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下三滥

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我好像也看见了,他曾让我骑在他脖子里,走过的那段岁月


2004年,当杨臣刚的一首《老鼠爱大米》火遍西北的大街小巷时,我正跟着一群年纪与我爸相当的大叔们,在渭河里淘沙子。

淘沙子,就是把河床里的沙子用铁楸,一铲一铲地堆到一起,再用粗细程度不同的钢网分别筛出来,卖给那些需要沙子的人。

十几岁的我,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却只能看着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去学校。而我,没有读书,做着与年纪不符的工作,照顾着我的妈妈。

淘沙子的都是乡亲,一般都是几个人合伙弄一个钢网,卖沙的钱大家一起分。

淘沙是个苦力活,也是危险活。有时候上游发洪水,我们一天的劳动,就被洪水吹没了。但是幸运的话,一天我还是可以分到好几块钱。所以,我就是这支队伍里,最小的淘沙人。

父亲,是我从小就觉得陌生的词。在我的成长经历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半分他的影子,与他之间的亲昵,好像从我记事起就不曾有过。他就像是小学课本里老师提过那个叫做钻石的名词一样,让我无限喜欢,却触摸不到。

唯一对他的印象就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的秋天,在某个星期天的时候,妈妈坐在院子里给我做鞋子,我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写作业。

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在远处使劲用它们的小短腿在麦草中拨来拨去找着食物吃;看门的小黑狗懒懒地趴在门口处;初秋的风偶尔缓缓地吹过,家门就在阵阵秋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

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麻雀,总是让我不能安安静静地写字。母亲一边跟我说让我专心写作业,一边手指灵活地穿引来回跑线的针。

这难得的清净被小黑狗的一阵叫声打破了,妈妈急忙站起来,放下手里的活去看,我跟在她后面。

家的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将他挤在墙角处殴打,而他就像是一朵晒蔫的花,低着头任由那些人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听到脚步声,那群人住手了,抬头用不屑的眼神看着站在黄土路中央瘦弱的母亲以及她身后同样瘦弱的我。

挨打的人,在看到我们的一刻,瞳孔突然放大,就像是用一盆冷水浇醒的恶犬一样,对着母亲喊,臭婆娘,快把钱给他们,不然回家老子打死你。

我就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然后站在原地大声地和那些人讨价还价。那种场景就像是两座山上的土匪,站在各自的山头喊话。我就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那个瘦弱的女人,勇敢且无惧地与一群大男人说话,那一刻的她,与我印象里的她是两个不同的模样,

一个满脸麻子的人,做出最后的决定,两天后,他们再来收钱,不然就剁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母亲瘫坐在地方。我跑过去,用尽全力,却也将她拉不上。

父亲走过来,给我们一人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两天后,那群人来家里时,母亲翻遍家里,也没有找到钱,看到的只是一张纸,还有父亲留下的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气急败坏的那些人离开时,带走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母亲的陪嫁,一对银手环。顺便将我们的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父亲是因为赌博输了钱,才被人打,才偷偷离开家里。从此,我对赌博这两个字恨之入骨。

父亲走后,我就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母亲偶尔替别人干些农活,挣点钱。还有自己种的一些东西勉强度日。

母亲偶尔开心的时候,也会说我小时候的事,也会谈起父亲。她说我刚出生的时侯,父亲很喜欢抱着我,说我慢慢长大后他给我做的很多小玩意。这样的时候,能看到母亲眼里的光,就像是午后的阳光。

清贫快乐的日子,自从他迷上赌博之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全是争吵与埋怨。

开始她也哭,也闹。但是当一个人突然沉迷于一样东西时,他所有的心思便都被它带走了。开始还有所愧疚的父亲,随着赌博次数越来越多,输得越来越多。对母亲的态度也从开始的愧疚变得讨厌。

他讨厌母亲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说教,讨厌母亲不给她好脸色看,甚至连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可憎了,因为我怕他们吵架,曾有几次,把他的鞋子藏起来,不想让他出去。

日子就在这样日复一日中消磨,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突然之间就像是仇人一样分成两个阵营,而我的位置异常尴尬。

从妈妈手里拿不去钱的他,开始动了歪心思。眼睛瞄上了邻居张婶家的两只大公鸡。

母亲和张婶的关系好,张婶看母亲老实,平时有一起去干活的机会,总喜欢叫上母亲。亲戚给她拿点什么新鲜的吃食,她总会分给母亲一点。

父亲就是看中张婶和母亲关系好,有天他突然拿回来一块布,然后告诉母亲,让她约张婶来我家看看,能不能用这块布给妈妈做身衣裳。妈妈当然开心了,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才只是她苦难的开始。

张婶来家里和妈妈两个人,商量许久,都觉得这块布如果给我做身衣服的话绰绰有余,可是如果给妈妈做的话,就有些小了。妈妈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说那就给狗娃做吧。而且为了感谢张婶,妈妈说,把剩下的布拿去给张婶家的虎子做双鞋。张婶也就乐呵呵地答应了。

可就是张婶在我们家里待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她回去的时候,发现家里的一只大公鸡不见了。

就在他们全家人火急火燎的找鸡时,有人说,看见我父亲在他们家的门前晃过。张婶了解母亲的为人,所以还替父亲解释说肯定是别人看错了。母亲怎么可能伙同父亲把她骗去我们家,让父亲去她们家偷东西呢?她对母亲表示出的信任,让母亲流下了眼泪。

可事实就像是一只丑陋的青蛙,总是在你觉得这些事与你无关时,它就会把众人的眼球吸引过来。

而让那只丑青蛙出声的人,自然就是我那个无耻的父亲。

他把张婶家的鸡打死后,卖给了别人,可是他自己又馋的不行,于是他就让别人把鸡屁股送给他。然后,他就趁着天快黑了去山上点了一团火,想把它烤了来吃。可是就在他把一切准备好,刚要点火烤的时候,被过路的邻居看到了。他自己做贼心虚,没说几句话,就露馅了。

就这样,不一会的功夫,他偷了张婶家大公鸡的事,在不大的村庄从上到下传了个遍。

初秋的北方,傍晚的天气已显凉意。狂躁的秋风抚过脸上,有一丝干涩生冷的疼痛感。那种触及心底的疼痛,让我现在想起来,都头痛欲裂。

母亲,本就瘦弱,与人高马大的张婶站在一起,就像是大人和小孩。所以在那个傍晚,她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鸡一样,被张婶和另外几个女人拎着出去了。

我跟在她们身后跑,不管我怎么哀求都没有用,就算我摔倒,下巴被磕破,也没让她们停下。

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聚集着村里的男女老少。看到她们拉着母亲过去,人群自觉地让开一个缺口,她们把母亲连推带搡地扔到地上。然后人群迅速地围成一个圈,我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进去,跑到母亲身边,抱着她大哭。

母亲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狗娃不哭。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了,平时善良和蔼的王阿婆,指着母亲,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摇着头离开了;面目慈善的张婶,一边指着母亲,一边气哼哼地给众人说:“亏我掏心掏肺地对她,这个臭婆娘,居然和她男人串通好了,来偷我家的鸡。”真的是不要脸,其余人附和着说。

就这样,我们母子二人,就像是案板上的肉,静静地看着这些人对我们的唾弃与辱骂。可是自始至终,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那个父亲,在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一溜烟跑了。

在乡亲们的见证下,最终张婶说出了她的要求,让我母亲来年给她买5只小公鸡。赔她50块钱。

我们就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没有和别人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答应。看热闹的,跑来做证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完了。

等我想拉着母亲起来,带她回家的时候,她突然大叫一声,趴在地下哭起来。那哭声,在黑夜里震耳欲聋,我开始恨我的父亲,恨他让我们在人前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的没有尊严。我想,如果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狠狠地踢他两脚,然后把他从这个坡上推下去。

这个男人,他在别人上门讨债时,偷偷拿了钱走了,让我们看着自己的家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在我们以为可以安生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他还用母亲在邻里间的信任,却偷东西。最后,他自己跑了,让我们替他还债,让我们承受莫名其妙,突如而来的耻辱。

我想我真的是这辈子都不想在见到他了。

也真的是如我所愿,从那次偷鸡被人发现后,逃跑了的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听别人说,看见他坐上班车,朝着省城的方向走了。

我和母亲,在村子里就像是过街老鼠。只要经过别人家,人家都会把门哐的一声,关上。张婶再也不来找母亲聊天了;也不给我拿好吃的了;还有她家的虎子也在也不找我一起写作业了。

母亲有空就去地里干活,常常干着干着就哭了。可是只要看见我背着书包去地里,她又连忙把擦眼泪擦掉,让我回去写作业。她说只要我好好读书,她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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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夏末,小学毕业的我,一边在家里帮母亲干农活,一边着急地等待着我的录取通知书。

初秋的北方,天空蔚蓝的让人睁不开眼,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澄澈干净。母亲脸上渐渐增多的微笑,让我的心里也异常安心。

两三年过去了,那个叫做父亲、男人的人,就像是在我们的生命里不曾来过一样。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我们从来不提,他就像是活生生地从我们生命中抽离出去了一样。

以前的事,母亲不抱怨,也不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做自己本分的事,我的学习很好,很多小伙伴喜欢让我给他们辅导作业,他们的家长从最初的不允许他们和我接触,到后来看到我是真心诚意地给他们辅导作业,对于他们找我也就默许了。由此而来的,对于我们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

如果一直这样平静祥和地过下去,可能我们也会慢慢忘掉以前的不愉快,慢慢将日子过的更像生活。

就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家里就来人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消失两三年,我喊做父亲的男人。

他戴着一双皮手套,穿一件夹克外衣,手里提着一个手提包。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我和母亲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那句“看什么看,老子还没死呢?”让我们彻底相信了,站在我们眼前的人就是他。

可能外面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好。我记忆中高高大大的他,从后面看,居然有点驼背,而且也有很多白头发。他的脾气还是和以前一样臭,并没有因为长时间没见我们,而对我们有所亲近。还是喜欢骂人,还是喜欢吃浆水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管睡觉还是在家待着,从不摘下来的皮手套。

我想过很多可能,难道他有金戒指?还是他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戴在手上,不让我们发现。可是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的断指。

发现他手指的秘密,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回家大概一个多月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从地里回来以后,他居然躺在地上。我和母亲摇了半天,他就只是不停地发抖,母亲赶紧跑出去喊人帮忙,等几个邻居帮忙把他抬到村里诊所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村里医生让把他送到县里的大医院去,他摆摆手,让母亲和我送他回家,他说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

回家后,他让母亲把他回家时提的包找出来。我看着他就像是嘱咐小孩一样,无比谨慎地告诉我们,他那个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

母亲一件一件地拿给他看,他看过后点点头,母亲才放下,再去拿另外一件。我就看着他们一个问,一个答,慢慢将那个包里的东西都看遍。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母亲拿出来以后,父亲摇摇头,示意母亲将他放回去。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等他离开以后让我们再看。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苦尽甘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反而是另一种悲伤的开始。

父亲最终还是走了。他和母亲十几年的婚姻,谈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成了人们饭后茶语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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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是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那些我不曾知道的往事。

父母亲是别人介绍结婚的,但是感情却很好。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对母亲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走到哪里必定带着母亲。可是几年过去了,母亲的肚子始终不争气。着急抱孙子的奶奶让父亲带着母亲到处求医。

从医院到江湖郎中,凡是别人说到的方子,母亲都试过。可是肚子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奶奶听人闲话,想让爸爸把妈妈赶走,但是父亲明确告诉奶奶,就算是母亲不生,他也只要她,若是奶奶把母亲赶走,他就打光棍,终生不娶。

奶奶被爸爸的一番话吓住了,从此再也不提不要母亲的事,一门心思给母亲看病。

后来村里有个去过外面的人,偷偷给奶奶说,别净顾着给母亲吃药,让父亲也去检查一下。

就这样本来打算给母亲找方子的,最后到省城的大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有可能是父亲的原因。

这样的结果让一向骄傲的父亲颜面扫地,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开始和母亲有了隔阂。

后来奶奶通过远方亲戚,把我要回家,对外就说是妈妈的原因,父母也没有反对,就打算这样过下去。

虽有遗憾,但是因为我从小生的比较讨人喜欢,父母和奶奶也是很喜欢我的。

可是随着我渐渐长大,样子也慢慢张开了,村里就有流言蜚语出来。开始都说是母亲的原因,大家也并不在意。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有人说是父亲不行。最后愈传愈烈,村里人都知道母亲不能生孩子,原因在于父亲。更有过分的,在背后说父亲是银样腊头枪,中看不中用。

这让父亲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挑战,而他也觉得奶奶不可能说出去,那么让这个消息流出去的人就只有母亲了。从那以后,他和母亲之间便再也不能和平相处了。

后来随着奶奶的过世,更是让他颓废的一塌糊涂,背着母亲学会了赌博,然后一次次在赌场上企图将他失意的人生赌回来。

可是自始至终,不管在赌场上,还是婚姻中,他都未能如愿。

父亲走后的日子,母亲经常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发呆,我听别人说,他们曾经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了最美好的日子。

后来,收拾父亲的东西时,想起那个被手帕包起来的东西,我赶紧拿过去给母亲看。母亲打开手帕的时候,发现里面包着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小本子,两张黑白照片,一辆红色小汽车、一块女士手表。

本子里的话不多,只有以下几行字:

1988年,我和芹芹结婚;

1992年,我娘抱回狗娃;

1999年,我在南方;

2000年,戒赌,用干活的钱,给狗娃买了一辆红色小汽车;

2001年,和人赌博输了,对方说,如果敢给他留下两根手指头,就佩服我。送给我一块表。其实他的佩服对我不重要,身无分文的我,却只想要那块表。

2002,想家;

2003,没脸回去;

2004,回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我。

母亲看的泪流满面,我也忍不住哭了。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我曾恨过他,甚至想杀了他,可是独在异乡的他,却没忘记给我买个小汽车。可是他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骑在他脖子里玩的小孩了。

母亲大病了一场,赶在降温的季节,本就瘦弱的她,身体愈加的不好。

我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都收起来了,在家陪着母亲,看她精神好的时候,就陪她在外面晒晒太阳,给她讲点听到的有趣的事。

母亲的手里始终握着那块表,她只有在偶尔转头看见那条延伸到村庄尽头的路时,脸上才会有一丝丝的微笑。

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我好像也看见了,他曾让我骑在他脖子里,走过的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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