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谁谁谁说,他是看着某人的节目或听着某人的歌声长大的,我内心就特别茫然、特别惶惑甚至特别慌张。因为,我竟然回想不起有哪种文化艺术形式,曾堂皇地介入过我的童年少年,从而在往后余生叫我刻骨铭心没齿不忘。记忆中的生长,好象完全处于一个无添加状态的纯天然过程;任由想象的半径,不过是村东头到南关街的距离;可以变现的浪漫,不过是洋槐花和榆钱从枝条到饭桌的口腹之欲;稍微带点艺术色彩的,顶多也不过是看着庄户剧团的舞台上梁祝化成的蝴蝶,去拼命分辨哪只是公,哪只是母——演戏呢,“安能辨我是雄雌”?
直到有一天,我在成都双流机场书店翻阅《日本民间故事》,看到里面“白衣惊魂”、“饿人吃神仙”、“借尸还阳”的内容,才恍然大悟、幡然醒悟、顿然领悟,猛然唤醒了沉睡尘封的记忆:原来,我是听着瞎话儿长大的啊!
“猥谈琐记,尚目录于缥缃;瞎话盲词,亦皋比于妇孺”。我儿时所听的是如是瞎话儿,不是扯淡的瞎话。过去年代那说书的行当中,从业者多是瞎子,他们说书底本中的话语称作“瞎话”,就是“故事”。我们那一块儿最有名的说书人叫“瞎潍县儿”,来了说书的,一定先打听打听有没有瞎潍县儿——有,喜大普奔。瞎潍县儿说书说得好,趣闻也多,最有意思的是叨肉。他来,必定是老光棍儿张洪文作陪,包括陪着吃饭。吃芹菜炒肉,张洪文欺负他看不见,就光叨肉吃,可叨起来就被瞎潍县儿一筷子打掉;再去叨,又被打掉。明眼人竟然赚不了瞎子的便宜,人们就觉着瞎潍县儿有些神奇。实际上,这只是巧合而已。因为瞎,别人叨菜他也叨菜,同时出手,免不了会打着筷子,包括连续打着两次。
瞎潍县儿说的书,不外乎《赵氏孤儿》《薛礼征东》《薛刚反唐》《说岳全传》之类的传统曲目;我听的瞎话儿,大致也都取材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和《七侠五义》等的经典书籍,多涉神狐鬼怪义士侠客,隐藏着因果报应惩恶扬善的教化。
印象里,大人们自是都能说上一段瞎话儿。母亲会说皮狐子精和笤帚疙瘩炊帚疙瘩的故事,至今我都记得“皮狐子精皮狐子精,吃了俺娘带着俺兄”的悲惨和恐怖;后来,太座还说给我儿子听过。父亲也说过瞎话儿,我仅存些零星片断的记忆,比如“那县官顺手一掀,发现这女人外边虽穿着孝衫,但里边却套着件小红祆”之类,连贯的梗概都已忘记了。这令我遗憾,就象遗憾不能详知父亲烽火硝烟的前半生。
会讲瞎话儿的人里边,粉丝最多的是克叶二舅。克叶二舅外号“惊险”,由此足以想见他是多么善于营造悬疑的情节和铺排夸张的情境。精彩,是他涨粉的秘诀。
乡土社会有个奇特的文化现象,无论哪个村,多数人都有外号,多数户都有代称。有的人、有的户,往往是真名、户主名鲜为人知,反以外号和代称播世。这些外号代称,一般提取于性格特点、生理特征和父祖职业,极其生动极其鲜明。比如,“惊险”是取自语言风格,“瞎潍县儿”是取自相貌特征。村医宋华勤的祖上开过银楼,他们家就被称为“银楼上”;“刑房里”是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家的代称,也是因为他家我大姥爷早先干过衙役。
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装了一肚子两肋叉的瞎话儿,说上一冬也挖不了爆糠——这些话是我们的方言土语,相当于形容一个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口才也好,滔滔不绝如庐山瀑布,能在飞流直下三千尺后,顺便淌成一条波涛汹涌的银河。
某年,他真就说过整整一个冬天的瞎话儿。他的粉丝群也象现在追剧的人们一样,追他追了整整一个冬季。说瞎话儿的地点,是二木匠家东屋的炕上。二木匠我也得叫他二舅,他自己干了一辈子木匠,儿子名江哥哥却颇有建树,干到浪潮集团的副总,并且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如今,名江哥哥和二木匠二舅都不在了,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也不在了。想想林花谢了春红般逝去的故人,我对“多少人从你的生命中来了又还”的唱词,会产生深深的共鸣,共鸣于无奈、酸楚和伤情。
那一整个冬天里,每当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渐渐散尽,夜幕在堵鸡喂猪找狗寻猫的嘈杂声里降临,搁下饭碗,身后拖曳着大人们有意无意更多是习惯性的一句“早点回来”的嘱咐,隔着墙头扯着嗓子呼朋引伴后,我们就穿过摇把一样曲里拐弯的胡同,来到二木匠家,爬到二木匠二舅家的炕上,等待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的到来。我姥娘家是同村第一大姓于氏家族,按照俗话说的“姥娘家门儿上无远近”,与我母亲同辈分的,那怕是其他姓氏,我都得叫舅或姨。其实,论起血缘远近来,即便本族,多数也不在服期或者本就不是一支,这两位二舅即属后者。
二木匠二舅家里二妗子,一冬天照例用博山造的白瓷茶壶,泡上等级不高的茉莉花茶,抽着手工卷的大喇叭旱烟,不紧不慢地拉着杂呱,象西方大型演出开幕前白鼻子滑稽小丑的表演,为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暖场。她抽烟喝茶,屋里所有男人也都抽烟喝茶。我们一众小伴儿,貌似借由昏黄的煤油灯光,看他们从容不迫地抽烟喝茶闲话人生,其实早已心急如焚,早已火烧火燎地期盼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的到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已有过一次,他因家里有事来晚了,匆匆忙忙说了个短篇瞎话儿敷衍了事,粉丝们倍感失望又无可奈何。所以,一旦他过了该来的时辰而没有到来,粉丝们都会提心吊胆,生怕又象那一次似的,倍感失望又无可奈何,生怕又要经受一个枯燥乏味的漫漫长夜的煎熬。
我最想听和最怕听的,是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说的鬼怪瞎话儿。
——想听,是因为它那阴森可怖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冲击神经时的张力带来的心惊肉跳的刺激性满足。你长过脚气吗?这便类似于脚气发作时,把两只脚瞬间蘸于开水又瞬间拿出,先是一丝尖锐的疼夹杂钻心的痒混合交织而至,当辅之以双手时而力道沉滞、时而轻描淡写的抠、挖、搓、挠、拂、抚、摸、擦,便另有一种妥妥的无以名状却分明能尝出来的欲罢不能的爽,让你嘴角抽抽着,心花怒放着,一如白岩松所说的,痛并快乐着。
——怕听,原因就简单多了,仅仅是担心回家时那段自己单独走的路上,会撞到瞎话儿里的鬼。尽管简单,但那种深度恐惧足以让人崩溃,特别是遭遇月黑风高。可矛盾就是对立统一地存在着,那怕头天晚上吓哭了,第二天还是对鬼怪瞎话儿充满期待,甚至期待说的再恐怖一点儿。
瞎话儿的叙事时序往往模糊,大多以“从前”开篇:从前有座山,从前有个人,从前有户大家主儿……当然,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是不用"从前"这类文学语言的,他都是换成土话,说“早时节”或“早年间”。记得他说过一个以“早先”开头的神仙故事,令我持续好多年倾心向往。大体是说早先的时候,一个孝顺善良的人进山砍柴,不小心掉进山洞,被一个白胡子老汉儿相救调养,这老汉儿一说“叮当叮当”,桌上就摆出来两个饽饽一碗菜。这个瞎话儿当然是从善有善报的角度劝人向善行善,但我当时想不到这一层,当时只顾垂涎白胡子老汉儿叮当叮当的魔力,幻想我能在某个早晨醒来,突然间拥有了这种魔力,变出两个饽饽一碗菜,然后吃了它。外号惊险的克叶二舅说得很清楚,那白胡子老汉儿是神仙变的,我最终决定还是直接当个神仙,谁饿了,或者是我想馋馋谁了,就叮当一番。
有个调侃瞎话儿的段子《孩子偷瓜》,说是"瞎话瞎话儿,窗户台上埯了二亩籽瓜。光腚孩子去偷瓜,一腰掖了二十仨。聋汉听着了,瞎汉看着了,瘫巴撵上了,瘸腿躖上了,秃丝从头上拔了根头发拴住了",煞是有趣儿,却未得精髓、未窥真谛,仅只蹭到了它异于常理常识的夸张这点儿皮毛。作为生发于农耕文明的娱乐方式,夸张的语言夸张的结构夸张的叙事,确能使听众的感受溢价,并放大娱乐功效,陪伴一代又一代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人们,打发掉沉闷无聊的闲暇时光。但它真正的功能不在这里,而在于它以瞎话儿的通俗易懂易于接受,潜移默化地构建着基层民众的道德判断,筑就出乡村社会的善恶标准是非界限;如一智除愚一灯去暗,充当的,是启蒙民智启迪民心的精神火焰和思想烛光。我听过的瞎话儿,里边的人物必贴了好人坏人的标签,最后的结局,必是好人好报坏人遭殃,让人顿感痛快淋漓——那怕坏人是位妖艳迷人的女子,好人是位糊涂文弱的书生。
自幼受瞎话儿熏陶,我却说不来动人心弦的故事。听别人说的栩栩如生剧情丰腴,从我嘴里讲出来肯定掐头去尾剔肉拔毛,就象描述一只漂亮的大公鸡,最后别人听出的是它砧板之上的模样,了无审美的情趣,唯剩烹饪的冲动。
不过,不会讲故事不要紧,洪彦表哥教了我一个击鼓传花式的甩锅妙招——先道一声“来来来!我给你说个瞎话儿”,再煞有介事地说“西游~西游~西游记上有个狗巴拉戒……”如果有人质疑纠正“错了错了,是猪八戒!”赶紧跟一句“你知道你讲吧!”然后把嘴巴一闭把眼皮一耷拉,就等那人在风中凌乱吧。
瞎话儿培育的下里巴人,用这种简单的带有小伎俩小把戏性质的狡黠式幽默,时时让沉重的生活增添一份轻快。那些看某某的节目听某某的歌声长大的谁谁谁,别看触手可及都是阳春白雪,但伴随突突直冒的烟火气,身心松驰平静地迈过一道道坎儿,气质里达观耐受这一块儿,还真不一定能拿捏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