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时,柜山营地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零星篝火映亮深幽的夜空。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泷二领回来的半个营早已歇下。营地里安静得出奇,风声可闻。
邯羽强打着精神熬到了这个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屋休息了。他今天过得十分不舒坦,遂就想用一场酣睡来缓解心中的不快。
建在高处的露台盛着月露,泛起了一片幽冷的白。月色甚冷,就好似那屋里的人一般,不近人情。
邯羽瘪了瘪嘴,兀自推开了房门。他的小隔间里泛着霉味,漆黑湿冷。然而屋外更冷,他不能敞开着门睡觉。蹬了靴子把自己合衣摆平在草榻上,邯羽枕着胳膊望着屋顶。他睡意浓浓,眼皮子眨了几下便就沉得不行。思绪缓缓抽离,飘向那未知的梦境。在入梦的那一刻,他希望自己能做个好梦,等到一觉醒来,他便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屠夫了。
这一梦,梦得有些离奇,竟梦见了隔壁屋里的那位。他仍然着着一身血衣,却能穿墙而过,好似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自己的草榻边,眸色深沉地看着自己。
邯羽虽闭着眼,却仍然能洞察周围的一切。他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又好似鬼压床,动弹不得。他不敢睁眼,唯恐一睁眼就要活见鬼。
“真他娘的见鬼!”
他在心中咬牙暗骂,觉得隔壁那位简直是阴魂不散!
思忖间,那个鬼魅一般的身影似乎又更靠近了些,带着沉重的压抑感。
邯羽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恨不得闭着眼睛直接抱头鼠窜。
他腹诽道:“半夜装鬼来吓人,我上辈子得是欠了他多少墨晶石子!”
邯羽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心里明白上原不可能会半夜潜入自己的屋内,可又觉得自己身临其境。
浑浑噩噩中,他的思绪骤然一滞。
白日里那人流了这么多血,该不会是熬不住了吧!
想到此处,他竟豁然开眼,怔怔望着乌黑染霉的房梁。心在胸口跳的猛烈。他已是彻底摆脱了梦境,却陷入了恐慌之中。邯羽自觉是走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后门才入了南沙军。他即没经验,也不懂行军打仗,若是此时换个帅来,保不齐就会为了节约军粮把他给踢出营去!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隔壁屋内有细声碎语传出,邯羽抬手就着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遂不禁竖起耳朵去仔细偷听隔壁的动静。
屋内燃着烛,将本就不太宽敞的木屋照得通明。
福齐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念叨着,“止不住,止不住!”
“要是再这么流下去,你们原帅可就得回炉重造了。”玄烨坐在墙角探头往床榻那处张望,“你瞧他这个样子,还能撑多久?撑不撑的到九丸来?”
军医堂堂七尺男儿都快急哭了,“烨帅,盼点好吧!这南沙军要是易主,新来的主可未必肯认旧账!”他在自己的药箱里翻箱倒柜了一阵,突然回神,“九丸要来?”
玄烨嗯了一声,“派人去找了,在他来之前,你得想办法给你家原帅保命。”
福齐面有尬色,一双手停留在药箱里再也没动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非常浮夸地蹿了起来,正色道:“不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得出一趟谷去!”
玄烨在心中慢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这军医和那神医还真是八字不合,不能同时出现在南沙军。
遇上九丸只晓得要脚底抹油,玄烨委实瞧不上他,遂幽幽道:“也是!你们南沙军从上一任主帅开始就常年赊账从南丘军拿物质,这亏凭什么要本帅来吃!”遂故作认真地叮嘱了一句,“你快去快回,跑慢了,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玄烨用眼神便将他打发了。他只字不问,一点都不关心这位废材军医是要去哪里,以及是去干什么。
没有了福齐的叨叨,屋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玄烨起身看似随意地挪到了桌边倒茶,却冷不丁地对着霉迹斑驳的木墙道:“正所谓隔墙有耳,没想到这木屋的风水如此之差,墙的那一端不仅有耳,还有眼。”
一墙之隔正扒拉着墙缝往里张望的邯羽猛地弹开了身子,捂着心口吓得不轻。
“你要不要把这墙缝扣一扣,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
邯羽心口乱跳,犟了一句,“老子行得正坐得端,刚才就是觉得墙缝漏光,寻思着明日挖点泥巴草屑来堵一堵!”
玄烨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茶盏,“你家原帅都快断气了,你就不着急?”
“老子才来几天!再说了,着急有个屁用,老子又不是神医!”他嘴硬了一句后便默了少顷,不确定道,“原帅当真要不行了吗?”
玄烨回头朝床榻望了望,幽幽唔了一声,“我瞧他那样子,就快要睡过去了。”
“那你还站在这里跟老子废什么话,赶紧去把他踹醒啊!”
脸上浮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玄烨再度望向床榻上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的南沙军主帅,道:“上原,你那新兵可够凶的!本帅自诩铁石心肠,但仍自叹不如。我看就让他来踹你好了,也免得我做这个恶人!”
上原无精打采,额间朱砂黯淡无光,勉强翻起眼皮子剜了他一眼。
邯羽也就是情急之下嘴皮子这么一滚,他哪里敢去踹自己的衣食父母!
“切,老子也不当这个恶人!”
他复又蹬掉靴子把自己摆回了草榻上,被子一蒙,铁了心不去管这桩闲事。这踹人一事,铁定捞不着好!上原本就不喜欢他,要是把人踹活了,日后那将军也少不了要给他小鞋穿。要是不巧一脚把人给踹死了,那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然而他硬不过半刻就躺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又竖起了耳朵留意隔壁的动静。
隔壁鸦雀无声。
邯羽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蒙着被子的缘故,于是他把自己刨了出来王八似的伸长了脖子倾听了片刻,
木墙的另一头仍是死寂一般的悄无声息,宛若过去几日无人时的清冷时光,就连那南丘军主帅走路的声响都没有。
邯羽一边劝说自己不要去多管闲事,一边却又不禁忐忑。他抓狂般把自己的头发挠成了个鸟窝,纠结复又纠结过后,才把心一横。
“还有气没?说句话!”
他嚎这一嗓子的时候,有点自暴自弃。
墙那头传来一声清幽的叹息,“这大半夜的,床前也不得个属下来送终。一代名将,也是可怜……”
话音未落,木屋的门就被撞开了,从外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连鞋都没穿的少年郎。
“当真要断气了?”
玄烨朝床榻上复又一张望,“我看差不多了。要不你踹他一脚试试,看能不能把人给踹回来。”
邯羽担忧着自己的生计,火急火燎就往床榻去。
破破烂烂的帐帘半垂着,露出了里头躺着的人。他闭着眼睛,此刻胸膛也看不出起伏来,好似躺着的已是一具无主之身。
“操!”他叫骂了一句,“人都要不成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喝茶说风凉话!还他娘的是不是兄弟!”他撸起袖子,“你不踹,老子来踹!”
邯羽跳上了床榻,抡起腿就是一脚。
上原本已是昏昏沉沉,耳畔的声响都变得遥远模糊。他知道自己将要睡去,却无法自行从这束缚中挣脱。他需要有人拉自己一把,推一推,晃一晃,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再次控制住这具身体。
可他没料到自己竟会被人踹,下脚还如此之狠!
邯羽这一脚踹得十分精准到位,直奔着南沙军主帅的腰眼去。力道之大,直接把人踹成了道弯月。
上原瞬时醒神,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震惊地看着邯羽,心情实在是太过复杂。
他想要谢谢他,但同时也想把这没规没矩半夜爬上床榻踹人的小子扔出去给狸力崽磨牙。
一旁的玄烨见他回神,竟十分放心地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往屋外去,“邯羽,今夜这里便交给你了。你家将军要是敢睡,你就像方才那样踹他,务必要把他踹得同现在这般清醒才能收脚!”
躺在床上被踹得眼冒金星的上原:“……”
他要是现在身体康健,这两个人定然早就被他一起踢出去了!
邯羽愣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时,他连玄烨的衣角都瞧不见了。
“喂!你怎么把烂摊子丢给我了?管我什么事啊!”
屋外寂静一片,索性连脚步声都没有了。
上原腰眼被他踹得痛麻,睡意渐散,只想爬起来揍那小子。可身子微微一动,便有疼痛袭来。他的右臂还折着,虽然福齐已经给他做了固定处理,但却不敢给他用麻痹神识的药,唯恐药量没控制好,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上原生生受着疼,眼下又被踹歪了腰盘,脾气自然好不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了一句话,“你方才踹得可还顺脚?”
邯羽站在他的床榻上,头都要顶到了屋梁。他有点儿踌躇,只穿了粗布袜子的脚在褥子上踩了几下,才有些胆怯地蹲了下来。他几乎是蹲去了床角,抱着膝头蜷缩着身子,好似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幼兽。
上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至少和那位南丘军主帅比起来,他还算有那么点儿人性。
“我都这样了,还被你踹了一脚,能把你怎样!你不用如此怕我。”
邯羽实诚道:“你现在当然是不能把我怎样,但等你好起来了,还是可以继续为所欲为的。你是这里的老大,到时候还不是想把我怎么样,就能把我怎么样!”
上原觉得他这话里头的歧义颇深。他遂把目光挪到了他的脸上,这是他第三次仔细瞧这张脸。邯羽这张脸生得十分有特色,在他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就不禁被引去了注意。这张脸并非惊世绝色那般勾人心魄,却足以让上原魂牵梦绕。
在那张稚气依旧的脸上,竟满满都是朝露的影子,除了右眼角的那颗泪痣。
这些年,上原自以为已经将她忘了。她的身姿、容貌,甚至就连声音都变得模糊不堪。然而当这张脸猝不及防地凑到了跟前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将她忘掉。
他忘不掉朝露,便只能把她封存了起来,不去触碰,甚至不闻不问。
他第二次仔细瞧那张脸的时候,那脸已是肿得不像话。蒯丹那一日说,等邯羽脸上消肿了,他要帮着瞧一瞧到底是哪里像朝露。上原想告诉他,他哪里都像。眉毛、眼睛、鼻子、嘴,除了右眼角的那颗泪痣外。那一日他仔细瞧他,是想要找出他与朝露的不同来,可即便那张脸已经肿成了那样,他也只能找出这小小的一点不符来。
此刻,上原的目光正紧紧地抓着那一个不符点,就像在过去的那几日般,时刻提醒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