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至少还有你
多年以后,重新合上这本《百年孤独》,我将会回想起被来自后脑勺的声音震慑住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爸爸是老师,所以从小家里不缺两样东西:书和粉笔。相比粉笔,书的资源利用率已经不算高。我常常找爸爸要来整盒整盒的彩色粉笔在家里的各处墙面以及木门上进行创作。在学校里,我一直是黑板报创作担当,这事儿是有基础的。也因为后来自己有了创作黑板报的身份便利,家里的彩色粉笔,更多了。
有一天,我的创作灵感来到了人物关系图。我把家里的代际关系分三层画好,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和我,然后认认真真把大家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了规定位置,写到奶奶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想不起来。“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呀?”奶奶正在做饭,动作麻利娴熟,丝毫没被我突然的提问打乱节奏。她也不觉得我不记得她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反而是有人居然关心她作为“奶奶”“妈妈”以外的一个遥远的称呼,这事儿稀奇。她笑着说“你问这个干嘛呀?”因为隔了一段长长的过道,她还不知道我在搞哪门子创作。
我就继续追问“说嘛,说嘛。”
伴随着身后窗页摩擦窗台的嘎吱声,风中送来奶奶好听的声音以及那好听的三个字。
“奈何”风来无质难上纸,巧借柳枝相形容——
她叫,何柳枝。
何柳枝同志跟爷爷谈不上登对,她是那个能撑起一个家的女人,而爷爷嘛,很听话,可以憨憨地接受各种任务指派,但通常结果不令何柳枝同志满意,思想上的交流也略显困难。换做现在,依我的团队管理经验来看,爷爷属于那种态度端正但绩效表现不佳的成员,在以结果为导向的团队里,恐怕是很快要被淘汰的。显然何柳枝同志没有那么激进,但难为自己长出许多孤独来。
人孤独,是需要倾诉和交流的。我,就是何柳枝同志长期开展思想对话、情感交流的对象之一,之二应该是我老姐。也许是觉得我大约也听不懂,所以什么都可以说,祖祖辈辈、乡里四邻的故事都是客体对象。
可不知为什么,我怎么都听得懂呢?
门前许多树,有梨树,桃树,枇杷树,还有一棵春天里总会长出大朵白花的、我至今也没叫出名字、需要仰望的树等等。门前屋后还各有一大一小两口池塘。“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每当我和奶奶坐在门廊上,我伏在奶奶膝头,耳朵听着故事,眼里望住这些,便是最幸福的模样。
我们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地基上面,于是大门口的门廊也高出地表许多尺,那段高度承载了父亲的摩托车进门前必须的一声声油门的轰鸣,也似乎隐隐约约抬高了我聆听和观察这个世界的视角。
每当三月里梨树落白,伏在奶奶膝上听故事的日子显得格外漂亮。为了与那树梨花拉近距离,我除了浸在故事里去看,更多时候还会走下门廊,搬个小板凳、小桌子去梨树下看书、写作业。
那些梨树下的美好画面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在真正合上《百年孤独》的前一刻,我又回想起三月里那个温暖的下午:
姐姐从学校里回来,给我带回来一个宝贝,一个扁扁的、小小的金属盒子,它的表面有着磨砂质感,手指划过,冰冰凉凉又细腻温润,好似多年后划过爱人夏日手臂凉凉的皮肤。四个边角线条光滑,接口处的螺丝钉与金属边框保持完美的平整,几乎不会影响路过的手指出现异样的感受。就连金属接面来到那几颗凸起的橡胶质按钮边缘时,也保持了优雅的、过渡十分自然的隆起弧度。多年后,当我在智能制造企业工作,看见一些金属零件的边缘尽是毛刺,仍然会想起手指划过那个冰冰凉凉、细腻温润的金属盒子时候的触感,心存对我国制造业崛起的隐约担忧。
我捧着这个宝贝盒子,去到梨树下,在一地白色花瓣中稳稳扎好最爱的一只小木凳,郑重地坐下来。一根白色接线通过耳朵将我跟它连接,我按下了那个神圣的按钮,等待不知什么东西会降临。
后脑勺响起神秘的动静将我一整个震慑住,我甚至愚蠢地扭头往背后看了一眼,确定什么也没有,仅仅是这个金属盒子的造化。一颗颗音符在后脑勺滚烫地发酵,又透过神经、血管温柔地泵beng向全身。心脏的功能被代替了,很被动地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搔动着,不得动弹。
我把手放在这个冰凉的盒子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皱纹
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气
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
也要看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
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形影不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形影不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只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在哪里
——关于这辈子第一次打开索尼随身听的故事,就是这样的。那种当时无法想象的完美音质带着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到来,仿佛天籁。
02
企业家的孤独
估摸着是在2015年,朋友在我生日时送了一本《百年孤独》,当时觉得文字晦涩,特别是人物姓名重复、拗口,翻开读了十几页便觉得过于魔幻又奇怪,读不下去。不过关于孤独的认识,彼时,我刚刚获得一个特别的视角。作为老板的助理,我开始观察一个拥有500亿资产的企业家每天如何行动。
开不完的会议、见不完的客人、做不完的决策、签不完的文件……他们付出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个人乐趣,没有朋友,不能有朋友。
管理一家庞大的企业,需要处理的问题非常多且复杂,相关方涉及投资人、债权人、政府、监管部门、媒体、供应商、客户以及员工等等。每天一睁开眼,就有大量的固定支出,经营压力巨大。特别是上市公司,虽然有了融资渠道的便利,但是投资人普遍追求短期利益,这与企业家长远规划、厚积薄发的理念往往大相径庭,经常形成理念冲突,当然了,某些企业家本身也有着短视的问题,但不论怎样,这方面的压力都不是常人所能够承受的。
近几年,我们在一些网文中也常听到一种声音:“对你的老板好一点”。的确,在经济形势如此的背景下,大量企业倒闭的背后是一个个企业家的失败和痛苦。如果你所在企业还坚强地活着,你的老板无论如何都不太容易。他赚得比你多非常合理,你没有被“毕业”却不一定站得住脚。
“您完全没有时间陪家人。您也没有朋友。”我不是提问,而是肯定的判断,这源于近距离的观察。毕竟作为助理我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偶尔我休息时,也知道他在“折磨”其他人。我说这话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于是他也笑了,回答很自然,“是的,如果说有朋友,那可能就是佛祖吧,我会跟他对话。”
我常常回忆起童年,感觉到快乐。显然童年的无忧无虑,是因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扛下了生存的压力。对于员工来说,可以随时选择跳槽,但对于企业家而言,他没有轻易选择放弃的权利。我对商业“追求利润”的底色有时感到排斥,但不得不承认,人类社会只能遵循商业逻辑才能运作下去,一些美好的愿望也只能通过商业模式去实现。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有这么一句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有时会有一双皮鞋静静躺在那里,我望着那双皮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把自己代入这个企业家的角色“走来走去”,不觉打了个冷战。
03
愿我们在生命的底层紧密相拥
最近读书更盛,我又重新打起了这本《百年孤独》的主意。我重新认识这本书,从网上搜了搜资料,关于它的作者、拉美历史背景以及许多人的读后感等等,发现原来不少人经历过翻开它、放弃它又重新拾起它的过程。
甚至莫言在一段视频里也说,1984年的冬天或者1985年的初春,他便买到了《百年孤独》,2008年,终于读完了。他说,2014年之后去了三次拉美,去了马尔克斯的老家,一方面印证了他阅读拉美文学的很多印象,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写,一方面找到了与其家乡的相似之处,故事来源也都一样,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奶奶、外祖母或者外祖父。
是的,文学作品里,我们常常会见到那么一个成熟、勇敢、果断、坚韧、有活力的女性形象,在百年孤独里,她叫乌尔苏拉。发现自己生命中那个非常重要的奶奶竟然在给我讲故事方面构成了我与这些作家的相似点,十分开心。而她本人也是那样一个完美的女性,是我努力成为的人。
这次的阅读很顺利,不仅不觉得任何地方有晦涩感,更对魔幻现实主义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和浓厚的兴趣。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中,有的被绑在栗树下孤独至死,有的自卑怯懦,有的绝望迷惘,有的被肉欲吞噬,有的终于接受诅咒被蚂蚁吃掉……一个百年家族,世世代代都缺少真正的沟通和交流,他们从地球上消失,就像从未来过。
当我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轻轻合上这本《百年孤独》时,对孤独命题的新一轮思考宿命般展开了。
“她:西北农村家庭。男友:爸妈是大学教授。她:考MBA失败。男友:哈佛博士。男友向她求婚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非常非常不安——‘我不够好。我不够温柔。我从农村出来的,性格一直很强势。’但她的男朋友的回复是——‘我看到了你所经历的,我看到了那里面的火焰和生命力,那是吸引我的地方。在我看来,你就是我要找的完美妻子。’”她听到这段话时哭了,作者听她复述时哭了。我在看到这些文字时也哭了。
是否天长地久取决于很多因素,在不考虑其他变量的前提下,他们大概不会孤独了。就像汶川地震失去双腿的廖智,他的丈夫也一定看到了“她所经历的”以及“那里面的火焰和生命力”,他们一起跳舞,他们无话不谈。他们在生命的底层成为良伴,在那里,他们紧密相拥。
——谨以此文致敬马尔克斯绝妙的叙事手法,他总是把宿命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系在一起,仿佛一串凄美、神秘的珍珠。在为你介绍每一颗珍珠时,又总时不时露出整串珍珠若隐若现的光彩,宿命般默默指引你、诱惑你窥见全貌并甘心被它的凄美征服。
“致敬”手法尚显粗糙拙劣,望读者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