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白石山记

涞源东去六十里,冈峦绵延,群峰如簇。审其高低状貌,皆无大异,独有一峰,秀出东南,掩拔众岳,巍然卓立,实有破天之势也。因其岩壁多呈雪色,邑人名之曰“白石山”。或谓此山“方百里,高万仞”,盖极言其峥嵘也。

是年伏日,余稍得闲暇,遂与兄共游之。

余二人晓发宿处,至山下已近午时。其路蟮曲角回,迂旋而上,遇逼仄处,几不容双马并驾。且侧临陡陂,遍生荆莽,漫布碎石,百丈以下,则乱树交杂,幽邃难测,望之栗然。

既近白石山,穿行于松柏下,繁枝避日,殊觉清爽。复见几家山农,傍山而居,清流抱舍,凉荫护庭。鸭头绿腻,溪中碧水半篙;叶梢凝翠,树上黄鹂三声。余不觉心驰神醉,伫而不去,即此深思,方解陶令记桃源之悠游,摩诘吟式微之怅慨。

及其又近,举首而望,但见千峰危绝,直入云霄,移步翻似堪岩欲倒,峭壁压面,竟为之目眩气窒。余环顾细视,乃知其嵩不在巨嶂,其险不在陡崖,盖平川广野之客,不胜其势之磅礴也。俄而始见磴径,余与兄相携拾阶而上。左右多松杉之属,磴径因隙延通,斗折蛇行,故余深得柳暗花明之趣也。更喜林间莺鹊,时传环佩之清音;谷底溪泉,常奏琴筝之雅韵。余谓兄曰:“至矣,音籁之妙!”

余本拟登巅而后返,未及,已然力尽,遂止而憩于岩台。其势平阔,有碑立焉,近视其文,书曰“飞云口”。双峰峙立于岩台之侧,矗若刀削,直可愁鹰惧猿。但见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舞绕,山表氤氲;风生阴壑,飘飘万道白云飞,涧底霭逮。风起则云动,涌聚双峰间,岩台遁隐,余亦觉双足腾云,飘飘然有羽化之感。是时,挺立而远眺,低云天,近千里,小城郭,顿觉豪气贯肠,壮情填膺,至于忘情长啸,空谷传响,久转不绝。

夫天下之山,常以圣贤居之而闻世,天下之士,常以山水称之而慕人。夷齐采薇于首阳而彰大义,和靖植梅于孤山而昭亮节。而归隐之士,无关世之治乱。晋乱固有渊明之醉歌,唐治亦不乏浩然之清吟。叔庠之文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古之出仕者,每游山湖,常起退归之意,岂曰松涛鹤影堪折士人之志哉?盖临山湖而知天地之阔,远市井而知造化之奇。人生于世,如沧海一粟,千年一瞬,实难祥宇宙之万一。东坡有言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诚哉斯言!登山泛湖,与造物者游,人生至乐也。然古之高士不存矣,古之山水亦不存矣,今人多为青蚨羁縻,鲜有知山水之乐者,不亦悲乎?庄子曰:“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余常谓人:“若建草庐于深山,以鹤为友,以琴乐志,以诗书情。有一窗明月,两袖清风,三径秋菊。以此自终,岂不快哉!”闻者皆怪之。悲哉世也!其心皆近死乎?

已而日薄西山,汗消而寒增。兄笑曰:“此径诚乃青云梯,吾恐非驾鹤者不可及也。余二人莫扰仙人,吾其还也!”遂与之共还。

于未克登巅而返,余思及所历诸事,视之似易,践之实难者,岂独此日之游哉?此所以未知其力,不可轻立志也。

其后,余常忆白石山之游,然每梦觉,又乙疑其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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