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青稞来自温暖的南方,一个人在北方的城市里打拼了七个年头,整整七年,从没想过回家。

她靠着自己的双手开了一家饮品店,最擅长调制青梅味道的饮品。

平常下班或周末,小店的窗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有大人,有小孩,有情侣,也有爱喝青梅饮品的独身男孩或女孩。

店里除了她,还有两名店员,分别负责售卖、收银。

“有......有......有什么需要?”

负责点单的小伙子有些结巴,客人们都很喜欢他。

男孩看起来二十出头,五官清秀,左边眉毛上秃了一块,这也是他被雇用的主要原因之一。

女孩身材微胖,个子不高,圆脸,不苟言笑,一双真诚的大眼睛总是瞪得很大。

沿着后门进店,左拐到尽头便是厨房,也是青稞最喜欢呆的地方。

厨房右边的铁桌上放着几箩筐的新鲜青梅,那是从祖国的最南端运过来的,为了保证梅子的新鲜,确保原材料能第一时间安全送达,她特意选了最贵的快递。

店里约有十几个饮品大类,包括苹果、芒果、草莓、香草、红豆、鲜榨果汁等,不同的季节,主打不同味道的饮品,只有青梅,整年都在菜单里。

事实证明,人们爱喝青梅饮品,清爽可口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敬业的女店主每天忙着备货及研究新品,对她来说,赚多少钱并不重要,一旦忙起来,生活便容易得多。

店铺晚上九点半打烊,次日下午二点营业。

她早已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下班后,检查店铺,锁门,到了家倒头便睡。



青稞是一种产自于高原地带的农作物,她的母亲正是来自那片土地。

她不知道父母是如何相遇以及相爱的。

年幼的时候,青稞曾表示过好奇,她的母亲总是说得不清不楚,父亲则以微笑搪塞。

或许他们说过,只不过日子久了,她自己忘了。

工作日里,店外熙熙攘攘,店内飘荡着舒缓的布鲁斯音乐,三个人却很少说话。

男孩与女孩学东西很快,几乎不需要她亲自插手。

累了的时候,青稞便会走出店门,抬头看看天空,或听一听高压线上的小鸟叫声。

一天结束,青稞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她的住所离店铺只有二公里,步程约十五分钟。

她喜欢一个人散步的感觉,迎着微风,哼着歌,一段路程,一段人生,明天又是新的开始。

红色镂空砖块组成的人行道,她已经走了几千次,只有那天,青稞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袭来,她感觉到了一双凝视着的眼睛,回头看,没人,刚走几步,不安再次出现,不受控制般地推着她往家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了?”

她靠在关紧的房门上,努力平复呼吸。

几年了,青稞从未有过类似感觉。

看不清的身后,好像有一双未知的眼睛在盯着她。

待心情平定,青稞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

“你也不好看啊!”

自嘲过后,她打算忘记这件事。

洗澡、更衣,等待明天到来。



半个月过去,店里生意兴隆,生活顺利进行。

下了班,青稞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Are you really here,or am I dreaming,I can’t tell dreams from truth......”

她哼着歌、迈着碎步走在路上,突然,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出现。

青稞觉得一定有一双眼睛,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她,她不敢回头,于是加快脚步,小跑着回了家。

接下来的几天,被跟踪的感觉愈发强烈,无奈之下,她报了警。

“女士,您说被人跟踪,我们调过路面监控,没有人啊!”

“不可能!”

“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回警局看录像。”

果然,录像里什么也没有,她反复看了几遍,1/4慢放,只有她自己走在路上。

“青稞女士,可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幻觉。”

“幻觉?”

她很疑惑,离开警局后去了医院。

“您太累了,多休息休息。”

心理医生看了看病人的资料,摇了摇头。

他认为一个生活平稳、事业成功的人,不太可能有什么心理问题。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测试,客观数据显示,病人一切正常。

“难道是我的问题?”

青稞咕哝着回了家。



一周后的某个下午,她在店里收到了一封信。

寄件人一栏什么也没写,收件人一栏画有一幅梅子的素描。

青稞看了看信,犹豫好一阵才打开。

信封里只有一张对折的纸,摊开后,她险些跌倒在地。

画纸上是一个小女孩,披肩发,眉眼清晰,最显著的特点是紧闭的薄嘴唇。

她在刻意抿嘴,既像憋笑,又像强忍着某种巨大的屈辱。

厨房里只有青稞一个人,她过了好一阵才站起身,失神地看向前方不知何处。

她知道,纸上画得是她九岁时候的样子。

除了她的父母,能记住她童年模样的人不多。

青稞开始怀疑,跟踪的人可能就是他。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画纸,继续调制饮品。

售卖窗口,小结巴一刻不停地忙着接待客人,根据顾客要求,在基础饮品里加入各种不同的调味元素。

女店主心事重重,苦苦思索着该怎么见到他。

“真像啊!”

小结巴进来搬东西的时候,青稞小声嘀咕了一句,小伙子忙着工作,完全没注意。

晚上九点半,店员们下了班,她一个人呆了很久。

离开店铺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凌晨过十分。

青稞第一次开始期待那种感觉,被人注视,被人保护,什么也不用担心。

但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放慢脚步,神秘的目光始终未曾出现。



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她意外收到了第二封信。

信封里仍是一张画纸,纸上画的是一对情侣,男孩与女孩侧面相对,额头抵在一起,彼此凝视。

女孩身穿一条米白色过膝短裙,浅浅的青梅印花......她知道画的是她,也知道男孩不是他,而是他理想中的样子。

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自己有资格去爱一个人。

画纸上的男孩高大、帅气,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眉毛,似乎少了一块。

她对着画纸,沉默许久,最后起身把画放到了坚果盒里——第一张画纸也在里面。

“真是傻瓜,我什么时候穿过裙子!”

青稞性格倔强,拒绝所有关于女性的歧视言论,自然不可能穿裙子。

为了证明自己,她从小便混迹于男孩堆里,剪平头、爬树、打架,只要男孩能做的事一样不拉。

然而,青春期的激情总会褪去,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每个人都会明白一件事,叛逆并非是获取独立的唯一捷径。

十九岁那年,青稞离开村庄,离开小镇,一个人去了Z市。

在这座城市,似乎什么都不一样,穿衣、饮食、文化......甚至连语言也不通。

夏天的时候特别热,比南方还热,干燥、火烧火燎的,到了冬天,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几度,往门外泼一盆水,眼看着就能结冰。

她做过收银员,发过传单,后来又自学了室内设计,靠着日积月累的努力,终于开了这家饮品店。

那年,青稞二十五岁。

一个月后,眉毛少了一块的小结巴成了店里的第一个员工,半年后,圆脸女孩加入。

生活越来越好,她本该像普通人一样好好过日子的,可是,神秘人却突然出现,用两幅画唤醒了青稞沉睡多年的灵魂。



今年,Z市的冬天特别冷,五十年一遇的寒流过境,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

冬日里,果汁冷饮无人问津,客人们更喜欢喝温热的东西,比如青稞店里的那款“99度”。

配方十分简单:梅子汁与红枣、枸杞、红酒、陈皮等一起熬制。

店里卖得最好的小食便是青梅狮子头,肉馅裹着青梅肉,放进油锅,炸到金黄,咬一口,酸甜咸辣皆有。

“您好,有......有......有什么需要?”

小结巴脸冻得通红,试图说清每个字。

点单的男人并未说话,犹豫很久才伸出手指了指“99度”。

因为天冷缘故,他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左边眉毛上结了霜,似乎少了一块。

青稞正在厨房里忙着调制梅子汁,不知为何,身子猛然抖了一下,她停下来,拢了拢衣领。



冬天过到一半,青稞收到了第三封信。

信里依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前两封都是两折,这一次折了四次。

一米见长的画纸上满是纹饰,中间靠上位置有一把长满鲜花的巴洛克式高背椅,椅子所在的台阶下跪着一个长角的男人,其上半身赤裸,布满了血淋淋的鞭打过的痕迹。

他低着头,嘴巴贴在女人的脚上。

准确的说,画上的不是女人,而是天使,她的背后长有巨大的白色翅膀,头戴王冠,上半身前倾,一只手抚在男人的头上。

画并没有上色,天使与花朵均以线条为主,长角男人被涂了很重的黑色,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画纸边缘......

收到信的同一天,Z市发生了一起自杀案,经警方确认,死者正是逃亡多年的通缉犯——吕难生。



自杀案发生后的第五天,青稞得到消息,于是匆忙跑去警局领取了死者遗物——几叠画纸和一颗干掉的青梅。

葬礼举行得十分简单,没有家属,没有客人,只有青稞和男店员。

“小结巴,知道为什么雇你吗?”

吊唁者平静地问了一句。

“店......店长,不......不知道。”

小结巴一脸茫然。

“你跟他很像,太像了。”

说着,青稞站起身走到带来的坚果盒前,打开盒子,抽出画纸,然后一一摊开。

当晚,她讲述了关于自己的过去。



故事的开端要追溯到二十二年前,当时,青稞只有五岁。

平日里,同村的孩子都在忙着嬉闹,只有一个叫“小哑巴”的男孩斜靠在墙角,左手掰着右手,用余光偷瞥众人。

他并非没有名字,只不过人们不乐意或者懒得叫,因为他克死了母亲,生下来的时候便患有残疾。

男孩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十分可笑,大人们嘲笑,小孩子跟着笑,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青稞不同,与所有人都不同。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左腿的时候,表情十分凝重,心里想的全是关于命运的事情。

一个五岁的小丫头,似乎发现了某些显而易见却不被人重视的秘密。

具体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或出于善良,或出于怜悯,她竟走过去,伸出了圆滚滚的小手,手掌摊开,是一枚青色的梅子。

“给你的。”

她示意男孩收下,他却没有正面回应,惶恐地哆嗦着。

“拿着!”

她继续坚持,终于,小男孩接了过去。

没有谢谢,也没有任何的感激之词,他拿着梅子便跑,一瘸一拐,一瘸一拐......仿佛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后来,青稞打听到了男孩的名字,吕难生——一个克死母亲的灾星。

名字是他住在城里的父亲起的,平时嗜酒如命,性格极其暴躁。

男孩五岁那年被送到了乡下老家,由独居的爷爷抚养。

体格并不强壮的她充当起了保镖角色,谁要欺负小哑巴,她一定会冲上去跟人扭打在一起,无论打不打得过,她从未害怕。

他们所在的村子盛产青梅,每年四月中下旬,梅子成熟。

小哑巴并非弱智,知道谁好,谁坏,偶尔还会送她一捧青梅。

两人经常会跑到某座荒废的旧宅后,坐在一起聊天,小哑巴低着头、拿着棍子在地上乱画,她则大口吃着青梅。

“真好吃!”

小哑巴转过头,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吃完一个,他立马递过来第二个。

青稞家没有种梅子,小哑巴家也没有,梅子到底哪里来的呢?

九岁那年,大人们终于发现了他们偷梅子的秘密,为此,她被罚跪,整整半天。

第一幅画里的正是九岁时候的青稞,当时的她还留着长发。

惩罚结束,她站起身,立马看到了趴在墙头上的小哑巴,他费力地举着手,梅子不小心滚落了几颗。

青稞想笑,发自心底地大笑,但还是忍住了。

正如画上的那个小女孩,薄唇紧闭,压抑的情绪随时将要爆发。

因为读书原因,她与小哑巴在一起的日子少了很多,每天放学,他都等在学校门口。

小哑巴早已习惯了嘲笑,一个人的亦或一群人的,可青稞不同,她的自尊心已经长大,为此没少与人发生冲突。

每一次她都败下阵来,披着凌乱的头发,捂着伤口回家。

挫败者一言不发,小哑巴则安静地趴在墙头看着。

十三岁那年,青稞突然拿起刀割掉了精心护理多年的披肩长发。

每一次,她想要捍卫尊严,这恼人的长发总在阻止,一旦被抓住头发,无谓的女战士便只能任人宰割,再无还手余地。

趴在墙头上的小哑巴急了,忍不住丢了东西过来,她放下刀,捡起看了一下,是一颗青梅,着地的一侧瘪了一大块。

因为剪头一事,她没少挨骂。

对长辈们来说,一个女孩,留平头,简直大逆不道。

青稞不仅留平头,为了证明自己,还加入了学校里最臭名昭著的团伙。

他们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打架,为了义气,为了钱财,为了向所有同龄人展示自身的强大。

她参与斗殴,不问目的,沉迷其中,她终于尝到了战无不胜的滋味。

青稞顾忌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哑巴,谁都可以被欺负,只有他不行。

哪怕一句嘲笑,她也一定会报复。

小哑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自尊这种东西,或者说,根本不懂自尊,也不理解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们笑,他们哭,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只喜欢跟青稞在一起。

她笑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她哭了,他便趴在墙头扔一颗青梅过去。

直到十七岁,青稞才有了一丝改变,或许是倦了。

少女与女孩的区别极大,一方面源自身体的变化,另一方面则是虚荣心。

她突然迷上了照镜子,经常站在衣柜前,反复观察着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

她的头发越长越长,乞丐装换成了文青装。

她开始化妆,从一开始的胡乱涂抹到有技巧的上妆,她努力学习,想要进入大学,然后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

同一年,她决定退出团伙。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阴天,她毫无防备地与小哑巴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

刚走出镇子边界,一伙人冲了出来,约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他们二话不说,一把便将青稞推到在地,众人同时围上去,拳脚如冰雹般落下。

被打者双手抱头,弓着身子自我保护,沉闷的击打声十分清晰,每个人都卯足了劲。

“让你多管闲事,一个臭哑巴也管,老子现在就叫了,臭哑巴!死瘸子!哑巴!死瘸子!哈哈哈......”

不知是哪个男孩,边打边骂。

不远处,小哑巴抱着头蹲在地上,脸憋得通红,谁也看不懂他在干嘛,自然也不会有人在乎。

四十分钟后,一行人终于收手,离开前,放了一句狠话:“以后,每天放学打你一次。”

当晚,青稞整夜无眠,眼眶里全是泪水。

她知道,她再也无法保护他了。

小的时候,男孩与女孩的区别并不大,随着年龄的增长,青稞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女孩根本不适合打架,即使打架是不对的。

小哑巴比她高了半头,却连个小孩都怕。

惨剧发生的时候,青稞并不在现场,她只知道,有人进了医院,十天后,不治身亡。

根据目击者的说法,约放学前的半个小时,小哑巴拎着刀冲向了那群堵人的小混混,其中三人被砍伤,一人倒地不起......

行凶者跑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干的,警方公开发布了通缉令。

画像上的男子看起来十分年轻,最显眼的是左边眉毛,明显少了一大块,

关于消失的那半块眉毛,只有青稞知道原因。

十一岁那年,她说想吃梅子,小哑巴便默不作声地弄了满满两兜。

见面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那血肉模糊的眼眶,从此,她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小哑巴。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到“杀人犯”三个字。

她想逃,一直逃,逃离南方的潮湿与压抑。

她想逃到四季分明的地方,或某处极寒之地,借助于寒冷,彻底将自己封印......

茫茫人海,如何能找到一个想要躲起来的人?

青稞边工作,边留意警方的抓捕信息,她希望能看到小哑巴,同时又不希望他被抓住。



讲完故事,青稞走到门前,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随手抓起一条毛巾披了起来。

“小结巴,能告诉我,他为什么那样做吗?”

提问同时,青稞叹了口气。

“店......店长,他......感......感......感激你。”

“感激!感激!可是我不需要,我只想他活着......”

男店员没有接话,两人一起默默守到天亮。



冬天快要结束,青稞的饮品店前排着长长的队。

“有......有......有什么需要?”

小结巴一如既往地忙着售卖饮品,圆脸女孩的眼睛依旧瞪得很大,厨房里,女店长正忙着调制新饮品——“巴黎春天”——青梅汁里混入香草与芝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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