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22「第二十三章 第一个故事:慕尼黑不相信眼泪」

月下的殷娓娓

月色里,殷娓娓对汪琦说,我又写了一个小说,我发给你看看吧。

汪琦说,在哪里?

殷娓娓说,我在你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过,这只是一千零一夜之间的,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 慕尼黑不相信眼泪

我坐在“大家乐”餐馆靠窗的位子前,视线被窗外的冬雨静静锁住。

雨中的慕尼黑一片漆黑,偶尔有迷离的灯火隐隐闪耀。

我看到一个俊朗的男孩在向我走来。像一颗流星的陨落。

像我曾经哀怨的青春,倏忽之间,从中国漂流到德国。

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愕的神色。还有隐秘的喜悦,如五线谱上的音符,翩然地荡漾开来。

他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说当然记得。我说的时候,声音有莫名的哽咽,我说,你叫奇奇。奇怪的奇。

他诡秘一笑,和我的相识,是一次奇怪的历程?

他请我吃饭,是中餐的菜肉馄饨和脆脆的春卷,再加上两篇啤酒。

他大快朵颐,仿佛饥肠辘辘。不久脸上就有了胭脂般的色彩,将他白皙的脸孔衬托得更加迷人。我盯着他,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你的德国女朋友,她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蹙起眉头。显然我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沉默令他在瞬间老去和沧桑起来。他驾驶着他的蓝色宝马,带着我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疾驶,像一些散乱的诗句,在雨丝的轨迹中划下忧郁的记号。我不明白为何会上了他的车,为何坐在他身边,为何曾经蛰伏在心底的那份隐匿的情愫,会如蝴蝶般翩跹舞动?慕尼黑仿佛在阒寂中忧伤,又散发出静谧的美丽。那是和我的家乡迥然不同的意境,忽而如悲怆的交响乐,忽而又如稠密的水墨画,委婉铺展。

他说我结婚了。声音像撕裂的琴弦,戛然而止。眼前的城市化为梦境,而他颤栗的双唇已如魔咒般覆盖了我。

我挣扎了一下,在波涛的轰鸣中,在海的深处,恍若一条小鱼,却嗅到了那股迷惘却不能自已的气息,无处可逃。

2


在这之前,我和奇奇只有一面之缘。

听起来,仿佛是个俗套的故事,而些微区别在于,灵魂深处,那涟漪起伏的,分寸之间。

一年中,我很多次往返在中国和德国。

表哥是德籍华人,在慕尼黑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我在里面帮他做一些中德交流的事务,比如把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介绍到德国,让更多的德国人领略东方文化的精髓和魅力。

那夜,在飞机上,我本来我是坐在奇奇后面的。因为前面的客人要换座位,我就鬼使神差地成为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我脱下了黑色大衣,里面的装束非常明艳,令身边还在在聚精会神看杂志的他,蓦然地抬起头来。

他穿白色的套头毛衣,如明星般清朗高贵的脸庞。他挺直了背脊,眼镜片后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浅蓝色的泡泡袖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迷你裙,以及黑色的过膝长靴,都成为他欣赏的美景。

他心旷神怡地笑起来,而他浅浅的酒窝,也在那一刻,莫名地蛊惑了我。

飞机飞到五个小时的时候,机上几乎每个人都昏昏欲睡,只有我和奇奇还在兴致高昂地聊天。

原来他是读医科的,和我当医生的父亲是同行。父亲曾经是我的偶像,只可惜他英年早逝,只把伤痛永久地留在我的梦呓。

终于,也感觉到倦意潮水般涌来。他盖上了毛巾毯,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里面。有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出奇英俊的脸,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剪影。他侧过脸来,问我,你冷不冷?说着把他的毛毯也盖在我的身上。只是,当毛毯拥住我的剎那,他竟在毛毯底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指。从轻柔到有力,直到我闭上了眼睛,感到他的手幻化为一把巨大的利剑,从容地射中了靶心,像他随之而来的猝不及防的吻,令我在颤栗中恍惚。

飞机到达终点的时候,他把两块毛巾都整齐地叠好,脸上恢复客套的热情。

他说谢谢你。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同行了。

他取出了皮夹子,给我看一个可爱的有些婴儿肥的德国女孩的照片。她是我的德国女朋友,等会儿她来接我。我就住在她的家里。


3


我没有问奇奇要电话号码。其实他在说谢谢的时候,我也在心里含泪说了一声谢谢。


半年后在“大家乐”的这场邂逅,是否预示着会是命运的另一种安排?那天晚上,他像一个幽灵般,又把我带向夜的何方?

在他的车子里,我闻到了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他说他已经在德国的诊所做医生了。他眼中的骄傲却显得凝重。他依然穿白色的衣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他沉静内敛的外表,和他内心的某种情愫,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总是缠绵地吻我,非常忘我。

像在飞机上一样。像我们在那架飞机上,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让我成为他致命的火苗,只为了在夜色中为他如火如荼地舞蹈,并且,在对尘世的遗弃和忘却中,缓缓触摸我最深挚的幸福。

这天晚上我还是回去的。我住在公司位于慕尼黑郊外的别墅里。

半夜的时候,我因为辗转反侧而起床,一个人去客厅倒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视,看一些似懂非懂的电视。忽然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要不要我来做翻译?是表哥的声音,靠近我的时候,我看到一张在昏暗中忧郁的男人的脸。

不用了。不能完全听懂德语,可我听得懂声音。我莫名地叹息了一声。

你,好像有心事?表哥的眼睛,鹰一般的锐利。

没有没有。我搪塞着,匆忙转换了话题,我说,表哥,你也该和表嫂要个孩子了。

小人说大人话。表哥含笑着,眼中是长辈般的宠爱,声音却像他脸上的阴霾,飘忽不定,他说,有些事情,强求不得。来德国这么多年了,我好像找到了事业的方向,感情却好像是空中楼阁。

什么意思?我脑海里还在想奇奇。

我很寂寞。

这世界上的人都很寂寞。

我回应着,却忽然摇头,不过,你不应该呀。怎么,表嫂不好吗?我压低了声音,指指楼上表哥的房间,这话可不能让她听见。她漂亮能干,除了强势些,是个完美的女人。

你是学中文出身的。表哥抽着烟,面孔隐没在氤氲中,你觉得,爱情代表的是完美?

我为他一语见地而惊愕。

这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挣扎和不如意。

无论在何方。而寂寞和苦楚,以及那些隐秘的忧伤,是从缝隙中破土而出的幼苗。谁也不知道它会长成什么,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一棵树,也许就在漫天的风霜中,悄然死去,不留一点踪迹。


4

奇奇带我奥地利的萨尔茨堡玩。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一些边际的话题。比如你想家吗?我说我四海为家。他又说你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医生。他哈哈大笑,医生可不止我一个。我说,现在坐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你是个独特的女孩。他说着抚摸我鬈曲的短发,蔓延着像是大哥哥般的疼惜。

事实上,我比奇奇大四岁,已经二十八岁了,但无论从外表还是心境,我都当不了他的姐姐。

也许,正如他所说,我与众不同,我的身体和心灵沉湎在远去的一些梦幻中,不愿醒来。我叫楚楚。冬天的周末,我穿白色的羊毛外套,玫红的格子短裙,楚楚可怜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时时用舌头舔舐出一种糖果般热烈的芬芳。

两条高速公路在慕尼黑交汇,一条从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的维尔茨堡和北巴伐利亚的纽伦堡,另一条来自斯图加特,经乌尔姆通往南巴伐利亚的奥格斯堡,两条公路都往南进入奥地利。那是莫扎特的故乡。到处都有巧克力的气味,苦涩中裹挟着不变的遐想。正因为我喜欢莫扎特,他说要留给我一个关于爱的最浪漫的纪念。

在一家巧克力店的门口,他给我买了一个硕大的玫瑰色的巧克力,和蔼的店主还送了一朵开到极致的玫瑰花。我把玫瑰放在鼻尖下面,却闻不到一丝香气。

我说,这玫瑰是不是假的。我转过身来,期待着他的拥抱如期而至,然而面对我的,却是一片突兀的苍茫。

有人在街道上抱着吉他,唱一首很婉转的歌。人群来来往往,各种肤色的身体摩肩接踵,微笑的或者是暧昧的脸庞。唯独没有他,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那块心形的巧克力落在心上,有零星的雨从我的鼻尖掠过,散发出来苏水的香气,令我目眩神迷。

疼痛像一个男人有力的手臂,将我推向在飘着风雪的陌生的旅程。

然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我意识到奇奇失踪的那一刻起,我的意识就被风雪埋葬,在音乐中,我的泪凝成了一座冰冷的孤岛。

5

是表哥来接我的。他说我在发病之前,打了他的电话。后来在医院里,我收到了奇奇的短信,他说,瑞娃跟踪了我。我得和她回去。

平淡如水,却透着太多无奈。他能在德国当医生是他的梦想。但是诊所是瑞娃的父亲开的。他是他的女婿,他也因此和我有了本质的不同。充其量,我只是一个在德国漂泊的女孩,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份随时可以终结的工作,和一份携带着的伤痛而美丽的情结。

秘密是我的病。它随时出现,随时终结。

它与一种记忆缠绕相连,它让我不再长大,留在昨天。

我的父亲是我的继父。在我目睹完我的亲生父亲被病魔无情地夺取生命之后,他来到我的生活之中。他白皙俊朗,玉树临风。他喜欢蓝色的布鲁斯音乐,喜欢莫扎特,喜欢喝黑色的啤酒,喜欢瑞士和德国的巧克力。他是一名神经外科的医生。他治好了我母亲的病,将她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也留在了他的身边。但是最最糟糕而残忍的故事也发生了。

青春期的我近乎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好像是出于对爱情的神往,而他就是我心目中那个完美的人。他说他其实也是有很多缺点的。

他会有偷偷换下的肮脏的臭袜子,会早上不刷牙齿就狼吞虎咽地吃早饭。正如同他喜欢我母亲的富有,也无法抗拒我的美貌与青春。

他说他是个贪婪而无耻的人。

医生能拯救人的身体,却拯救不了人的灵魂。所以他拯救不了他自己。那个冬天,他喝着啤酒,带着一箱莫扎特的CD,带着我到杭州去旅游。我们住在西湖边的酒店里,听了音乐,拥抱了也亲吻。

但他最终没有勇气跨越最后一步。他克制了自己。却终于在一个淫雨霏霏的夜里,对着窗外明镜般的湖泊告诉我,这样的爱令他痛苦不堪。

我们带着踌躇,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而在那个冬天的下午,悲剧,还是不可遏止地发生了。

一个女人的身体,从二十二楼的楼顶,像雪花般坠落。母亲自尽的那一刻,鲜血成为我的哽咽,眼泪成为我青春耻辱的烙印。而身边的他则成为一座黑色的山,转瞬之间,沉没在天际冰冷的河流。

他每个月给我寄来丰厚的钱,供我读书。再加上母亲留下的遗产,我衣食无忧。但从此我成了一个多病的孩子,时不时会在某一个时刻晕厥。没有一位医生可以确诊。发病的我犹如死去了一般。尤其在冬天。

我宁愿自己是个没有记忆的小孩。宁愿自己从未爱过。我整日地住在病房里,看到的医生却都不再是我的爱情。直到有一天,我也在病床上看到了被病魔纠缠的奄奄一息的他。他的身上有我迷恋的来苏水的味道。他说他爱我,所以只能选择离开。

夜凉如水中我亲吻他的额头。我哭了,却哭不出声来。

继父死了。我的表哥从遥远的德国来看我。我们从小就认识,却很少说话。他看着坐在病床上病恹恹的如同孤雁的我,温柔地说,你也要离开。去工作吧。我带你去德国。

6

在表哥的悉心照料下,我一度混沌的意识渐渐地清晰起来。等我开朗一些后,他赶紧地给我泼一下冷水。

你忘了奇奇。因为你要收获有结果的爱情。

结果真的很重要吗?

说是如此,我发现我已不能想他。那是我的伤口。就像我不能想我的继父那样。

或许,真正的爱,都是以悲剧收场。

我没有收到奇奇的一点消息。还好有表哥一直守在我身边,打发了我的寂寞和哀愁。那段日子,本来一直出现的表嫂像是人间蒸发了。直到有一天,表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他要离婚了。因为表嫂有了外遇。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他粲然的微笑令我更加讶异。我从来没有发现他那么英俊而阳光,当他双眉舒展,露出晶莹牙齿的时候。他一度蒙尘的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

我不怪她。因为从一开始,我们爱的,都不是彼此。

他的目光,像月儿挂上了树梢。嫁给我吧,楚楚,给我生个漂亮的孩子。

他的求婚那么突然,完全没有一点征兆。我脱口而出,你是我的表哥啊。

我的母亲是你母亲的干姐姐。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你不知道吗?

我的确是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无助,虽然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我从中国来到了遥远的欧洲。

当这场病渐渐远离我的时候,我答应了表哥的求婚。他不是医生。他的身上没有来苏水的味道。他的皮肤是黝黑色的,他和我想象中的爱情大相径庭。

这一次,我是用这样的方式选择了离开。离开昨天,离开过往,离开我的青春。也许离开的方式,并不仅仅只有死亡。

7

第二年,我在慕尼黑的别墅里,诞下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我接替了前表嫂的工作,成了公司里的总财务。也许,在和金钱接触的时候,我才会变得踏实和成熟起来。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的身材丰满妖娆了许多,小女孩的气息在慢慢褪去。我很少回国了。原来在慕尼黑,也可以找到在中国一样的感受。

慕尼黑的冬天总是来得很早。下雨的时候,我有时会一个人来到“大家乐”餐馆,吃津津有味的菜肉菜肉馄饨和春卷。直到我再次与奇奇邂逅,我才知道了我冥冥之中的一种等待,从未离开。

眼前的他消瘦得很厉害,脸上还有了细密的皱纹,更要命的是,他走过来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激动地想来抓住我的手,但是他的手,最终在空中划下了一个圆圈。

他述说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还要惨烈。他和瑞娃在从萨尔茨堡回来的路上,因为争执发生了车祸。瑞娃香消玉殒,而他则成了残废。当然,他也不可能再成为那家诊所体面的医生,而成了一家印度人开的小诊所的护理员,每天和那些医药瓶子打交道,身上来苏水的气味像酒一样的浓烈。

只可惜,那已是一杯变质的苦酒而已。

从我受伤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已经与你咫尺天涯。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这是命运的安排,不能抗拒。

是的,谁能抗拒?就像慕尼黑的天空中,又下起了细雨。这场雨仿佛永远都没有止境,而在一片迷雾之后,是汩汩的鲜血在弥漫上来。

我在他深浊的泪水中与他告别。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慕尼黑仿佛在伤感流泪。可是我对他说,请别为我哭泣。只因我长大了。在失去最哀婉伤口的时候,我拥有了最真实健全的今生。

夜里,我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喃喃告诉他,原来,真正的医生是你。

是的,唯有我医治了你的灵魂。

他拥有入怀,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说,你成长的历程,此刻,由慕尼黑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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