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离情别意《乌鸦落过的村庄》

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二名跳过龙门的大学生,全家人为我骄傲,自己也头大的不知姓啥名谁。

高远方闻讯把我拦在村口说:“玉明,你可真行,一考就上了大学。不像我折腾了几年都没个结果。你能上大学学习,是多幸福的一件喜事啊!让人羡慕死了。”我有点飘飘然,谦虚说:“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侥幸上线而已。要说学习比你可差远了。”

过几天就要去学校报到,父亲请了村里有身份的人来家里吃酒。我坚持叫了高远方,而近邻刘三亮因与赵黑的矛盾没有被邀请。那天,七八个大男人围坐在我家炕中间的小方桌边,父亲讲了一堆关于我上学与众人帮助之间的关系,母亲也到桌子前说:“我的娃我知道,他就是上了比大学还大的学,他的根永远在咱们一碗村扎着,你们永远都是他最尊敬的人。”母亲没有上过学,是靠自学识了一些字,但母亲偶尔说出的话非常有学问。

我敬酒时,父亲已喝红了脸,提高嗓门说:“娃子,你能够去上大学,全亏了你赵叔的帮忙,你叔是你人生路上的大贵人,你可要记住了。”赵黑笑眯眯接了酒,夸奖说:“咱们一碗村良田少沙地多,几辈子人中没一个大出息的,这两年看来是福星高照,出了你和我家五子。说实话这为咱们村增大光了。前些天我到公社开会,有人指着我说,那就是出了两个大学生的一碗村的队长。当时我心里那个骄傲和光荣啊。”越说越动情,赵黑一口喝干了酒,空杯对着我说:“玉明,给叔再倒一杯。”我斟着酒,赵黑转而对父亲说:“老耿呀,为了你娃的前程万里,也为你这当家长的愿望实现,今天这酒咱们是不醉不罢休了。”

喝到后来,酒兴高涨,赵黑粗喉咙大嗓门说:“我这队长算个什么官!是个戳牛屁股拍马胯种地的农民。我就是再会种地,再多打粮食,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希望了。只要咱们村的娃娃再能考上几个大学生,或者谁有关系能进入政府机关,我都会全力支持。这就是我的态度。”说到这里,赵黑坐直身子,盘起双腿,有点亢奋说:“不说了,不说了,来,咱们喝酒,我先过一个酒圈子。”

酒桌上热络的气氛,让少言寡语的远方也活跃起来,跟我碰了好几杯,很快脸和眼睛都红了。他拉我到里屋,有点结巴说:“玉明,你要上学去,留在家里的书也用不上了,全留下我给你保管着,等你上完大学再需要时,保证一本也不会少的。行吗?”我大方地说:“行呀,这些东西我以后再也用不着了,就全送给你吧。”远方女孩子一样用手捏着衣服的下襟,有点扭捏地说:“我现在已经拉家带口,再考试也不可能了。我只是爱看书,时不时翻看一下旧课本,心情就会熨贴一些。”

此时的赵黑已连赢了几个人,自己也豪情的主动喝了两杯酒,原来的黑脸透出潮红,脖子上梗出两道隐隐的青筋。他在炕上改坐为蹲,喊着要跟远方猜拳。远方出来仓促应战,只喊了一嗓子,赵黑突然不出拳了,眼睛红红的盯着他,好象想说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的样子。

出人意料,赵黑把头一低说:“不划了,这杯酒我喝。”有人攀比说:“赵队长,那我们输的酒咋办?”远方小心翼翼说:“哪能让队长喝酒,划拳我也是输定了,我,我,我喝了这杯酒吧。”赵黑沉吟了一下说:“远方啊,你也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可惜早生了几年,可惜我……。”话说了一半打住,痴了片刻,赵黑又说:“老古人说,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是认命了,你呢也就不要再去学那些劳什子,现在儿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一家人安安生生种地过日子,也认命吧。”高远方一脸苦相,说不出话。赵黑长嘘了一口气,说:“过两天队里开个支部会,重新商量一下你的工分问题。你体能不行,可知识多呀,知识也是一种能力啊。”

远方因为身体羸弱,又不专心于劳动,也不太会劳动,一直挣的是妇女工分,所以赵黑才有此说。被酒精烧热了血液的他是感动,也是有所触动,满脸水渍渍,不知是泪水,还是汗,看上去更像个女人。

喝了庆贺酒的第二天,我去了两趟晴梅家,都没见到她,心里焦急又有点气。我给晴梅娘安顿说,让她回来一定去找我。晴梅娘乱乱的眼神,让我敏感地觉出了什么。

晴梅平常住在大屋的里屋,我上手去推门,果不如然,门被从里边顶住了。我一时冲动,顾不到她的家人,大声说:“晴梅,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不见我是为什么呀?”晴梅娘也苦恹恹说:“晴女子,开门吧,你把自己也了关了好些天了,你出来嘛,有什么事好好说嘛。”屋里还是无动静。晴梅娘故意大声说要去出工,小声冲我说:“你好好给她开导一下,傻女子,这些天连饭都没好好吃过一顿。”我答应着,鼻子有点酸,眼睛有点涩。

晴梅娘出门走了,在我的再三恳求下,晴梅开了门。我的天,十多天没见,她变得头发零乱,身体困顿,面色灰暗,嘴唇上干出了裂纹。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心疼地说了一大堆的关心。晴梅脸上勉强出一丝苦笑,说她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家躺着休息一下。我凝视着她,眼里只有一句话:你不要骗我了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晴梅,她开始非常高兴,后来的态度就有点让人不懂了。

时间是后半晌,村里很安静,我坐在晴梅的小闺房,表白说:“你不要担心我考上大学,咱们之间就会疏远。我倒是担心你不理我呢。”晴梅说:“我才不担心你呢,咱们之间只是一般朋友关系。”我说:“晴梅,你咋这么不了解我的心呢!你这么说,我好难受啊。”晴梅不说话,眼里游动着一丝光亮。

我继续表白说:“我考上了大学,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咱们不应该因此而疏远。不瞒你说,我能上大学,有很大的心劲都是你给我的。”晴梅眼里露出一丝疑问。我提醒她当年说过的话:“你说‘你考吧,你考上了大学,就跟我考上一样’。你还说过,‘你要是考不上,那是咱们俩个人的失败!’还有你给我纳的鞋,你帮我们家做得那么多的营生,你塞给我的钱,你对我的关心和期望,一切对我都是多大的动力啊。”晴梅眼里的光亮越来越大,脸上渗出了动人的红晕。

我冲动说:“晴梅,咱们俩定婚吧,那样就谁也不会怀疑谁的感情了。等我大学毕业之后,咱们就结婚。”这一回,晴梅的脸羞红了,躲着我灼热的目光说:“你刚考上大学,就想这些事啊?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你去念书,我在家种地,将来你留在城市,上班,吃商品粮,住楼房,我可高攀不上。”我说:“你终于说了实话,还是对我不放心嘛。你要我咋样才肯相信我的真心呢?”

我们开始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心灵的交流。终于,我把自己从三年级就产生的爱全部说了出来。

晴梅被我重新点燃了,我目不转睛盯着她说:“晴梅,我考上大学了,你拿什么奖励我呢?”晴梅玩笑说:“这屋里的东西,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送你。”我扫描了一圈,说:“我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你,你肯给我吗?”晴梅瞟了我一眼,嗔说:“你好坏,骂别人还让别人为你笑呢。”我说:“我可没骂你,你不要岔话题。”晴梅说:“人家说的是东西,你偏想要人,那只能说人家不是东西了。”

这种世界上最美的对白,让我们都同时开怀的笑,一份单纯的开心,终生甜美在记忆的深处。

随后的几天,我抓紧时间和晴梅约会。在乌拉河畔的树阴里,我们手拉手,享受一份爱的甜蜜。晴梅不能陪我时,我就一个人在田野里转悠,和地里的庄稼道别,和路边的野草打招呼,听取黄昏时的蛙声一片。我还一个到村西南最高的一处沙丘上,坐看夕阳西下,归鸟箭飞,全景地感觉一碗村家家炊烟升起的宁静。在这种踌躇满志而又离情别意之中,我发现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一碗村,原来还有着近于天然的美的一面,让人生出无尽的依恋。

晚上,我踩着月光,穿行在弯弯绕绕户户相连的村中小道。走过刘三亮家门前时,我也不知怎么就进去了。刘三亮正躺在炕上抽烟,黑玉英坐在灯下纳鞋底,两个丫头片子在前炕玩挑单游戏,最小的一个娃在小被子里睡着。见我进来,刘三亮客气地让黑玉英给我倒水,开门见山把我要上学的事抬得和天一样高。

闲谝中刘三亮给我也卷了一棒子旱烟,自己吸着之后递到我手里。我没有拒绝,学了大人的样子一口口抽吸。黑玉英替我高兴,说我有大前程了。我对这些说法日渐淡漠,含糊的谦虚了一通。

后来,我们说到了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刘三亮来了精神,详细给我讲了埋葬赵老四的经历。

我从小就对歪门斜说之事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也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听着忍不住问:“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可我奇怪赵老四到底死没死啊?”刘三亮眨着豆夹眼说:“看你这娃说的,赵老四肯定是死了,现在怕是都沤成渣子了吧。”跟着口气一转说:“他赵黑因为这么个事整我,绑我麻袋,这仇我迟早都要报的。”黑玉英插话说:“娃他爹,你是又乱说啥呢,还觉得亏没吃够啊!玉明,你是个聪明娃,我们娃她爹的话你可不要当真了,也不要在外面说啥了。”我说:“过两天我就要走了,心里燥的慌,来跟你们啦啦话,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表了心迹,我又把话题拉到了赵老四的死,我们越说越神,以至从刘家出来,我在黑暗里激灵灵打了冷战,觉得真有东西正在扰着我的脚步,越想快越快不起来。

走的那天,父母问队里要了一辆驴车送我。村口有几个村民跟我打招呼,高远方也在其中,别人嘻嘻哈哈时,他没说什么。等我们走出一截路,他又追了上来,拉住我的手,嘴张了几张才说出口:“玉明,你的大学教材用完了千万不要扔掉,假期回来给我捎上好吗?我……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一丝悲悯在我的身体里弥漫开来,像蛇的苦胆滴进了酒里渐渐化开一样。我说:“远方,你放心,大学的书我一定好好保管,学习时我会认真做笔记,假期全给你带回来,一本也不会少的。”远方恋恋不舍松开了我的手,嘴一咧似笑非笑说:“玉明,你有空时给我写信,多介绍你们学校的情况。”我庄重地答应了。

晴梅如约没有来,我心里还是感到不是滋味。听着母亲说不完的注意事项,我心不在焉应答着。快到火车站时,晴梅悄然地出现在一片树林里,我的心一下子热了,也顾不得父母疑问的目光,跳下车向她跑去。父母见状,赶着驴车前面先走了。

我拉着晴梅的手说:“说好了不来送,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要是今天真的不来送我,我怕坐上车也找不回自己的心。”晴梅说:“我那样说,还不是怕你斯斯粘粘,让外人看见说三道四。人家现在来送你,是想问一句话,你真的希望人家等你?”我有点急,说:“难道你还在怀疑我的真心?那我不上学去了,咱们现在就回村里吧。”晴梅眼睛红红的低下头,小声说:“你又胡说了,人家只是问问你。你不知道,你走了人家觉得就好象把魂丢了一样。”再抬起头,晴梅已是满眼的泪水。我说:“我只是去上学,又不是上战场,看你哭的让人心里难受。”晴梅嘟着嘴说:“你要是真心对我,那你现在就发誓。”我说:“发誓就发誓,天老爷作证,我耿玉明要是……。”晴梅一把堵住了我的嘴,急急地说:“不许你胡说八道,人家相信你了。”

晴梅脸上又晕出那种好看的胭脂红,身子一斜,偎依在我的胸前,仰起的杏壳眼水汪汪的。我双手擎着她的脸庞,温情的不能自己。晴梅闭上了眼睛,我傻傻的不知该如何。晴梅睁开了眼睛,缠绵地说不送我去车站了。我嗯着,紧紧抱着她。晴梅的眼睛又闭上了,我鲁莽地吻了她的嘴。一丝甜甜的气息顺着我的鼻孔,钻进了大脑中枢。我麻木了。

到了火车站,火车却晚点了。父亲语重心长说:“娃,咱们家人老几辈子从不谎骗人,种地的本本分分,工作的正正派派,走在哪都没人说坏的。晴梅那个娃人不错,可你就要去上学,什么事情都要往长远了想。你上学四年后才能毕业,毕业再回农村受苦是不可能了,这是你娃的福气,你要好好珍惜把握。俗话说‘戏男不戏女’,你与晴梅的事能断则断,不要误了人家的娃,更不要留人家的骂话把子。我们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感情是咋回事,更知道成家过日子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现在把丑话给你说在前头,家里能供你上学,但不会也没能力再给你处理那些个擦屁股的事。”

我听着嗯着,同时自以为是在心里不以为然地否定着,脑子如云丝缠绵的天空,晴梅就是那太阳,汹涌的光源充满了我的身体。看出了我心不在焉,母亲有点不悦的提醒我。我神思归一,口是心非地答应着。

你可能感兴趣的:(39、离情别意《乌鸦落过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