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跳河故事

送走老张后,我心里莫名烦闷,茂哥悠悠地说:“不要将个人感情掺杂进手里的工作,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善恶来评价,我们要做的是把真相查清楚,其它的交给法律裁判。”

1.

2015年3月的一天,我在派出所值班。

整天的警情还算平稳,没留下什么棘手的麻烦,但马不停蹄地奔走了十几个小时,每个人也都是满身疲惫。

晚上11点多,值班室的床上已经歪倒一片,值班组长茂哥到接处警大厅转了一圈,大手一挥说:“没啥事了,大家早点上床休息吧,把大门锁好。”

茂哥今年三十岁,警校毕业后就扎根我所在的人民路派出所,从案件民警干到社区民警,再干回案件民警,一待就是八年。

人在基层待久了,大多身上都有沉闷的怨气,苦、累、晋升无望,这三样加起来就足以把一颗斗志昂扬的初心压垮。但我很少在茂哥身上看到这种怨气,他一工作起来就像不知疲倦的陀螺,不仅勤恳而且极细致,堪称镇所老黄牛。

与辛勤工作相呼应的,是茂哥逐渐臃肿的身材和飞快向后退的发际线,刚刚而立之年,脑门已有了锃光瓦亮的效果。

派出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值班期间不谈警情。茂哥休息二字话音刚落,值班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茂哥骂道:“真晦气,我这张破嘴说什么警情呢”,接着一把抄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接警员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人民路派出所,110,一名男子在梁河大桥跳河,请迅速救援,到达现场后及时反馈情况。”

“人民路所收到。”茂哥放下电话,回头跟我说:“穿好衣服快走,人已经跳下去了。”

茂哥带着我火速赶到了现场。

报警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叫李晓敏,正面色惨白地瘫软在梁河大桥中段的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茂哥蹲下身子问情况。

“小杰从这边跳下去了,还……喝了………农药………”李晓敏指着栏杆,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时候跳下去的?”

“就在我报警前五分钟。”

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算上我们赶到现场的过程,人已经下去二十分钟了。

“具体什么情况?”

“我们……在这边聊天的……他突然就拿出一瓶农药喝了一口……翻过栏杆跳下去了……我拉不住他……”

“怎么还有农药?”茂哥问,我听得也是一头雾水。

“他见面的时候就装在外套里的,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见他了…….”

李晓敏泪水涟涟,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晕过去,茂哥看暂时问不清头绪,核实身份信息后,先叫了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我举着强光手电在河面上徒劳地搜寻着,手电那点零星的光亮刚投到河面上,就被黑暗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大桥上的寒风砭人肌骨,穿城而过的梁河在夜幕的笼罩下像一张噬人的巨口,看不到一丝生机。隔着数米的距离,我都能清晰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深邃。

我暗想,又是喝农药又是跳河的,这该需要多大的绝望和委屈。

那边茂哥把李晓敏送上救护车后,又向所长、值班局领导层层汇报,并向水警请求协助打捞。

不出十分钟,大桥上聚集了四五辆警车,刺眼的红蓝色灯光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值班的陈局长到现场后问明情况,带着我们一群民警沿着附近的岸边走了一圈,确认尸体有没有被冲上岸,奔走之后一无所获。

水警的搜救船在黢黑的河道里缓慢行驶着,红蓝色的警灯灯光像是夜空里的一颗微弱的星,打捞杆一次次探进水中,如同大海捞针般徒劳。

一阵忙活下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后半夜。

茂哥点燃香烟,叹了口气说:“估计得等到天亮,尸体浮上来才能找得到了,不过水流这么大,被冲到哪了还真不好说。”

我顿时脑补出青天白日里,一张肿胀青紫的脸慢慢浮出水面的恐怖片画面。

“我在所里八年了,梁河大桥每年都要跳下去两三个人,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好死不如赖活,跳下去可真的什么都没了。”茂哥慨叹人生。

茂哥只大我五岁,却有种饱经风霜的感觉,总会毫无保留地跟我分享人生体会和工作经验。基层公安工作繁重辛苦,朝夕相处的兄弟情却足以温暖一个个疲惫的灵魂。

“我看这个跳河的刘杰和李晓敏十有八九是情人关系,你看刚才李晓敏那表情,你联系她家人过来时,她脸都白了。”我跟茂哥说出我的分析。

茂哥若有所思地笑笑,吐出口烟雾。

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脑袋只剩下一个念头,“茂哥,我们啥时候能撤啊?”

“能做的工作差不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去人民医院给李晓敏谈个话,戴好执法记录仪录好像,我觉得这个事儿没这么简单。”

说到这,茂哥那张跟英俊扯不上多大关系的脸上,闪现出几分凌厉的光芒。

2.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匆忙赶到市人民医院,找到了李晓敏。

李晓敏的丈夫老张和婆婆正忙活着,狭小的病房里显得有些拥挤。

“身体好些了吗?”我问李晓敏。

“好多了。”李晓敏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我刚想问案情,发现她的家人神色不太自然,赶紧说:“请你们回避下,我了解些情况。”

李晓敏的丈夫老张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和家人一起从病房里退出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打开了执法记录仪。

李晓敏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花袄半坐在病床上,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李晓敏和跳河的男子刘杰果然是婚外情关系。

去年六月,李晓敏在驾校学车时认识了刘杰。

刘杰小她一岁,未婚,游手好闲但能说会讲。两人正好在同一个教练的小组里,学车过程中大把空闲的时间来闲聊,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感情并发生了关系。

两人厮混了大概半年时间,当初的激情褪去后,李晓敏心里对丈夫老张的愧疚慢慢占了上风。李晓敏提出分手要斩断这段关系,刘杰却一下子变成了一块狗皮膏药,死活不肯松手。

昨晚刘杰约李晓敏,说是在要在大桥上见最后一面,李晓敏觉得刘杰语气怪怪的,但急于了断,没多想就同意了。

当晚两人站在梁河大桥边上聊了十多分钟,李晓敏故意把话说得狠之又狠,好让刘杰彻底死心。刘杰一直闷不吭声,眼看没有办法挽回两人关系了,最后恨恨地说了句,“我要让你永远后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像农药的瓶子猛灌一口,翻过栏杆跳了下去,决绝的态度没给李晓敏留下多少反应的时间。李晓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当场就吓得瘫软在地上,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拨通了110报警电话。

“刘杰约你见面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我有点疑惑。

“当时就感觉他情绪很低落,我以为这个事情过去了就好了,我真没想到他会想不开,都怪我……”李晓敏望一眼窗外的丈夫老张,把梗在喉咙里呜咽的哭声又咽了下去。

谈话总共进行了一个小时,中间有几次李晓敏都好像体力不支,显然是还没能从昨晚的变故中恢复过来。

我详细做完笔录,心里默默地长叹一声,这个刘杰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3.

回到所里后,我把笔录拿给茂哥交差,“事情经过我已经谈清楚了,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自杀的。”

茂哥翻了翻我的笔录,白了我一眼,“又忘了哥怎么教你的,不要轻易下结论,跟我调监控去。”

眼看我的大作没有得到期待中的赞赏,我不情愿地“哦”了一声,上了茂哥的警车。

“李晓敏说晚上怎么到大桥上的?”茂哥问我。

“步行过去的,她的家离梁河大桥不远,刘杰选这个地方就是考虑她方便的。”我有些摸不清楚茂哥的用意。

刘杰跳河的地方是梁河大桥中间段,附近刚好没监控,事发时间也比较晚,没能走访到目击证人。

茂哥又带我来到交警队,翻看梁河大桥两端的道路监控。

按照李晓敏的陈述,她是在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间到达梁河大桥,那应该会出现在这个时间段内的东侧桥头的监控录像里。

因为天气比较冷,这个时间段路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道路监控用来抓拍闯红灯,画质很清晰,刻画出李晓敏的行动轨迹应该不难。

仔细把监控过了一遍后,出现在录像里的行人没超过二十个,并没发现李晓敏的行踪。

我感到有些费解,又把监控慢速放了一遍。

22时40分,一辆本地牌照的白色轿车从东侧驶上了大桥,粉色大衣乘客似曾相识,我定格画面,副驾驶上坐的正是李晓敏,驾驶座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嘴角一颗痦子分外醒目。

我一拍桌子,差点叫出来:“老张!李晓敏跟她丈夫一起到的现场!”

茂哥反复看了几遍录像,说:“车子后排还坐了人,但监控看不到。”

李晓敏故意隐瞒了老张到场的事实,那么一起板上钉钉的自杀很有可能是谋杀了。

“老张把刘杰推下去的?”我和茂哥面面相觑。

茂哥眉头紧锁:“不好说,要把老张带过来好好审查下,我得赶紧汇报通知刑警大队支援了。”

老张今年四十多岁,黑胖身材,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模样,刚被带进审讯室,立刻变得情绪激动,似乎蒙受了极大冤屈。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老张嚷嚷。

从我的经验看,一般内心越虚,叫的越响。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茂哥问。

“我和两个朋友在外面喝酒喝到很晚,后来你们警察打电话给我,说我老婆进医院了,我才赶到医院。”

茂哥一拍桌子:“你跟我胡扯什么东西!”

我把监控照片出示给老张。

老张脸一下子白了。

“我没时间跟你兜圈子,赶紧把事情给我讲清楚!”茂哥一字一顿地说。

老张犹犹豫豫地讲出了第二个故事。


李晓敏是老张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了足足十岁,老张一直对她宠爱有加,辛辛苦苦赚了点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给老婆买辆车,于是交了钱让她去学驾照。谁知道嗑嗑瓜子说说闲话的功夫,李晓敏就被刘杰勾搭上了。

李晓敏跟刘杰断绝关系也并非良心发现,而是调情短信无意间被老张发现后东窗事发。老张婚后第一次狠狠地打了这个平时舍不得碰的媳妇一顿,逼着李晓敏跟刘杰了断。

事发当晚,老张带着李晓敏和他的两个朋友在小饭馆里吃饭,几杯酒水下肚,老张头脑一昏,突然发作了,顾不上朋友在场,逼着李晓敏打电话把刘杰约出来,要狠狠地揍刘杰一顿泄愤,两个朋友把他拦了下来。最后老张同意开车把李晓敏放在桥中间,自己跟朋友把车开到了桥头,让李晓敏跟刘杰单独说清楚。

“当时我跟李晓敏说,我在桥头等你,你要是能彻底跟那小子断绝来往,你就再走过来上我的车,我们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老张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

我紧盯着老张的脸,想从那张黝黑的面孔上探寻出些蛛丝马迹,但怎么看老张也不像是能够理智处理婚变的人。

另一边刑警大队的兄弟把当晚老张供述的两个朋友也传唤了过来,谈话材料里的陈述基本和老张一致。

茂哥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要真有点什么,也早就串供串好了。水警那边打捞尸体的怎么说?”

刑警大队的王队摇摇头,说:“还没结果呢。”

茂哥皱紧眉头,“这要是尸体漂远了,过个十天半个月才找到,这个事可就麻烦了。”

王队拍了拍茂哥的肩膀,说:“你们忙了一天了,赶紧休息休息,我再去翻翻监控,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我听到休息二字,如蒙大赦,一下子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恨不得立刻倒头大睡。

4.

到了晚上,案件仍然没有进展。

茂哥跟刑大民警不知道去哪了,所里看守的保安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过来,“老张这几个人一直在留置室里闹,说被冤枉了,出去后要告我们派出所。”

我感到恼火,却又无处发作,传唤时间过了十来个小时,快到放人的时间了。

这时茂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隔了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

“小陈快过来,找到刘杰了!”茂哥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激动和喜悦。

我赶紧问:“在哪边捞上来的?”

茂哥一笑:“不是捞到的,是找到的。”

“什么意思?”我有点发懵。

“这小子没死。下午我打电话联系刘杰家里人,准备把刘杰自杀的事儿通知他们,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就在人口信息库里查了刘杰的住址,寻思过去看看他家人在不在,结果一到他家里,这小子正躺在床上睡大觉呢。”

茂哥说完,一个精瘦的小伙子走进了办公室,满屋的同事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刘杰猛地看到一屋子的警察也有点局促不安。

我终于在自带幸运光环的游泳健将刘杰口中听到了故事的最终版本。

刘杰和李晓敏的婚外情事发后,老张果然没放过他。

事发当晚,老张让李晓敏把刘杰约了出来,刘杰本满怀欣喜地以为要重续旧缘,等到的是老张和他两个朋友的一顿毒打。老张仍然觉得不解气,想出个点子让刘杰赔偿精神损失费,逼着他写下了十万元的欠条,又扔下瓶农药羞辱刘杰让他自行了断。经历几个小时的折磨,刘杰苦苦哀求老张放他一马,最后老张开车把他扔在了梁河大桥中间。

被打了半天时间,又背下十万元债务,站在大桥中间的刘杰头脑一热,掏出老张给的农药猛灌一口,翻过栏杆就跳了下去。坠入河里后,刘杰被冬天冰冷的河水一激,脑子一下子清醒了,猛呛几口水后把农药也吐了出来,一直游到了偏远的岸边爬了上去。上岸后觉得身体没什么大碍,连医院也没去直接回家睡觉了。

当时老张一伙人看到刘杰跳河,也被吓到了,心想刘杰又是喝药又是跳河,肯定是一命呜呼。慌忙之中几个人编造好刘杰殉情自杀的谎言,把李晓敏留在现场报警,老张几人匆匆开车离开现场,完全没有注意到河里一个人影已经游远了。

刘杰把上衣一脱,露出身上的片片淤青。

“你跳河到底是自杀还是逃跑?”我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刘杰尴尬地笑了笑,说:“当时被打得头昏脑涨,就剩下一个想法,是真的是不想活了,但下去后刚灌了几口水,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好死不如赖活么。”

再次审讯老张几人没有花费多大力气,老张一听刘杰还没死,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把事实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第二天,老张和他的两个朋友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刑事拘留。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老张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了请求:“警官,我做的错事我都认。我进去后能帮忙看着我老婆么,我怕她又跟那小子混在一起了。”

我看着老张一脸诚恳的表情,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你在里面好好的,别想太多,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了。”

老张望向窗外,喃喃自语:“警官,为什么不能把这些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抓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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