时至谷雨后,老家的杨树早已萌出了鲜亮的嫩叶,那些惹人想念垂涎的“谷时芒”也已凋落成泥碾作尘。待桃花开尽了,村间枝头上也只余零星的梧桐花还在留恋时,那些不曾做声的杨树们也开始了自己的怒放。
和煦的春风一吹,门口的那一丛正含苞待放,娇羞舒展身体的月季,就被那些晚开的轻飘飘的“雪花”们给紧紧附了一层。
墨绿的叶片上雾蒙蒙的,也就几朵早开的粉色花儿们较为亮眼。
我是不喜欢这个时段的,因为每到这时我的肌肤总会被满天飞扬的杨絮抚弄的干涸崩裂,就像稚嫩的野草,总是盼望着酥润的春雨。
小时,老屋的后面栽了两棵粗壮的大杨树,每当冬天我瑟缩着坐在窗下写着作业时,总要抬头看一下窗外的那两株杨树。
枝条干瘪空荡,偶有几只喜鹊从那里歇脚外,也就只有北风呼呼得吹起来时,才有种它们还醒着的感觉。
在不经意间,枝条间慢慢萌出了新芽,芽子受了春雨的滋润,慢慢伸展开幼嫩的身体。
空荡的树冠有了柔和的生命色彩,再等到新换的纱窗上吸附了一层毛绒绒的杨絮,我就知道了能去街上疯的日子没了。
我最盼望的就是下一场惊醒万物的雷雨,那样那些飘浮的“小棉花糖”们就到了再见的时候,而那时我的禁足也结束了。
儿时的记忆好像总是离不开老屋周围种的那些树,除了屋后那两株粗壮的杨树,还有院子里会结甜甜的无花果的小矮树了。噢!现在它已经长的很高了,结的果子也要比婴儿拳头还要大了。当然吸引来的小鸟雀们也是更多了。
除了它,还有我出生时,父母种下的那棵香椿。当初小小细细的一棵,如今亭亭如盖,每年清明后,香椿长出鲜嫩的芽叶后,又是我大饱口福的时候。
彼时因着香椿特有的香味,幼时的我总是很讨厌,等到如今大了,才发现,那种味道竟是我从未忘却,心心念念的。
大门口十步远的地方有两棵很是高大的梧桐树,中间相隔的距离正好可以系根绳子做个简陋的秋千。也不拘是哪家孩子系的,总是谁有兴趣,谁便去玩。细长的梧桐花成熟后就从枝头坠落而下,总会有些孩子喜欢拾起一朵刚落的花放到嘴边吸一吸,运气好了,总会尝到甜甜的花蜜。运气不好了,总要呸呸得将不小心吸到嘴里有些涩的花蕊吐出来。
梧桐花开的最热闹时,我常觉得一点也不逊色日本的樱花。那喧闹的一树粉霞,姿态温婉含蓄,道是凤凰爱栖之地。
照壁旁一丛瘦竹后一棵晚开的桃花映在细长的竹叶中,那竹子实在太过瘦弱,肥硕的桃树干都有种要压弯它的感觉。
竹子下就是一片旺盛繁衍的薄荷丛,待秋来,天干人燥时,掐几朵饱实的叶子加点新开的菊花,一杯清凉降燥的茶就做好了。
照壁旁的小道边有一棵不幸被雷劈掉一半的梧桐树,中空腐朽的树干被一窝野蜂抢了去。彼时,我正学了一篇达尔文观察蜜蜂的文章,想着同为蜂,那么建造的蜂巢也肯定有蜂蜜了。
我虽对蜂一知半解却也知陡然冒犯它们也是会招到报复的,毕竟我也曾一时脑抽用手捞过落水的小蜜蜂,结果被它尾针惊慌失措间扎了那么一次。
于是我用一直珍藏的童话书哄骗了与我同岁却比我高很多的邻家哥哥去捅了那蜂窝,显而易见的他被恼怒的野蜂追的抱头鼠窜,而用衣服包的紧实的我在他们跑后乐颠颠的去看了想象中流着金黄蜂蜜的蜂窝。
然后在母亲赏赐的一顿竹板炒肉后,我哭肿了眼和被蜂叮肿脸的小哥哥相视无言。
为什么野蜂和蜜蜂那么不同呢?它们是不是都将那些花蜜吃了呢?或者还会抢其他小蜜蜂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折磨我太久了,因为夏天到了。
夏天到了,我最喜欢的季节。而那种长于杨树的小昆虫也到了出土的时候。
鸣了一夏的知了留下了一枝的“小点点”,那枝挂了“小点点”的绿叶很快就生命消逝,率先坠落地面,然后被它的同胞们慢慢遮盖。
“小点点”们也深入了黑暗的土地,大约三四年后的夏天,终于披上战甲,拥有了一对锋利“钢刀”的它们费劲千辛万苦从黑暗憋闷的地底爬了上来,战甲后的瞳孔中看到了一抹亮眼的光芒。
在它还未探索完这个新世界时,它就被关进了各种不同的容器中。可能是喝光的饮料瓶,也可能是用尽的调料桶。
之后,不幸的一部分“知了龟儿”们就进了我的肚子里。门口的几棵笔挺高大的杨树是“知了龟儿”们最多的地方,一晚上可以抓到二十多个。
在我们享受着美味的佳肴时,静静的杨树就伫立在那片土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一部分幸运儿们慢慢用口器刺破他们厚实的肌肤,吸一些甜美的甘露。然后等待着深夜的到来,在夜幕淡去,金乌将醒的时刻褪掉了保护它们的战甲,露出柔软白嫩的身体。
日光慢慢投射下来,温度渐升。枝繁叶茂的杨树上,那一只只白嫩的蝉外壳慢慢变得坚硬,黝黑。
而杨树在它们嘹亮的鸣叫间,身姿舒展,安适淡然的接受着日光的俯视。
这一切带给我的,却是又长了一岁,年级又升了一级,目光也渐渐不再聚焦在那些树身上。
如今早早成家的我,牵着女儿的小手站在那棵已长的更为粗壮的桃树前,任女儿好奇的捡起那丛仍旧瘦弱的竹叶上沾粘的一片桃花。
“妈妈,花花,花花。”女儿开心的举着手里的花朝我喊着。
“这是桃花吆!”我低下头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又看向那只剩下小土堆的的地方。
啊,原来那两棵梧桐树早就没了呀?唔,旁边那棵尚显稚嫩的小梧桐是它们留下的吗?已经能开花了啊!
那棵腐朽中空的梧桐却是早就被砍了去,再也不会有野蜂去搭巢了。
而那几棵盛产“知了龟儿”的杨树也不见了踪影,庭院中的香椿和无花果树倒是都要将小小的庭院遮盖了去。
怔然间,女儿又拾起了一朵凋落的梧桐花,不知是否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