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悦读坊】人间有味是清欢——读《浮生六记》小记6

女扮男装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回到家后,我对芸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芸说:“可惜我不是男的,不能去看看。”我说:“你戴着我的帽子,穿着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啊。”所以她就把发髻放下来编成辫子,又画了眉毛,让它看起来更粗一点,然后戴上我的帽子,稍微掩盖住两边露出的鬓发。她穿我的长衫,长了一寸半,就在腰的部位折起来缝上,外面再添一件马褂。芸说:“脚下的鞋子怎么办?”我说:“店铺里有卖蝴蝶鞋的,大小号都有,买来十分方便,而且早晚还能够当作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听了十分高兴。

吃了晚饭以后,装扮完毕,她仿效着男子拱手作揖,大步走路,学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我还是不去了吧,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母亲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我劝她说:“庙中管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就算是认出来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中,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芸拿着镜子照了照,大笑不止。我勉强拉着她,悄悄地出门。我们在庙中四处游览,没有人看出她是女子。有的人问我他是谁,我就说是我的表弟,芸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有年轻的夫人和小女孩在宝座后面坐着,那是杨姓管事的家属。芸突然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由得按了年轻夫人的肩膀,旁边有丫鬟生气地说:“哪个小子这么狂妄,不知法纪!”我想要为她辩解道歉,芸一看情况不妙,立刻脱掉帽子,并抬起脚给他们看,说:“我是女子啊。”那些人面面相觑,感到很惊讶,最后转怒为喜,挽留我们吃了茶水和点心,最后招呼肩舆送我们回了家。

恰逢洞庭盛会,沈复让妻子陈芸女扮男装一起去逛庙会,可见夫妻二人的率性而为,不理世俗。

舟中小酌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沈复外出,芸娘也一起陪着去,恰好过太湖,刚好可以感受太湖的云淡烟清。夫妻二人舟中小酌,再加上美丽的船家女儿素云,充满了儿女私情的柔媚与浪漫,后来引起了别人的误会,更是一则笑谈。

物色佳人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

……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 ,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 。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宠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芸娘一直想给丈夫找个神、韵都好的女子做妾。作为原配夫人,不但不阻止丈夫“娶小”,没有妒忌致信,反而赶着去物色佳人。恐怕也是受当时男子娶妾风俗的影响。不过,结果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另芸娘遗憾。反过来,即使憨园跟了沈复又能怎么样,毕竟不是一路人。

细细数来,沈复两口子制造的小浪漫可真多,幼年时两小无猜,藏粥轶事趣味十足,新婚燕尔、小别重逢的喜悦似乎还在眼前,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却又能挽手同行,游园逗乐、女扮男装让你认识一个也会去打趣的活泼俏皮的芸娘,田园避暑让你跟随两口子感受闹市中的桃源,连吃个饭也能得出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我们多么希望小两口可以就这样浪漫下去,可是,现实终究是现实,从初相识的夭寿之机预感到相识后的乐极生灾,经历家庭之变,失爱于姑,遭遇落井下石,贫贱夫妻寄人篱下,真是世事无常,儿子的一句“母不归矣”一语成谶,最后的一句“来世……来世……”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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