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回桐陵镇

桐陵镇,一个古朴而风光迤逦的江南古镇。在这里我度过了自己的孩提和少年时代。这是一个令我久久不能释怀总在魂牵梦绕的地方。

古镇背靠大山,脚下是湍急而过的大河,远处是青山掩映下依山而建的民居。这里一百多万年前便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缕文明之光,这里是许多古代传说和现代神话诞生和演绎的地方。它地处三省四市的交汇处,又拥有通畅的陆路和繁华的码头,很早以来就是一个文化融合、经济繁荣、历史厚重的地方。

(一)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古镇了。儿时印象中的那种晨雾烟雨、青石斑驳、野鸟孤叫、形色倥偬的景象,现在之于我更多地已变成了伤痛和思念。然而思念有时也能产生神奇的力量,思念久了也能让人改变主意。今年的秋天到了,而且已过去了很多时日,我突然想回趟古镇,去重温那过往的记忆。

深秋的古镇依然是那样的精致和美丽,一点也没有让我失望。走出车站不远,便看见那座浑厚苍劲的石牌楼。听镇上老人讲那是清道光年间镇上居民集资兴建的。牌楼由四根坚固挺拔的花岗岩柱子和重檐翘脊的盖顶组成,楼气轩昂,形态翼然。它是古镇的标识和象征,更是古镇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寄托。古镇的人都知道,只有进了石牌楼你才算回到古镇。

过了牌楼紧走几步便到了记忆深处的的石桥上。虽然秋已到来多日,桥两端的杨柳和那些叫不上名来的古树依然绿意盎然,随风依依。桥下熙攘而过的乌篷船,载着那些来古镇做客的人们或访亲探友、或互通有无做些小生意。置身于此情此景之中,耳畔不时的传来乡音纯正的问候声,恰逢夕阳泄着金辉慢慢西下,我不由得想起了陆游阔别四十年后重回沈园时所写的一首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过了石桥,再走上一段青石坡,古镇就展现在眼前了。这会儿正是乡下人吃晚饭的时候,只见那一幢接着一幢的房屋吐着青烟,一股股柴烧味扑鼻而来,顿时让人就像吃了洋烟一样精神为之一振。此刻的心情就像是陶渊明老先生所说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七哥,回来啦!”循声望去,在一个高大而陈旧的屋檐下,在一排山石垒起的石凳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是镇上的阿展,怎么比我还小三四岁哩就老成了这样?“阿展”,“七哥,真是你呀!”,言毕四行热泪相约而出。一番交谈之后我才知道,他的一双儿女在外打工并成家立业,老伴前几年得病去世后他又过不惯城市生活,便一个人留在镇上的家里聊度余生。

印象中阿展可不应该是这么个晚景。阿展家是镇上的望族,老一辈人精明能干、勤俭持家创下了不菲的家业。眼前这座虽然有点破败、荒芜的高宅大院,在铜陵镇上却也是能数得着的好宅。它一门四院:从一个大门进去先是一个大院,两边是两排整齐的厢房,北边是高大的北房;再从北房的正门进去,经过一个狭小的过道,便又是中间一大、两边两小相连在一起的三个院子。所有建筑全是用上好的石材和木料精心搭建而成。门前原有两只雄壮的石狮子代表着房主人的财富与地位,现如今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这真是:一曲新词酒一盅,遥见往昔小园景。夕阳西下难再续,无可奈何花落去。

阿展的母亲是小镇一带出了名的美人。那时候阿展家有的是钱,花重金从河对面的县城给阿展的父亲找了这个美人媳妇。阿展的母亲长我一辈,平日里我以月绒婶相称。月绒婶人虽长得漂亮,但一点也不轻浮。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就在文革快要结束的那几年,有一年镇上来了个县里的部长,住在镇上搞什么工作,因为阿展的爷爷是个厨子,便点名在阿展家吃饭。

就这样呆的时间长了,不知是谁的过错,也不知怎样被人发现的,这位部长和月绒婶有了男女关系。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接下来的审讯和批判当中,慢慢地却把月绒婶当成了流氓、破鞋,整天四三五野地批斗。而那个部长却好像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处分,仍然是继续当官,并越做越大。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阿展的父亲和母亲离了婚,阿展的爷爷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当时小小年纪的阿展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和母亲划清了界限。就这样阿展跟着父亲生活,母亲一个人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亲亲的一家人却老死不相往来。我想对于月绒婶来说,人间的痛再痛,也莫过如此!

那时候我在外村上中学,继而又在城里上高中、大学,多数时间不在镇上,因而和他们一家接触的机会不是很多。但在我的印象里还是有那么几次,当我在镇上遇见月绒婶的时候,她不是给我拿核桃、枣、石榴,就是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久久不愿放开。那时的我只是一个穷苦的学生,唯一能做的便是朝她不断地点头。阿展自小和我关系不错,就因为他对他妈的态度我几乎多年不和他来往。

记得有一年我回镇上,也是在现在阿展坐的这个青石板凳上,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月绒婶。我问月绒婶怎么生活,她低下头来喃喃地说道还是一个人。我问阿展呢,她说带着一家人在省城打工。我给了月绒婶一包城里的糕点,并让她换了新衣给她照了几张照片。印象中那天月绒婶非常的美丽,照相时她还特意将祖上传下的一个挂件挂在了新衣服的外边。那形态和笑意,我感觉是我见到的最幸福的月绒婶。然而第二年当我带着照片回来给她的时候,才听镇上的人说月绒婶已经故去。她临走也没有见到自己美丽幸福的倩影。

“七哥,我对不起我妈呀!”阿展忽然大喊一声把我从思绪的深处拉了回来。看着阿展眼前的模样,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舍弃了子孙承欢膝前的老人终日在此守着的,其实就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亏欠。“要不是你给我妈照的那几张照片,我们在她走后连一张念想都没有。”“阿展,你妈没错,从来就没错,你们不该这样对待她!”这是我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我像是对着阿展,也像是对着整个桐陵镇大声说道。

(二)

我继续向前走去,眼前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巷。古镇的建筑很密集,一家挨着一家,阁楼交错,互相辉映。这里的小巷很有特点。巷子并不宽,全由青石板铺成,与两旁的石头屋子构成了一幅曲径通幽的美景。它们将古镇分成了若干部分。我上小学时每天要从这些小巷穿过,春夏秋冬留下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古镇象一个洗去铅华的女人,曾经娇美的容颜已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纹,逝去的是青春,留下的是骨气和历史。

我家在古镇的正中央,门前有一个不小的广场。广场的周围长满了不同的树种,广场的下面有潺潺流水,据说这里是古镇风水最好的地方。这可能与我家祖上是镇子里的老户大户有关。这座宅子的确气派,最多时宅子里住着七、八户人家五、六十个人。宅子的四周全是阁楼,小时候读书、写字、看书、弹琴都是在阁楼上完成。现在想来也是惬意,既能清静地读书和思考,还能在学累了的时候欣赏窗外的街景。那时候门前小广场很是热闹,什么游戏、叫卖、杂耍、手艺呀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在各位堂兄、堂弟及后辈子孙的簇拥下,我先来到自家堂屋里祭拜了祖先,然后按照亲族中的辈分大小逐一进行了登门拜访。稍事休息后,我便一个人来到后街,在一片杂草丛生中寻找到一个早已破败不堪的院子。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心潮翻滚,热泪纵横,顷刻间便失去了自我,惟有那无边的思绪向远方飘去......

我上初中时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对方是镇长的千金。这在当时是很荣耀的一件事,但我却死活不依。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找一个城里姑娘,一定要走出这山区小镇。我的父母都在城里上班,我和奶奶妹妹弟弟在家生活。为此事奶奶和父母亲费了不少的心思和周折,无奈就是拢不住我这头早已被奶奶惯坏了的犟驴。两家老人为我们互换了生辰帖子,虽说没有请客吃饭,但也在镇上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谁知,就是这么一件在我看来并没有任何约束的事情,却在往后的年代给我带来了很多的牵挂和伤痛。

考上大学之后,正当我看上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却错愕地收到了一双绣着鸳鸯的鞋垫。这下好了,同学们开始猜疑我在农村是否已经订婚,刚处的对象也因不敢和我这个陈世美相处而草草地分了手。这以后每当我回古镇探亲,这位叫英子的镇长姑娘总是第一时间来到我家帮助奶奶烧火做饭。每当此时,只要是我对此疑惑不解时,奶奶总是以一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街坊邻居见你回来过来帮个忙吧”。

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一是怕奶奶难堪,二是碍于姑娘的面子,我也就随波逐流听之任之了。所以在以后的好多年,英子成了奶奶料理家务的助手,俨然成了我家庭中的一员。镇上的人也大都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那时候年龄尚小,对爱情的理解还不是十分透彻。只是发现,只要是我回到老家,英子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不让我做任何家务,并把我回家后所有的事情打点的头头是道。现在想来,那时候英子是真心爱我的;而我呢虽然不爱她,但却渐渐地欣赏她的能干和享受她的照顾。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年,有一年我结婚了,妻子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原以为知道我结婚后英子的心就死了,谁知道她愣是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奶奶,独守着空身。记得有一年回家割稻子,在奶奶和前镇长大人的要求下,我和她进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单独谈话。我是怎么说的现在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英子说道:你过你自己的,我过我自己的,咱俩谁也别干涉谁!问得紧了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谁还敢要我呢,谁都知道我是你大公子拒过婚的人。

当我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奶奶哭了,前镇长大人哭了,我也莫名其妙的掉了几滴泪。

忽一日,奶奶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一趟。回去后才知道前镇长大人不在了,我得替奶奶去行份礼。那次回城后不久,奶奶告诉我英子出嫁了,嫁给了一个残疾人,是她父亲临死时逼她答应的。我问奶奶为啥不告诉我,奶奶说是英子不让告诉我的,她还说她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不想让我为她分心。

这以后再见到她时是在奶奶的葬礼上。说实话这是第一次让我深深为她感动的一次。因为这一次我才真正抛开了所有世俗的眼光客观公正地看待了她,认识了她。原来她和奶奶的感情是如此的深厚。一连几天几夜,她虽然没有任何名份,但却不离开奶奶灵堂半步。所有穿衣、入殓、洗脸等常人不愿干的活,她都第一时间担负起了责任,干的一丝不苟,干的很多人为之动容。她从不和任何人争宠,甚至不和我说一句话,但她把所有的尊严、机会、荣誉都给了我的家人和孩子。这时候我才发现,一身白色孝服之下,原来她也是那么楚楚动人。以至于从老家回来好长时间,我的几个孩子一提起英子姨,个个都是竖起大拇指溢于言表。

没有了奶奶这个纽带,我的确是很少再见到英子。然而有一年,英子的哥哥突然到城里找到了我,说有事要和我商量。下午下班后在单位楼下的一家饭馆里我与他见了面。见面后英子的哥哥告诉我英子想离婚。经过一番询问后才知道,英子所嫁的这个男子不但是个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而且不学无术、脾气暴躁,整天不是打架赌博,就是纠集一些人在一起吸食毒品。英子看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的份上一忍再忍,期盼着有朝一日浪子回头再把日子继续好好过下去。

谁知,善良的忍让却被认为是软弱的无能,换来的是更加严厉的家暴。前几天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这个男的一脚踢断了英子的五根肋骨,并一拳打断了英子的鼻梁骨。这一次英子彻底死心了,决心立即结束这场噩梦。

听罢英子哥哥的叙述,匆匆结束了谈话和吃饭,第二天借着周末的机会,我驱车来到老家的一个医院看望养伤中的英子。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她做事,说实话,我是带着强压的怒火前去的。当我打开房门进到病房的时候,英子一下子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哥哥是背着她前去找我的。看着又黑又瘦疲惫不堪双眼死死地盯住我的英子,我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英子叫了句:哥,你来啦。我机械地应了句:哎,我来啦。谁知,话未出口我的热泪先流。我一步上前紧紧地抓住英子的双手,英子却背过头去放声地大哭起来。我知道她为了我遭受了太多的委屈,所以任由她自由地哭去。

离开医院,我到县城找了个最好的律师帮助英子圆满地打赢了离婚官司,并得到了合理的经济赔偿。之后在县上土地确权的时候,我说服当时的镇领导为英子和儿子在古镇后街规划了一座宅子,解决了她们娘俩的吃住问题。后来英子的儿子也在我和朋友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地考上了大学,飞向了大千世界。

这以后我和英子又恢复了联系,不过不再是以前那种尴尬模糊说不清的关系,而是以兄妹相称,关系反而更加清晰紧密了。

有一年忽然从繁忙的工作中脱离出来,在家里清闲了一阵子,百无聊赖、无所适从的时候我来到了故乡古镇,来到了英子的家中。那时候英子的孩子在古镇上高中,一家人的生活虽不是很富裕,但也充满了幸福和快乐。

看见我来了,英子做了我最爱吃的蒜水手擀面。吃完饭我坐在沙发上抽起了闷烟,英子收拾完碗筷看我神色不对,给我冲了杯浓茶静静地坐在了我的对面。看得出她很在意我。“怎么,有心事?”她焦急地问道。“没有”我心不在焉地答道,但依然是烟不离手,沉默无言。就这么一个人发愣着,不知何时,眼前隐约浮现出奶奶的身影,奶奶在灶台案边做着饭,英子在灶台前烧着火......。奶、奶.....恍惚中我竟突然喊出了声。那一次我肯定是真的失了态,要不然怎么到了午夜我是既不想走又不想睡,就是那么一直看着英子,一边喝茶一边抽烟。

看我的表情越来越难受,却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帮我解脱,英子干脆半夜里敲开了镇上的一家商店,并再次下厨,给我弄来了酒菜。就这样我和英子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一杯愁绪,几多无奈,满腹心酸相谈到了天亮。那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就是哪怕我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罪完了,英子还会守在我的身边。

还有一年我离婚了,朋友给介绍了个小我很多的漂亮姑娘。几年相处下来弄得我手头越来越紧。英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窘境,今天三千,明天五千,后天一万,几年下来资助了我五、六万元。当时我的行为非常的奇葩,花着爱我的人的钱,供着不爱我的人去享受。最后的结果是必然的,我落了个人财两空,演绎了一个人间笑话。

就是这么一个贤惠勤劳、知书达理的农家妇女,谁知却天妒英才,让她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并且还是含恨离去。

有一年我回古镇省亲,匆匆忙忙办完事后,我便急切地问道:英子,英子呢,今天怎么不见她过来?说着我便不等回答急着就要去后街找她。这时候我的一位堂哥淡淡地说了一句,英子前一段死了。什么?我的脑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子里早已人去屋空,就剩我孑然一身,浑身发颤。

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我反复在问自己。不知不觉中我跌跌撞撞来到了英子哥哥的家中。家里一片寂静,显然早已没有了生机。英子的哥哥含悲告诉我,英子是在前不久刚出的事。镇上新来了一位镇长,看见英子端庄贤淑,人长的颇有几分姿色,且又是单身,便介绍英子到镇上中学当了民办教员。谁知这位镇长没安好心,在英子上班没几天,便趁天黑强奸了英子。

英子一气之下当天晚上便将此事告到了镇上的派出所。然而派出所却摄于镇长的淫威将此事不了了之。镇上还定了个诬告将英子开除出了学校。英子一气之下喝药自尽了。临走时还写下了整个事件的所有过程。

英子是在被强奸后第几天自尽的?我急切地问道。第三天晚上,英子哥答道。英子死了有多少天了?我又问道。不到一个月,她哥告诉我。开棺验尸!一定要将这个王八的绳之以法,受到应有的惩罚,绝不能让古镇的历史悲剧再次重演!我气愤地吼道。

后来,在正义的支持下,在法律的威慑下,在英子家人不弃不舍地努力下,那个镇长终于在一年半之后被判了重刑,以其罪恶可耻的下场告慰了英子的在天之灵。

七爷,七爷,你怎么啦,睡了这么长时间也不醒。在一位堂哥儿子的不断摇晃下,我慢慢地从梦中醒了过来。七爷,我妈叫你回家吃饭哩。噢,好好,回家吃饭!临走时,我拽了把荒草放到包里,望着寂宁冷清的古镇,我大声地吟唱道:别人有一片草原/容不下一个我/你只用一根草/就拴住了我,这根草叫永远/;别人有一座宫殿/留不住一个你/我只看了你一眼/就拴住了你,这一眼叫永远/。

古镇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后的古镇另有一番精美。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了回家的归程。

别了,秋风中的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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