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我们今天的幸福、安稳、肆无忌惮、无忧无虑，是建立在一个父亲怎样的牺牲上，才会有的。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至少在我八岁以前是如此。他17岁就只身一人去了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天津，过了一段不知温饱的日子，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就碰上了当时在火锅店打工的梅梅女士，两年的热恋，顺理成章的谈婚论嫁，然后就有了我，梅梅女士回了老家，而我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四五的青年，正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好时候，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天津。

    每年过年时，才能看见父亲一回，以至于在梅梅女士口中，我是打小不喜欢父亲的，每回只要他一抱我，我就哇哇的掉金豆子，要是再逗一逗我，那就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上了幼儿园后，看见一起玩的小朋友们都有爸爸接送，我就在想，我的爸爸呢？为什么他都没有来接过我。当时大家都还是一群小萝卜头，一起嬉戏玩闹的时候，就有一些小朋友拍着巴掌说，就是她，就是她，她爸爸从来不来接她，我不要跟她玩儿。当时我哭没哭已经记不得了，但是那种因为一点不一样，就被排斥的小心情，却是记了这么多年。

      稍微再长大一点，也知道了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只能一年回来一次。于是我就格外的期待，喜欢爸爸带回来的巧克力，喜欢一家人一起吃饭时的说说笑笑的氛围，喜欢有一个比我高那么多那么多的爸爸，太多太多的喜欢，也不能改变爸爸一年只能回来一次的事实。直到八岁那年，妈妈怀了第二个孩子，那个围着我转的小小可爱，我听见了他们对着手机的争吵，其实不是他们，是只有她，我的妈妈。她歇斯底里的说：“这些年，你就在外面打拼，除了钱，你好好关心过这个家庭吗？我在家天天起早贪黑，照顾爹妈，教育孩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事情都得管，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现在又怀了孩子，你就不能为了这个家庭考虑一下吗？你知不知到我们的女儿有多想她的爸爸能陪在她身边，你知不知道……”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一个月后，爸爸从天津辞职，回到了老家，就这样离开了他打拼了十几年的地方，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会失望吗？会痛苦吗？会留恋吗？会开心吗？我只是单纯的感到高兴，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直到有一天，他说，我真的也是不容易。我才意识到，他对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现在没有工作，没有成就感，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没有同事，没有朋友，没有目标，没有爱好，他说自己很少真正开心过。他不愿也不敢向妈妈发脾气，因为妈妈的脾气更加暴躁，不能向自己的父母倾述，因为父母都年迈了，而他的女儿甚至无视他的牺牲和付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围成的保护圈。而他，希望的仅仅是女儿们能有有所为，有尊严，有方向的能好好生活。

      于是他每天起早贪黑，早上六点起，晚上12点睡，除了重大感冒，风雨无阻。他做卤菜，凭着好手艺得到街坊邻居的肯定；开小杂货铺，秉承微笑服务的理念，勤勤恳恳的卖东西；给人送桶装水，随叫随到，毫不含糊；做饭，洗碗，洗衣服。他不是机器人，他是一个人，他是我的父亲。

      他的头发掉了一大圈，是因为在钢铁厂里工作了十几年。他有哮喘，那是一种职业病。他的背微驼，但是年轻时候的他，帅的充满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朝气和锐气。他的手裂开了，不完美了，因为在处理卤肉的时候，经常被松香烫，被油溅，剔猪骨头时被割到手，大冬天里还得在冷水里解冻各种食材。但他的目光，目光里饱含的鼓励与期待，从未磨灭。

      以前的他，在工装的衣袋里经常别着一支钢笔，是用来写字的，现在的他，口袋里也有一只笔，是用来记账的。以前他的手底下有百来号人，别人称其为王总，现在他是一个个体户，小商人，别人戏称他为“王总”，但是他手底下没有人，很多时候，在精神层面上，一个人，孤军奋战。

      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用他的话来说：“老总们都说我是一个有前途的小伙子，像一把出鞘的剑，意气风发。”，而现在他的话越来越少了，笑也几乎没有了，渐渐的，他的女儿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崇拜他了，他的女儿在听他讲：“当年我17岁到天津，是真的想做出一番事业，我当时每天跑步，学英语，看书……”的时候，表面上认真听，但是心里总想着，我爸又开始讲了，又在抚今追昔，说一大堆。

      他做错了什么吗？扪心自问，作为子女，他从小就是父母的骄傲，他的身上，有作为子女的孝，有对两个老人切切实实的爱和担忧，他从来都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作为丈夫，他能包容妻子的脾气，每次夫妻之间有了矛盾，都是一忍再忍，忍到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他有自己的城府，有缺点，但对妻子的爱，没有一丝水分，他对得起妻子；作为父亲，他担起了家庭的重任，默默的付出自己的关心和爱。拿到女儿的好成绩时，他一贯的做法是，语重心长的告诉女儿，不要太自满，要继续努力，但是打心眼里，却有满满抑制不住的自豪。他尊重女儿的想法，甚至出谋划策，鼓励女儿迈出第一步。除了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话一点也不多。但每次女儿一哭，他的宽慰和疏导，却从不吝啬，总是暖暖的很贴心。他时常对两个女儿说：首先要健康，要开心，然后要有所作为，人生一辈子，总要留点什么价值。

      记得当初，他听见听见女儿在电话里跟她说的只有四百多分的中考成绩，而且在拿到成绩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去打算去一所高中报了名，还在上班的他，急匆匆的去请了假，工作服都来不及换下来，就提着一个旺仔牛奶的布袋子，里面装着里的整整齐齐的钱，挤进众多吵吵嚷嚷的家长学生中，问那个招生的老师，他的女儿能分在那个班，学费是多少，自己带来的钱够不够，看着他清瘦的身体一步步向前走去，一瞬间仿佛和朱自清《背影》里那个步履蹒跚去给孩子买橘子的父亲的身影重合起来，中考失利的惶恐不安，迷茫和苦涩的心情，一瞬间好像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点。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作为一个父亲，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也对得起自己的女儿们！

      这就是我的父亲。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妻子，对得起自己的女儿，但却对不起他自己。他牺牲了自己喜欢的工作，牺牲了爱好，牺牲了自己的时间的精力，耗尽了自己的梦想，也找不到只属于自己人生的意义。有时候，想一想自己，也是压抑的很，可是连找个倾述的人也没有。他值得吗？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吗？他开心吗？他后悔了吗？之前的我，全部都不知道。

        想起来一句话，如果你感觉岁月静好，一定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现在的我成年了，独自一人在外求学，才真正明白这句话。我的父亲从来都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没有多少钱，也没有什么权利，一般的身高，称不上帅气的外表，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性子。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的半辈子就这样陷进了这个家里，但是作为他的女儿，有真真正正的了解过他吗？有想过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去减轻一点他的负担吗？有想过就这样在父爱围成的保护圈中看着他的付出，却得过且过，这样公平吗？凭什么你的成长，要牺牲父母的人生，凭什么你如此理所应当的向他们索取，你已经成年了，作为一个成年人，不内疚吗？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你一直是我最好的父亲，但我还是你的骄傲吗？你还在为我担心吗？放心吧，你一直牵挂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谢谢你，还有，爸爸，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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