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许下那个约定的第十一个年头。
这年的冬稍迟些,倒是雪来得颇急,辅一入冬就开始纷纷扬扬落满了上京。
官家倒颇高兴,早朝上对着百官朗声道,“挺好的,将近年关了。也算作是瑞雪兆丰年。”乐呵呵捧过内侍奉来的汤捂子,“至日快到了,朕看着近些时候也无甚要事,天气愈发冷得很,若非必要觐见,不若给众卿延长个五日休沐。”
放假嘛,换谁谁不开心呢!待百官下了中殿,贺今朝双手揣在官服袖口里头,凑去躲在黎大学士的伞下碎碎念,“要我说,这么冷的日头里起来早朝,我那皇帝表兄也受不了。休沐延长倒也好…”贺今朝看着身边那人眼神转了一溜,“反正我阿爹阿娘二人恩爱的紧,少我一个不少,不如我去你府上住两日。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你那处好似更暖和些…”
还没等贺今朝念叨完,身后伴着冷飕飕的风传来一声嘲,“小贺大人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身,平时上朝回回迟到,一说到休沐这嘴咧的比谁都快。”
贺今朝步子应声而止,黎复照随即也站定冷眼瞧过去,说话的是礼部的何尚书。
何尚书有些上了年纪了,是派老学究,先帝尚在时候同贺今朝他爹因宗礼之事起过龃龉。后来贺今朝任了职,回回早朝迟到都要被这人参上一本。贺今朝还苦哈哈地扯着他阿爹抱怨过好几次,“天道不公啊!孩子是无辜的,我承受了我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针对!”贺清淮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轻声道:“父债子偿。”
到底被何尚书刺习惯了,贺今朝露出八颗牙齿展开职业假笑模式,“何大人好眼力见啊,只是在身后就能瞧见贺某咧嘴了。”
这位老学究鼻子出气,哼地一声吹起了两撇沾着雪沫的胡子,“小贺大人卖乖这套对官家和黎大学士有用,在我这可用不着。我瞅着小贺大人朝政也没什么建树,过了年关后还是好好歇着罢,于你于陛下都不浪费时间。”
贺今朝刚要开口回击,被黎复照空着的左手捉住了腕,他侧一步拦在贺今朝面前,不紧不慢,“贺今朝为官如何,官家心里自有行判,不需何尚书来定夺置喙。”
何尚书看着这位近些年在朝野颇得声名年轻人,他的面色比扑上脸颊的雪还冷几分,语气倒是听不出喜怒,“若何尚书心里不服气,你觉着他欠了多少政业功绩,我替他补上。”
黎复照秉着纸伞,手牢牢地握住小贺的手腕,将愣住如木头人般的他一把扯走了。贺今朝在风雪里能感受到他掌心递过来微弱的温暖。他的目光从手腕处往上抬向黎复照的侧脸,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他喜欢的这个人,身上好似有光,只要随便招一招手,都能点亮他满目的欢喜。
黎复照因路上听贺今朝念叨,回府比他阿爹黎玄晚一步。黎相已在中堂叫婢子燃了一炉瑞脑,一个人借着天光翻看公文。黎复照走近了才能看到男子束起的发中夹带着两三银丝,腰身依旧劲瘦板正。他握拳轻咳了两声,等黎相抬首才道,“如今天冷,换一炉石叶香吧。”
“不必了。”
黎复照也不恼,走开两步,思忖一二又回头,“我明日去贺伯父家待几天。”
“随你。”
是夜,贺今朝支着下巴,透过烛火盯着黎复照和他捎带过来的狸奴,饿狼盯食这个说词用在此刻有过之无不及。小贺心里默数,一,二,三…
某食物泰然抬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声气淡淡,“贺今朝,你这样盯着我,我看不进书。”
“不是说好我去你府上的嘛,你怎么来了?”
“想起你有些怵我阿爹,便来了。”黎复照放下杯盏,“再说,黎府贺府,有何差别?”
贺今朝竖起大拇哥,十分钦佩道,“此话有理!”
闷了半晌,他盯着人抚摸那小兽脑袋的手,又问,“你什么时候养狸猫了?”
“来时在你家门口拾着的,我爹不喜这些。就当拜门礼,送你了。”
“?”贺今朝,“那我谢谢您嘞!”
第二日的雪收敛了许多。因贺父是江南人士,贺家比其他的贵官府邸多了几处园林景致,小时候黎贺二人就喜欢呆在假山边的小亭处,如今落雪,更添一番韵。
贺夫人早早地喊人拾掇干净了那方小亭,打上透光的湘竹帘子,又贴心铺盖层兽皮毯,拉着两个年轻人过去,“我瞧着这处雅致,光好景也好。难得遇到大休沐,你二人在此谈心看书也不错。”又指了正中心石案上两个红泥小炉,“暖酒的暖酒,煮茶的煮茶…呃,抚猫的抚猫。”
贺今朝一壁摆着手一壁送他娘出亭廊,“晓得了,就数您最最最体我们的意啦。您还是去寻我阿爹罢。”
等送走人转头回来放下帘子,刚好对上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贺今朝不自在地朝人呲了呲牙,“没见过孝子啊!”
“有伯母这样的母亲,我有些艳羡。”黎复照垂目瞧这膝上的狸奴。
贺今朝是时才记起黎母早逝,心上忽而泛起难受,酸酸涩涩的好不是滋味。
“黎复照。”贺今朝双手猛地撑向石案俯身看他,难得有几分认真的神色,“你的艳羡有些可笑。”
黎复照神色不解。
认真不过半刻,小贺的笑容便倾摊下来,“她往后也是你的母亲呀。”
竹帘下边探出贺夫人脑袋,“我可以!”
趁着两人怔神,贺夫人旋即从帘下钻进小亭,托着盘莲花酥,打量贺今朝一眼又偷偷眄黎复照一目,“瞧我这记性,方才忘记把小厨新作的糕食放来了,”只见她搁下盘碟后又火速远离现场,留下一句,“阿娘就不打扰了!!!”
贺今朝捻过块糕点哭笑不得。
申时快至,那些絮白又大了起来。贺夫人见两人未有回屋的意思,就谴人过来新添了一鼎暖炉,自个儿央着夫君房里听念话本去了。
竹帘困住了那些热团团的温度,小亭里很是舒坦,狸奴也已经从某木头膝上转移到了某麻雀精膝上。麻雀精小贺给黎大学士讲野史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吃了一杯茶的功夫就觉着乏了。他揽着猫死皮赖脸地凑过去,“你借我们靠着眯一会。”
等真倚上了人肩头,反而神台清明了,“阿照。你说,我们还有多少场雪没看?”
“不晓得。”
“那你会陪我一直看下去吗。”贺今朝的顺毛的动作止住,“怎么不应我?”
那人偏首替他掖了掖衣襟,答非所问,“往年那些雪我好似一场未落,往后也是。”
贺今朝直起身来弯了眉目,黎复照恍惚了一下,这人总是能生动在每一处神情。只见他利索的从腰间解下一对玉佩,上好的蓝田玉篆着一对白头鸟,“我爹娘旧时的定情物,如今一半归你了。”
“你不帮我系上么?”黎复照自然的抬起腕。
“你自己没手啊!”小贺嘴上嘟囔着,手上动作倒是快,一下两下就给人整饬好了。
“这是你的。”
黎复照递过来一个鱼形的小桃核,指尖留恋似地绘过一遍那些繁复纹路,话出口也柔了几分,“我阿娘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什,回赠你。”
两人将将交换完毕,狸奴在贺今朝身上伸了伸四只毛茸茸的爪,喵呜了一声,蜷起来顾自小憩。贺今朝小声骂了句“懒猫”,有双手覆上他的眼睛,又借势将人脑袋按回肩上,“方才不是说困了?睡吧。”
贺今朝在指缝的光隙里看他,喜滋滋地攥紧那个桃核,“好。”
素色裹上天日,白网偷捕情思,亭外的雪覆住了那对青年小声喃喃的话语。
黎老约共坐,相视作一贺。
作者|顾如愿
出品|观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