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慷慨激昂过后,我燥热难当,手颤抖个不停。他却冰块似的瞬间安静了下去。
这回的摊牌打破了原先的计划,没有既成的结果摆在面前,即使是我也很难预料他是否会认同这想法。
不过管他的呢!除了隐瞒目的的部分外,我并没有打算在目标达成后过河拆桥,而是公平竞争,我凭什么会感到愧疚?
他的沉默持续了不少时间。有门儿!
我精神一振,慢慢恢复稳定。他现在一定在思考计划中的漏洞和值得质疑的选择,而我事先做足了准备。我这辈子最讨厌做的事就是说服别人,尤其是立场而非逻辑相异时,那感觉就像和一只鹦鹉对骂,糟糕的是我居然真的希望对方能听懂。
但如今面对的是另一个“我”时,我觉得也许我还会一点儿鸟语。
傍晚的天气冷得很快,我随他沉思的脚步迈回客厅里。我们都没有去开灯。黑暗助人冷静,而思考和谈判需要冷静。
我将自己抛在硬皮沙发上,他则倒了两杯热茶。
“看来你在我的大脑里动的手脚比我想象的多。我去工作的那几回,也顶多算个打杂的吧?关于这个研究的事情一定完全被你们隐瞒了。”
我说:“是的。抱歉·····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我觉得你应该还想问些别的。”
他说:“等着说服我呢?好,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擅自让她降生到这个她八成不喜欢的世界上,修改她的性别、记忆,让她的自我认同经历痛苦的重塑过程,再让她明白她的降生不是偶然,而是一桩精心策划的骗局,一个欲望编织的目的。你还指望她爱你?”
我长了张嘴,喉咙里“咯咯咯”响个不停,活像只抽烟抽坏嗓子的老母鸡。
我已经准备好向他解释我的善后计划,谈判的结果将是我们中的一个可以获得另一个身份和一半财产,离开这个国家,然后我们从各自的世界里消失。
不过是换一个身份而已,不过是从当下的自我认同中隐退而已。我想这应当是一份不错的协议。关键是,我们能够公平竞争,没有什么值得不满意的了!
一次致命的出乎意料。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她当然会理解的!因为她是……是我的克隆体啊!你不明白吗?”
他低着头,双手紧握:“我也是。那又怎么样呢?”
说实话,一切事实,那些相当容易理解的道理就在眼前了,但是巨大的挫败令我愤怒,而愤怒淹没了我,我的表情满是自大破碎后的震惊。
“我不明白!明明……我们有同样的机会和她在一起,这可以把我们的生活引向别的地方,新的,鲜活的地方。我们又不用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是退出现在,拿个假身份罢了。还有她,你怎么就认定她不会爱我,就因为换个身份这么简单?难道一个身份比不上真实的生活么?”
“狗屁!”
他猛地起身,冲我狂怒地吼道。
“这么简单就不叫换身份,那叫换身份证!我的记忆,我生活过的世界,你要我都就这样都否定掉?”
“谁要你否认了?那些东西你想要就带着啊!换个名字,就不是自己了?”
“你说得轻巧!问题是你换了名字之后又发现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家伙占着它,没人会觉得他不是你。如果他是你,那你又是谁?”
“我本来好好的生活着,就算工作压力大,真想要辞职也能拍拍屁股走人,现在倒好,逼上梁山,连确认自己是谁的自由都没有了。”
我冷冷道:“不要忘了这场竞争我们是公平的。不要说得我好像在压迫你一样。”
一顿吼叫过后,他安静了许多,脸上浮现出疲倦的表情:“是啊,我们是公平的,那她呢?”
“我挂着这张脸,邻居认识我,同事认识我,父母认识我,但没有人认识她。你要她怎么定义自己?凭你赋予的人格和记忆么?她知道哪些是虚假的……我也知道。”
“我们终究不是你。但这是你计划的必要条件——两个个体之间才能产生爱情,但也是最大的漏洞——既然我们和你并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又怎么可能不恨你?”
我感到茫然,甚至有点儿委屈:“你们恨我?可是……她会有我,也会有新的世界去生活,她会重新寻找到新的定义。你或者我,我们都可以找到新的生活,新的自己。”
他看起来很悲伤:“你可以,你有一个真实的过去。不管你要生活在它的延续里,还是要抛弃它,至少你能确定并接受它的存在。”
“不用像我一样老是去想我是谁,为什么活着,那些我以为我十年前就找到答案的问题原来我从来没有真的思考过。你早就有答案了,但我需要重新寻找它,而且我孤立无援,不是吗?”
“妈的!失忆都比虚假记忆要好。”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在车边,他掏出了钥匙,我一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他轻轻抖落我的手,猛地反手一拳砸在我鼻子上。
七荤八素之下,拳头雨点般朝我脸上落下来。
在我的痛叫声中,雨点戛然而止,他迅速上车并锁掉了车门,我抹了抹一脸鼻血,摇摇晃晃地起身,疯狂拍打着老旧的玻璃窗户。
他坐好后,发动汽车,深吸了一口气。汽车内的温度同样很低,一团雾气涌上窗户,他的脸变模糊了。
“你去克隆你的爱人吧!”他说,“你去过你的幸福生活吧。你最好祈祷她不会在做爱的时候咬破你的喉咙。我完全可以杀了你,取而代之,反正没有人会看出来的对不对?”
“但我不要,你知道么。我本可以取代你,但我不要!我不要你施舍的公平。就算获得了你的身份又怎样?那是假的!即便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要别人的生活,你懂吗?”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停止了拍击。现在我趴在车窗上,听着从玻璃与雾气对面传来的奇特声线,鼻血流了一地。
“你不懂对不对?也许很快你就明白了,但至少现在不懂!看吧,我们已经不能互相理解了。”
他慢慢把窗户摇了下来,又是一拳,把呆立着的我打翻在地。
破旧汽车的离开很费了番功夫,我离开车边缩进院子的角落,他则将车一步步倒出庭院。当年的科目二是80分险过,因此倒车镜在院门上蹭了一下我毫不奇怪。
现在我们在庭院外面,他应该是狠踏了一下油门,温暖的尾气撞击我的膝盖。
车子很快消失在乡间七弯八拐的小路上,虽然时间并未太晚,夜幕却将要笼罩大地。
我走到河边低头凝视,贫瘠的光线下,枯水期平静的流水约摸印出一张完整的血糊脸。我心头闪过一丝恐惧。
今夜山间无风,身上的汽油味挥之不去,我感到一阵眩晕,对着河水猛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