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冒险] 少年来自黑水城(四)

10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因为那时我全身的细胞都已经失去了知觉,才让他们又一次占了“双拳难敌四手”的便宜。而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讲,挨一拳和挨一百拳没有本质区别。

我只记得我被学生会的人团团围住,他们骑在我的身上操练着各种武功。我的脸上印着各种牌子的鞋印,之后,又有人一把将我从地上揪起,朦胧间我才看清,是那天在画室里被我用大卫像砸倒的眼睛仔。

此刻,他高举着同样一尊大卫像石膏,狠狠扔在了我的头上。在我晕倒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她,我的青梅竹马——林欣欣。我不懂,她为什么总是要如一个狗皮膏药般同这帮人渣厮混在一起。

我想开口叫一声她的名字,但我刚张嘴,Lin的音节还没发出来,眼镜仔就又朝我的脸上踹了一脚。

这个场景很熟悉,在我倒下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当年王小红也是这样一脚把林欣欣踹倒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下午了。我摸了摸牙,有颗门牙松动了,后脑勺上也有片凝固的血迹,我浑身散架般地扶着墙往学校走去。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马达和灿姐,他俩正在校门口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我想起上午我被打时,那个学生会会长,也是这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抬起我的右手,才发现,上面也有个腥红的烟疤。

“操,什么情况?”

我没有回答,看着这个烟疤,一个趔趄,又倒在地。马达把我扶起来,问:“是学生会那帮孙子们干的?”

我点点头。

他看着灿姐,想了半天,说:“给炮哥打电话。”

炮哥就是那位和我们同唱一首《知心爱人》的东北老大哥,事实证明他的面子果真比灿姐值钱。三天后,学校门口浩浩荡荡地停了三辆大金杯,炮哥的小弟们从车里纷涌而出,用文着龙和虎的粗壮胳膊,把学生会的人团团围住。

炮哥来之前,马达曾在学校里放话说要端掉学生会,可学生会的崽子们只当是一句玩笑,唯独精明的会长当了真,听说早早地向学校请了假,买了张去往外地避难的船票,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没有找到会长,马达不免有点失望,于是,他便把更多的火力全集中在了学生会的几个好战分子身上。尤其是那天用大卫像砸我的眼睛仔,马达踩着他的裤裆,用烟头在他腿上点了几个烟疤,疼得这个倒霉蛋眼泪哗哗地流。

收手时,马达站在校门口说:“以后这个地方我罩着了。”

自那天之后,学校里再没有人敢对“外地仔”发表什么不礼貌的言论。

后来,我对马达说:“报仇而已,打回去就行了,但没必要去混无所谓的江湖。”

可他不屑地反问我说:“我们从石油小镇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我是为了艺术。”

“狗屁艺术!你就不能不装孙子吗?”他骂道,“我们之所以这么拼,就是为了活得有面子,有自尊。”

他说这话时铿锵有力,让我想起了第一个学会用火的猿人。

11

为了庆祝马达承包了这所学校的治安,他又和他的新朋友们在KTV里开始了一场狂欢。那晚,炮哥带着拇指粗的金链子,坐在包厢的最中央,纸醉金迷地抽一根雪茄,我被绚丽的射灯照得睁不开眼,酒过三巡之后,我没出息地到厕所里去吐。

吐着吐着,忽然,我听到了隔壁卫生间里发出的一阵男女交合的呻吟声。

这很正常,我心想,在这种场所内所发生的一切荒唐事我都可以理解,但我听着这淫荡的声音,我忽然有点迷茫,这样的生活是为了什么?

起初,我离开石油小镇,是为了不被我那个钻洞狂的父亲打扰,能够安静地画画,可一个学期过去了,我又真正做出了什么成就?

我在每天刀光剑影的生活中和堕落的朋友们过着家家,消耗着无聊又宝贵的时光。而我真正理想的生活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所谓的“理想生活”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混乱,人生就是从一片混乱走向另一片混乱,所谓的出口其实只是进入另一个混乱的入口……

我趴在厕所的马桶上,思考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而隔壁厕所隔间里的呻吟声,夹杂着动次打次的旋律,像是我思考的背景乐。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呻吟声终于停了下来,看来那哥们彻底偃旗息鼓了。几分钟后,从隔壁隔间走出来一个染着黄发的男孩,他从里面出来,又把门带上,边走边提裤子。

他走后,我又等了几分钟——当然,也可能更长,因为人的时间感受会在酒精的发酵下无限地变大变长。等着等着,果真,里面又走出来一个女孩,她渐渐地向我靠近,我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让我日思夜想的脸。

林欣欣。

这个从男厕所里走出来的女孩,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

她若无其事地打开我旁边的水龙头,开始洗脸,水打湿了她的假睫毛,她索性一把将它拽下。她在烘干机前吹了会儿手,便迈进了某包间,几分钟后,她又了出来,拎着一个小包,放在洗手台前,开始补妆。

她对着镜子重新沾上假睫毛,又掏出一支口红抹了起来。

“我们认识么?”她看着镜中的我,忽然开口,“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

我曾设想过一千种跟她再次相遇的情景,但此刻,那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套路统统作废。

四年级的记忆打马而过,那个曾经高冷而又清纯的女孩,此刻转身成了一个风尘的路人。我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脸,说不出一句感伤的话,想了半天,我只好俗套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林欣欣,好久不见。”

“你认错人了。”她说,“我叫小花。”

我抬起她的右臂,把衬衫的衣袖拉下来,露出一条纤细而又修长的胳膊,而那上面,有一道醒目的伤疤,那是石油小镇所给她留下的记忆。

她看着我,“啪”的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回到包间,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走廊,看着那扇门束手无策。

“怎么,看上那姑娘了?”

我扭过头,发现是灿姐正站在那里抽烟,我没想好怎么回答,便问:“你认识她?”

灿姐笑笑,“当然,她叫小花,很便宜。”

我知道她所谓的很便宜,指的是什么“很便宜”。我还想再问点关于她的信息,却又被马达一下拽回了包厢,他醉醺醺地向几位大哥介绍说:“这……这是我朋友……廖城,大画家!”

说罢,他用望子成龙的眼神看着我,又继续吹嘘道:“炮哥你看,虽说我啊是个小混混,但我这哥们不一样,他可是大艺术家,以前获过奖的!”

炮哥很开心,问我,“你都画过什么啊。”

我忙说:“素描、水粉、写生……”

“哦,写生,”他打断我,“写生我知道,就画裸体女人嘛。”

女人裸体?我愣了下,想我画了这么久的画,画过鸡,画过猪,画过狗,画过大卫像,但还真就没画过女人的裸体。

“回头你给我画幅画。”炮哥又说。

我说:“好好好,女人的裸体么?回去我就给您画。”

“画什么裸体!”炮哥纠正道,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桌子上,“回头你给我把这个照片画一画!”

我凑过去一看,照片里是个男人,绑着绷带,躺在一张急救床上。

没待我提问,炮哥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故事,“我啊,东北银,以前就在我们那嘎达跟我爹种苞米,我有个老妹考大学考到了这儿。

“我寻思着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后来我才搞清楚了,原来她在网上跟这儿的人处了个对象。妈的,她来了之后才发现就是个没钱的小白脸,还天天打我妹,你说我们东北银哪受得了这气啊。

“我就一路火车轮船的,来就把那小白脸揍了个稀巴烂,你们瞅瞅!”他指着桌上的照片,“这是我把他打到医院时拍的,关键啊,我那傻老妹,好赖不分,骂我多管闲事。

“靠,自那以后我就天天留着这张照片,有事没事就给她看。你看看,这都快被我揉烂了。回头你给我画个大的,等这俩人结婚了,我就把这画挂到他们家床头,天天给那小子长记性!”

炮哥的小弟显然已经将这烂俗故事听过无数遍了,他们刚开始无动于衷,但见炮哥话音落下,又瞬间整齐划一地鼓着掌,炮哥满意地高举双手,首长视察般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我看了看身旁的灿姐,她也识趣地在一旁赔笑,但我知道她的心情,如果没有炮哥,可能此刻坐在前面吹牛的就是她。但现在,一树梨花压海棠,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赔笑,想从炮哥的势力中分一杯羹。

毕竟大家出来混的,一是为了脸,二是为了钱。

想到钱,我又记起灿姐的那句“很便宜”,我凑到灿姐的身旁,“给我她的电话吧。”

灿姐愣了下,“谁?”

“林欣……呃……”我纠正,“小花。”

12

我跟小花约在一个咖啡馆里,她定了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远到需要我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跨越整个南岛的两端。

坐在车上时,我想到石油小镇的公交车,只有五站——起点是火车站,接着是百货楼,市政府,开发区,最后到风景区。平均每站相距五分钟的车程,而最后一站风景区,便是那座废弃的油井所在地,前两年,那里被改造成了一座景区。

对于外地人来说,那口废弃的油井是景点和纪念,而对于石油小镇来说,那是曾经点燃他们暴富希望的火苗。

“喝点什么?”她问。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看着中英混杂的菜单一筹莫展。

“随便吧。”我说。

很明显她比我更熟悉这里,“两杯Cappuccino。”她对服务员说。

虽然我英语很差,可我懂她说的是卡布奇诺,卡布奇诺就卡布奇诺,没必要讲Cappuccino,但我明白这正是此地人的坏习惯。

南岛处于祖国的边境,对面就是一个陌生的国度,这里的人每天憧憬着对面的生活,中英混用地使用着他们的语言,崇洋媚外地模仿着他们的生活方式,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提升自己的格调。

咖啡上来后,她用勺子搅碎了心形拉花,轻轻抿了一口,泡沫留在了她的嘴唇上,她舔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不废话了,”她放下杯子,“价格你都知道了吧。”

“价格?”我愣住了。

“不知道么,”她犹豫,“那我给你个优惠价吧,包夜三百,全套一千。”

我想不到她那么直接,忙解释,“我不是来找你那个的,我……”

“你找我,不就是为了泄火么?”她指了指我脸上的青春痘,“不然,难不成你是让我给你补习大学英语,好过四六级?”

我愣在那儿,找不到能够跟她聊下去的话题,只能无谓地搅动着那杯咖啡。

几分钟后,她有点不耐烦了,起身拿着包。

“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她说。

我追到门口,“别走啊,再聊点儿什么吧。”

她没有理我,只是加快了步伐,刚走两步,却又扭过头来。这时,她身后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她缕了一下头发,忽然开口:“你有钱么?”

我摸了摸口袋,“要多少?”

“一千。”

我想起我妈刚给我打的下一季度的生活费,“有。”

天阴了下来,空气里有湿湿的味道,感觉要下雨了,是大雨。

“借我吧。”她说。

“做什么?”

“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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