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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四期写作活动
又下雨了。
室外天幕陷入一种沉闷的灰白调中。
大片湿凉坠地,恍如勾起一阵浓郁的涩味去袭击鼻腔。
同昨天一样,蓝川窝在室内身披毛毯平和地卧躺着,犹如一只蜷睡的懒猫。外面凡被雨水触碰到的地方色调开始变得深沉,他没理会萦绕在耳畔的手机震动,而是带着一副安逸神态讷讷地盯着窗外。五分钟后,他收到了一则短信。
只有简单四个字,“铭记初心。”
他并非是不想接电话,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争名逐利违背初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不接电话是有点怕听到院长染上失望的哀叹声。
金秋清晨的雨,不像初春细密地轻柔飘落,也不似盛夏变化多端地频繁露面,顺着檐角淌下的潮润无心滴在脖颈间,透着股愈来愈浓的寒凉气息。才察觉叶落惊秋,金与绿碰撞,可是这天却莫名像极了入冬后郁郁寡欢的阴冷作派,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思绪刚起,便被蓝川火速扼制住了。
在环顾过眼前阴雨不止,远眺皆是赭黄色峰峦的刹那,他失神嗤笑一声进而转告自己,这是青海的边境南部不是上海,压根不存在接近九月尾声还要人被迫忍受沸腾热气蒸烤的煎熬。
此刻他所处地界的最高温度不过五度,且受雨天影响,有好几个瞬间他倒是觉得雨雾缭绕的寒凉室外与严冬无异。不然,他不至于在裹好羽绒棉服时暗叹这保暖措施才刚达到预期效果。
饶是蓝川做好充裕准备,也还是不免为骤变的温差变化感到几许诧异。
然而他平和面容上瞧不出一丝怅然,眸底的隐晦尚清晰可辨。
这些年来,经常在耳边徘徊着的不是阿谀逢迎的客套话便是些背后默默诋毁的讥嘲言论。时至今日,能再听到这句话竟险些让他不知所措。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踏入医疗行业的目标: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做一名医术精湛且人人信赖的好医生。
正是因为亲睹过身边很多生命的“脆弱”,他愈发坚定了职业信念。
正值而立之年的隔壁大哥焦急项目进度,连续加班一月有余,被救护车拉走前一秒仍奋战在工作台前。小区一位老人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在日头正毒的商场外穿着卡通服派发起厚厚一沓宣传单,年迈躯体难敌烈日,倒下成了一瞬间的事。蓝川似乎透过烈日,探查到头套下老人汗流浃背的苦貌和忍到极限的浓重倦态,他也未曾想过卡通玩偶的扮演群体中竟也会有老人。
这不能说不离谱。
从施工现场不幸坠落的工人,是与他同栋楼里为了全家老小苦苦强撑的顶梁柱。
被倒霉侧翻的水泥罐车卷在车轮底下的男孩,是保安大爷才从学校接回的外孙。
只是所有遍体鳞伤的身躯若不能及时妥善救治,便再无奔向生还的余地。
他选择医学不仅为着初心,更希望奉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援助大众。
因而当院长首次问他以后的职业规划时,那双即便身在隐蔽处但闪烁着的眸眼里充满了坚毅。“我希望我是一颗星,是上帝派来拯救世人于水火中的角色。”
而院长最后那句无意点醒他的话让他记了好久好久。“不忘初心,方能始终。热爱是一个极度纯粹的词,它的力量在于坚持和不求结果,你若能记着这两点,以后所求所想定会如愿的。”
“我会的。”
那年意气风发的保证仿佛犹在昨日,只是昨日的炙热情切却剩一抹残影斑驳地晃动着。
冷雨噼里啪啦下过两天两夜后,沉没已久的日光终于脱离阴郁柔和透彻地展现在眼前。
在蓝川眼里,他与这种纯自然生态的幸会,罕见又荒谬。
当然,也归咎于工作性质的特殊。
以前,除去寻常住院患者的入院、查房、患者检查、诊断和治疗等繁琐流程管理负责以外,遇上大手术一整天待在手术室内也是常有的事,还有值班期间住院患者的病情处理和急诊患者诊治。从逼仄味重的手术室出来后,虽然耗费掉他大量的精力和时间,但他打心底里喜欢这种充实的忙碌感。
后来做了主任医师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而今,对着山河万里抬眸四顾,入眼皆是望不到边际的橙黄原野。他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而今思绪被风勾起,面对远处冷峻巍峨的绵延雪山,僵持着的冰脸到底是松开了道温柔口子。
悬顶的天澄澈透亮,很像渲染过后的纯粹湖蓝色,偶有洁白云朵被流动的风晃着荡着越飘越远,慢慢淡化在视野中。底下牛羊马群懒散漫步的形态仿佛将自由烂漫更加具象化,于是画布上的主体物与高级背景相融的那瞬,他不得不在现实与梦境间踌躇,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国便是如此了。
唐古拉,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由于终年风雪交加,号称“风雪仓库”。
远眺入眼的圣洁美景让蓝川不禁领略到自然的朝气和神秘,面对此情此景他又莫名分了一瞬神,想到身处医院时院长嘱托他的耳边话。
“小蓝,你要记得穿上白大褂那刻起,就已经肩负起维护人类健康的使命,不要贪图一己私欲的安逸,而该做好要与死神抢人的觉悟。”
“时间一久,也会理解衰老和死亡像路边的野草一样触目皆是,但不必太在意。”
虽然当时的稚嫩脸上摆着懵懂未明,但他那时并没后悔选择这条路的初心。
献身医学,忠于人民。
三角峰顶云蒸雾涌,皑皑白雪顺着顶峰蜿蜒向下流淌。
蓝川用相机记录下眼前不可见的悉数美景后,心事重重的脸上竟稀奇敞露出放松。
有好久,他没像此刻这样松弛过了。
初进医院是与密闭空间里的生老病痛、数不清的杂活打交道,然后在专业能力增强和日渐积累经验的中期时他已经能独当一面,而到后期资历深厚初心受权势欲望不断吞噬时,他仅差一步就可以被评为主任医师。
那些年的纯粹热爱逐渐遗失不见,名利和虚荣不断推送着他往高处爬,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当然,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占据了那个位置。
但他在享受着所有人朝他恭敬地问候一句“主任好”时,岁月沉淀后的沉稳面容上并没有想象当中那般惬意和满足,职业方向的迷茫和背离初心的痛苦抉择让他心底有种不踏实的慌乱。
可以说以前热火朝天的忙,相较现在一波接一波的应酬交际截然不同。母亲的沉疴旧疾如若没有优质医疗设备救助的话,只怕时日不多。便是那时,有人瞅准了这个契机,让他不得不面对困境做出抉择。
他被推至高位,不过是资本者的蓄意利用罢了。
而关键是戴着矫饰的面具时间太久,再想秉持着本意做些什么也没那么容易了。看似外表高傲实则内里空虚的他,便是在那时变得一副麻木又萎靡的状貌。
他丢失了自我,又有点讨厌现在的样子。
身为医者,生活多是枯燥乏味。
以前需要无时无刻精神高度集中应对医院里的病患,而后来不断忙于推杯换盏的社交下,时间就更是显得荒谬可笑,仿佛是种从来不属于他的虚拟物。
长期以往,丧失灵魂和生机的躯体受各种因素支配,愈发变得麻木不仁。
此刻纯自然性质的山河远阔、万物之灵近在眼前,近乎做梦似的震撼美景使他累积多日的焦躁一下子冲散不少。
灌满风的灰蓝色衬衫里,裹着他恰在此刻的百感交集。
他觉得意外又带一点触动。
情绪很多,语言又略显苍白,他不会不知自己被拉进权利的陷阱里。
坐在那个让他每天都战战兢兢的高位上从未过上过一天舒坦日子。
他的心中所愿明明是治病救人,可现在背离初衷太久太久,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向母亲和院长交代。工作后,母爱逐渐变成了那句固定的“工作累不累”和“少熬夜不打扰你工作了”的句式。
笨拙下的关怀,真诚又温柔,有着使伪装逐渐褪尽于黑暗里的征兆。可资本扶助下的母亲仍没能侥幸存活,后来蓝川只是望了眼母亲平静惨白的面庞,没有言语与痛哭,在一阵刮着风的绵雨里静止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想清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最大的错误。
久到站在风雨交加的屋外,脑子里不断涌现的只有院长那句“热爱的力量在于坚持和不求结果,你若能记着这两点,以后所求所想定会如愿的”。
他食言了。
而母亲也未能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资本有着扭转一切的力量,只要你站在那个位置帮我们做事,你的母亲便会安然无恙。
那刻他知道,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此后连续几周,蓝川毫无兴致做旁的事。如行尸走肉姿态般的脸上没有了初到医院时的满腔热忱,也没有了后来身居高位时一反常态的焦躁不安,有且更盛的麻木漠然盈满整张面庞。
进退两难中,蓝川只觉自己的未来恍惚不定。
在遇到叶阳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他没办法再乐观起来,他觉得现今做的每一件事都毫无意义,频发的负面情绪不仅难以控制还老是失眠。
后来当蓝川回顾时,总觉得叶阳是唤醒他黑暗里的那抹朝气。
三个月前,医院里转来一位骨肿瘤病患。
这病与其他疾病不同,发病率更偏向于儿童,是一种恶性程度较高的恶性肿瘤。
看似简单胳膊疼的小病,所有医护人员很清楚这份微恙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准确来说,这病治愈率极低。
换而言之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小男孩,患了一种可能整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
日光渗进病房里,为原本压抑的白屋添去几分亮堂。淡淡温热紧贴在男孩虚厚紧闭的眼皮上,于是某些细细碎碎的温馨无意识罩住他,反倒像是能弹走几分愁郁的治愈器。
几乎不用想象,生病前的男孩是怎样健全而焕发着活力。但现在的热血少年,消瘦与虚白同时扎根在体内,除去病情加重带来的持续性疼痛,下地行走也耗尽了他向生的动力。
蓝川本着公事公办的原则,想交待男孩家属后续的辅助化疗和保肢手术的确切事项,由于父母早亡,最终只好请男孩奶奶来医院跑一趟。
日光照射下的浑浊眼球被染了层亮色,那张带有迷茫神色和许久木讷的老人脸使蓝川一愣,最后那句“望您知悉”硬是被卡在嘴里。年老体衰者的听觉系统日渐下降,以至于在蓝川平静但语速快的陈述完病情后,老人脸上仅是带着一副未知的恍惚脸色,而不是听到病情后的情急神态。
后来,他将嗓音故而放大,任凭每一个字清晰地传入老人耳中。
最终等目光再次随头转向老人面颊时,那张干涩的枯黄脸上总算是显现出某种以往病患家属特有的担忧和惧怕。但这与他无关,只要病患家属明晰患者病情以及后续积极与医生配合沟通治疗,其余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医生,这病......还有......痊愈的可能吗?”
失魂慌面上的浊眼霎时聚了神,哆嗦不止的追问下带着迫切渴求。
“要看后续治疗。”
早期良性的腱鞘巨细胞瘤尚可切除治愈,但恶性的继发性骨癌,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法补救。
而恰巧叶阳奶奶认为是骨骼生长的错误判断,也错失掉发现骨肉瘤的最佳时机,乃至到疼痛加剧、骨肿胀变形甚至可以触及到异常肿块时的后期,这病却只能与无边无际的痛苦化疗相伴。
三日后,他再次来到病房。
明眼人尚能一览无余室内的压抑和沉闷,所有患者脸上的淡漠与麻木,唯有叶阳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明媚的生机感。要怎么形容呢,就好比是荒芜凋敝的大漠地面向上探出一株顽强的野草,不仅不合时宜且格格不入。
不知怎么,他脑中腾地想起那天和叶阳奶奶如实陈述的病情,“您孙子叶阳被确诊为骨肿瘤,且肿瘤有往肺部位置逐渐转移的迹象,后续治疗可能会需要从身体里取出骨头,切除上面肿瘤后,再将没有癌细胞的骨头放回体内......中途甚至还会引发截肢风险......”
站在门口时,蓝川嘴中无意识嘟囔了句,“肿瘤、截肢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
大多病患本该神采飞扬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张憔悴的病弱面孔,似起伏白纸的面庞上一律显出不同寻常的惨白感。与其他骨癌患者不同的是,叶阳那对因化疗产生副作用导致臃肿起来的眼还算明亮,只是被边侧的肉挤压得愈发狭长,只显出一道缝来。
便是那道缝里蕴含着生机,藏满了祈望。
蓝川原以为,所有患者都该是情绪低下缄默的状态。
显然叶阳有点特殊。
不过他还是客观嘱咐了手术前的注意事项,话末添了句敷衍安慰的话,随后冷静离开了病房。
手术前一天,蓝川再次走进病房。
不同以往的是,叶阳那对原本清亮的眼现下带着没有灵魂的空洞,而曾经身上涌现的明媚感似未有过,整个人全然如一副泛不起波澜的死水在静等生命流逝的呆滞神情。
也是此刻,倏起的一股恻隐之心缓缓涌出脑中。
尤其当他面对那具本该灵性充沛,但现今看来随时会沦陷破散的肉体竟无故存去几分惋惜,故而带了点窘境下的不知所以。
“怎么了?”
索性他语调放缓,尝试安慰起这个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孩子。
“医生,我会死吗?”
那双夹杂疑惑与虚弱的眼里窜出意味不明的情绪,蓝川还没来得及在脑中搜索到稳妥答案去回应,面前人接着又抛下一句,“天堂是什么样的?”
“算了,天堂再好我也不去,我想陪在奶奶身边,她一个人我不大放心。”
蓝川误以为叶阳情绪低沉许是带着对死亡的些许恐慌,以至于在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后带了点匪夷所思。按照以往惯例,他只需添上几句敷衍应和的好听话转移话题,使患者不必太投入到痛苦中便能解决。
但现在,一向从容面对病患病情的他有点变得犹豫不决。
且他这次无论如何克制情绪,才发现还是无法做到以往的平静无波。
他虽不能对眼前苍白显病态的孩子承诺他会有健康好转的一天,尤其在瞥见全身扎满插管的残损躯体后,这种不切实际的善言大概率充斥着虚假。但在目光对上那双渴望求生的亮眼时,他不得不温声安慰道,“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保持开心,听进去的孩子身体就会痊愈,也不会去什么天堂,会一直一直陪在奶奶身边。”
“我会的,奶奶也说这病不难治,她说老天爷还不想这么潦草地收下我。”
叶阳顿时转变的愉悦语调使蓝川莫名恍惚,而事实上欢快气氛的背后可能涉及到生死大事。
蓝川偏头望着琥珀瞳色的主人,晶亮背后带着被疼痛磨折的疲乏,下意识地抛了句“病好了你想做什么”的题外话,虽然他知道这近乎不可能实现。
问之前,蓝川没想过叶阳会如何答复。他本着医生职责,适时引入些随和易答的问题,实质上想鼓励患者扩展求生欲。按照以往患者情形,不是该陷入无垠沉默便是应上麻痹的一句“不知道”。
但叶阳的确是拥有一种旁人没有的豁达,他不仅坦然应下还描绘得特别真诚。
“我想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也想挑战一下海盗船,上次假期全班同学都去了,就我一人呆在医院,好没意思。不过奶奶说了,这次病情恢复后,他要带我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太刺激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害怕......”
日光在他眼角鼻翼处投下浅淡阴影的同时,他仍沉浸在激昂状态里。热血沸腾的叙述他越往后说越显精神,只是身体适时泛出的丝丝缕缕的痛意使他声音带点轻颤,不过影响不大。
“一定可以的,小叶阳一定会比你们班长还要英勇。”看着这个无辜的孩子,他好像没法再以冷漠面对,抬眼看到被白光衬托得愈显纯白的肤色,他只觉心底潜伏的悲伤找到了某个突破口。
“那今天咱们约定好好休息,明天上手术台前不准再想有的没的了。”再次破天荒地他将手掌抚摸上叶阳发梢,想给予这孩子一点鼓励加幸运。
“咱们拉钩。”
“你手势不对,是这样。”
“是你错了。”
“哈......哈哈......”
好像只有与叶阳在一起时,他对世界的善意才会显现,无力感才会消失不见。
他好像什么也没做,还是曾经的自己。
蓝川离开病房那刻,略显担忧地向后瞥了眼叶阳,方才那番交谈使他带了些乏累现已睡去,只是脸色依旧如纸般无一丝血色。左腔静脉里插入的那根管子根本不是什么生理盐水,而是一种高浓度的化疗药水,它不仅会让叶阳难受、呕吐甚至是使他变成光头的元凶。
至于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也是迟早的事,他再次想到当初院长跟他说的话。
“允许一切自然地发生,而不是横加干涉。”
蓝川那时的回击,铿锵有力且带着不甘:“可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不干涉难道要看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院长没再接话,只是布满沟壑的面颊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和蔼笑容,但蓝川却在这位老者眼中隐约瞥见一丝灼灼闪亮的通透,继而院长抬手缓拍过他几下肩头,带着那副隐晦不明的神色迈步走远。最后像影视剧中长辈交待接班人时那样抛下一句耳熟能详的话,“以后你会明白的。”
以后你会明白的。
那时他不懂,只是觉得院长又搞这套故作高深的把戏。
现在他全然懂了。
后来的叶阳仍没逃过截肢一劫,用一周时间接受了他是残疾人的设定,并时时安慰起陪伴在他身旁的奶奶。只是身体带来的疼痛感愈发强烈,与虚弱身躯不匹配的那对眼还如往日亮,只是框里的生机却如余烬复燃般踊跃跳动。
这是医院里从来都不具有的朝气。
也是蓝川从医二十多年少见的个例。
但如今他却觉得这幅场景有一丝残忍。
“想什么呢?”
踏进房间后,蓝川冲叶阳先微笑了下。
“也没想什么。”
辨不出情绪的嗓音,随病情动荡起伏后更显沙哑。
“怕吗?”
蓝川佯装着的镇定面容后,竭力遏制着愁态涌现。既然帮不上忙,那就使情绪尽量模糊点。
“害怕也没啥用,倒不如勇敢面对。”
“奶奶以前总说,崩溃后的第二天会有好事发生。人要向前看不能被恶情绪击倒,不用纠缠于烂人烂事,过度纠结忧虑会让自己更难受。她说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最酷了。所以,我要当世界上最酷的人。”
哪怕蓝川可以理解叶阳别具一格的自我开导,哪怕他不存在所谓的负能量,但屡屡听到由他嘴里吐露出的坚强勇敢,震惊程度却一次比一次更甚。
两者相比较,他真是一个失败的逃离者。
除去知识层面、信息密度的领先差距,在人间试炼这般久,人生领悟自我疗愈竟不抵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他忽然感到前些时日苟延残喘的颓废像个笑话,其实做到释怀也不算很艰难。
叶阳原以为失去右手是对生命最后的妥协,但癌细胞扩散的速度令蓝川惶惶不安,在最后的病痛恐惧中他终于得知先前是他设想的太过美好,他还是要去到那个叫天堂的地方。
他去没去天堂没人知道,但他永远地离开了奶奶。
叶阳离开的那晚,蓝川反倒意外做了个好梦。
模糊光晕清晰的那瞬,他瞥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母亲。
气色红润的她,正悠闲地挂在躺椅上接听电话,字里行间掩不住的欣喜之态:“小川,下班早点回来,妈最近学了几个好菜正好给你露一手。”一边刻意显摆一边不断地往嘴边输送新鲜樱桃,那模样与趴在窗台上睡懒觉的猫咪无异,一副怡然自得的餍足。
微风初近,细窄空间继而扩大,愈发清晰的欢声笑语从游乐园中频频传出。
风朗气清下,叶阳与奶奶两张笑容灿烂的面颊显得格外温馨。梦里的叶阳没有被截肢,也没患癌症,光影浮动下的理想状态里,面如晚霞生龙活虎的他,似风一般洒脱。
半空摇荡的海盗船里他与蓝川并肩而坐,无拘无束地相视而笑。暮色微醺下如长龙飞舞的过山车里,叶阳被蓝川护在怀中非但不胆怯反而有种飞一般的恣意。
叶阳曾经极度盼望的,最后寄托在梦境里全赠予了蓝川。
其实在梦境以前,他就已经顿悟了。
不切实际的幻想受虚荣支配一败涂地,他也相应地违背了初心。
那天过后他向院长请了为期三个月的假期,他想去看一眼众人理想的世界是何面貌,也想代替叶阳去体验世界下的幸运与美好。他感觉被困在医院这方寸之地有点太久,久到麻痹内心深底掩着的年少炽热梦真的快消散了。
所以他来到了唐古拉。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被困于枷锁之中。
如今,澄澈纯粹的天空下一派平静与柔和,不受制度规则约束的魂灵,此刻在自由奔放的旷野处得到释放,风势汹涌的震撼下他好似重新做回了自己。梦中宿命般的指引让他来到这片高原之地洗涤灵魂,命运让他绝地反击。
光芒洒照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故而脑子里又开始重复那句,“热爱是一个极度纯粹的词,它的力量在于坚持和不求结果。”
叶阳,今天天气很好,风也温柔。
我看了以往不曾见过的夕阳,也重拾起了火焰般的信仰。
其实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