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海

          忘尘海

            一

最初是老莱告诉我,我是信使这件事的。

当晚我便焦虑得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床板也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搞得我心情愈加的烦躁,直到深夜仍带着圆形眼镜看图纸的老莱忍无可忍,我只感觉身后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随后便被一脚踹翻在地。

仰面躺在地上,皇冠状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片状的光。我只感觉睁不开眼。不情愿地翻个身,忍痛爬起来时,我看见老莱双手环抱站在木质地板上,几缕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整齐的西服上黑色如墨一般流淌,金丝镶边镜框下他想必正带着一种极为不爽的表情看着我。我显得很委屈,但想到公寓里安然睡着的其他无关人等,又不敢在深夜里大声叫唤,于是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和老莱对视着,用一种我自认为看上去很倔强但又不失楚楚可怜的表情。

老莱叹了口气,微微弯身摇了摇头。然后取下金丝镶边眼镜。他想必看出了我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你什么都不需要干,做条船过去然后睡一觉就好了。”

我说不上是惶恐,但带着几分麻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忘尘海也只是片海而已,对其他人可能很有威胁,可你是信使啊,信使是不会受到伤害的。你都已经被开通vip通道了还想怎样?”他对于我是信使这件事似乎颇为得意和满足,也许这件事很简单,世上除了那些浅棕色皮质图纸上眼花缭乱的线条并没有什么难事吧。

“况且,还有我给你引一段航路呢。”我想起了老莱以前曾是个出名的水手。

“是啊是啊很简单,关乎生命的大事呢……”我弯起腿,双手抱膝,把下巴搭在膝盖上,独自嘟囔。

睡前我抬眼瞟了一眼老莱,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清晨,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老莱在隔壁的房间睡着,雕花木门,甚至连地毯都要伸出到走廊里。我咋咋舌,随后一溜小跑,在雾气仍未散去时走向海边。银月远逝的光辉消失在清冷的海水,远处忘尘海笼罩在一整片的茫茫渺渺中。

据老人们的说法,其实忘尘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它是“世界”之外的地方。大地的尽头是海洋,而海洋的尽头?就叫忘尘海。每一个在海边出生的孩子,都会被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越过大海的边界。老莱也这样给我说。我曾经试图问过他原因,他只说忘尘海是被时间诅咒的地方。

“千真万确?”我心说这是什么骗小孩的蹩脚解释。

“千真万确。”他一脸认真。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老莱的呼唤,我转过身,他向我遥遥招手,示意他要去外出工作。

“第四次时间折叠都要开始了,为什么还有心去工作呢?真搞不懂。”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该说他是心大吗……”

我转过身,向城中心走去。

            二

我是Q城人,而伊娜是Z城人。从A到Z,时间的进度被无形的大手逐渐调慢。微弱的引力扭曲是肇事者,可我们只如依水的游鱼,任时间或急或地慢流过我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情愁。

“在前几个城里,第四次时间折叠的征兆已经比较明显了。”伊娜舔着冰激凌对我说。她穿着牛仔外套,带着红色的眼镜框。她拿出装在兔耳朵外壳里的手机,“这些树木的枝干已经有了明显的老化痕迹,特别是这棵半是腐朽半是青壮的树。”我蹭过去看。大半的躯干已经枯死,但指向南边Z城方向的部分还保留着很多的绿叶,死寂中的欣欣向荣,不禁令人胆寒。“有些建筑物也已经开始沙化了……不过暂时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吧!”她的语调忽然上扬,透着几分莫名的自信。

“这么随性好吗?明明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无心道。她忽然转过脸来,有几分俏皮:“不是还有信使吗?信使会带我们渡过一切的。”我愣了愣神,看着伊娜眨眨眼,金色的长发在日光下闪烁泛白,心里一动。

伊娜和我从小就认识,只是后来她和家人搬到了Z城,用了一生中少有的几次迁移的机会。生活在时间流逝最慢的地方,韶华紧紧地抱住她,逝去的光阴只是温柔拂过她的发梢。

耳边传来萱的歌声。“快走吧,演唱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兴奋得脸颊露出几丝绯红。

荧幕上青春活泼的少女拿起话筒,BGM响起,行人驻足。百货商城里耀眼的灯光映照女人们不老的容颜。

可这一切又维持得了多久呢?时间折叠下一切都会被掩埋……如果我没能好好完成信使的使命的话。

我突然感到一股难以承受的重压,头脑中天旋地转,清晨刮来的海风又出现了,带着鱼的腥气,刺激我的鼻腔,我的神经。雾中的忘尘海,梦中的忘尘海,海水开始浸湿我的裤脚,我从一脚踩空,溺入深渊。

“真没用啊……”我看着伊娜把我的手搭上,然后蹲下身,把我扛在肩上。我第一次如此亲近她金色的长发,可想要站起身,发现自己已经使不上任何的力气。

            三

伊娜走起路来像只小兔子,她给我买药回来,白色的塑料袋随着她轻盈的身躯一摇一摆。我躺在床上,双手握住杯子轻轻吹气,袅袅的蒸汽濡湿了我的眼眶。伊娜坐在靠背椅上,双臂交叠,把脑袋搭在上面,斜斜地看着我。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几缕发丝随意地散在脸颊旁。

“谢谢。”我轻声说,像只安静的猫。

“哦。”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橘黄色的光送来几丝暖意,水杯中的热意透过掌心丝丝沁入心里。

“时间折叠之后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家里人说信使会携带着这个世界的记忆返回,房屋,飞鸟,落日,还有我们,都会像种子一样从大地里重新生长出来,一切都复原后,世界会按照它本来的面目继续运行。”她顿了顿,“就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样,梦开始的时候我会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作碎片随风卷走,梦醒时我也许仍会在百货商城里逛街,或是在KTV里唱歌。”她幽幽地说。“应该不会疼吧。”

“听说信使要去往忘尘海才能找回世界的记忆。”

“忘尘海吗……为什么会叫忘尘海?是因为会遗忘些什么?”她抬起头,双手托住下巴,像个认真听课的孩子。

“因为坐在船里驶向忘尘海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

“永远?”

“直到被所有人忘记。”我忽然又想起老船长曾给我说过的话。“其实曾经也有人号称是从忘尘海里回来的,可从没有人认得他们,即使是那些刻在岩石上的记忆。就像是……被世界本身给遗忘了。”

“那一定很可怕吧。”

“嗯?”我抬眼看着伊娜。

“我是说信使…一个人漂向遗忘一切的大海,去寻找所谓的世界的记忆,如果失败的话那我们的文明就荡然无存,可还有那么多人信任着他。信使他…应该会很怕吧。”她的声音渐渐纤细微弱,混着几丝颤音。

“听到你能这么理解,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吧。”我欣慰地笑笑。

窗外,密集的高楼大厦矗立在脆弱的地皮,霓虹灯恍惚的光芒闪烁,CBD区里不夜的城市灿若星辰。

“如果没有这些,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单纯存在着……”我兀自失神。

“伊娜。”

“嗯?”

“大部分人都想让自己年轻的时候住在A城,晚年的时候住在Z城,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安享自己的晚年了。可你并不需要,你一直一直都想让自己的青年时光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对吧”

“不然呢……你要我怎么想象自己以后整天没有事干只能闲逛呢?至少我现在想多唱唱歌,跳跳舞,这样以后至少还有回忆可以陪着我吧。”她扑闪了几下双眼,“能赋予时间价值的东西不多,回忆算是一种吧。还有生命本身。”她笑了笑。

“嗯。”我盯着自己的水杯,像是自言自语。思维忽然变得无比恍惚,像那杯中水的漩涡一样,一直一直往下陷进去,可陷进去了也还会有,于是不停地旋转,不断地沦陷。

等我回过神来时,伊娜已经睡了,她的胸脯微微起伏,侧脸看着像个稚嫩的孩子。我轻轻走过去,为她盖上一层绒绒的毛毯。我闻到少女清荷般的体香,淡淡的,她的金色长发像稻穗一样垂在耳旁,白瓷似的脸颊在灯光氤氲下透露出几丝绯红。

我凑到她的耳旁,竭尽全力用温柔的语气:“再见。”

伊娜睫毛微颤。

            四

走出公寓时,老莱静静地站在大门旁,像是在等待着我。罕见地,他没显得那么心大地用宽广的怀抱和有力的臂膀迎接我。老莱掏出他的智能机给我看。

流沙已经开始侵占北方的城市,殿宇化作暗金色的沙粒从高处坠落,堆砌成原始的神国画卷。参天的树木衰朽瓦解成沉默不语的黑炭,钢筋扭曲皴裂刺向天宇,红褐色的锈迹如繁花般盛开。

“第四次时间折叠已经开始了?”我明知故问,惊愕不已。

出海时,难得的好天气,黎明之神用玫瑰色手指在日出方向轻轻沾染,玫瑰金的边缘,温暖的过渡色晕出略带青铜味的蓝。

“我们乘一条小船,再拖一条小船,”老莱边收拾缆绳边说,“到了海的尽头,你就独自前往忘尘海吧。”收拾完后,他显得气喘吁吁,“我不能进入忘尘海的,在忘尘海中经受时间折叠的人,折叠前的一切是不会被纳入进世界的记忆的。换句话说,我在忘尘海中挂掉了,就真的挂掉了。”他显得理直气壮。

“有钱人可是很看重生命的嘛。”

我忽然感到有些不舍,毕竟跟了老莱那么多年。但仔细想想老莱确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那么大公无私地送你到忘尘海去嘛!老莱已经做得很好了,别的新手村村长只会送你装备,老莱还会一直把你送出村口直到看你平安地到下一个副本中去。

我望着天空出神。

“怎么了?舍不得那个小姑娘吗?”老莱半带戏谑。

“其实也还舍不得你。”我白了他一眼。

海岸线已经渐渐离我们而去了。

“你说,你走后万一我觉得很怕所以又返回来会怎么样?”我挑着眉毛看他,“其实还真的有可能这样哦,反正这样不痛不痒地结束,也不会有人有机会埋怨我了。”

老莱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考虑到你会这样做的可能性,所以你的船上的油并不足够你返回了,”他露出摄氏三十度的笑容,“这样你只能顺水漂向忘尘海了。”

“你……”我忍住一口气。

“所以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我承认在面对他时败下阵来,无力地趴在了船舷上。“可其实我并没有义务去做这种事啊,一开始我就没答应当信使好嘛,也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肯做他们应当高兴,我真的逃避的话也没有可以指责我的理由。”

老莱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只雪茄,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除了他的金丝镶边镜框在阳光下布灵布灵地闪。

“你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他人而活。”他顿了顿。“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有很多舍不得的东西啊,如果有一天都消失不在了的话你会很伤心的。”

“没有谁有胸怀宽广到包容整个世界,也不会有谁真的扛起所谓芸芸众生的企盼和祈愿。一直以来,你所追寻的只是那个你所选择的世界而已”

我又想起了伊娜的笑脸,想起好久都没有跟她一起去过KTV了,这次时间折叠后我一定要找机会和她一起唱歌;也许她心情好时也会在我面前跳一段舞呢,那时我得记着要偷偷地录一段像才好。

但愿这一天不要等待太久。

“你越来越带着一股沧桑的气息了。”

“还好。”

“而且音色也比较老。”

“可能我比较成熟。”他声音喑哑,像破旧的音响。

“恶心。”我满不在意地答到。天上飞鸟四散飞着,忽聚忽散。身下的海水蓝得发紫,仿佛长鲸的眼睛。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不同层次的幽黑海流互相侵蚀和交融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收缩,然后猛地坐起,上前抓住老莱,把他从雪茄的烟雾中拖出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

老莱已经是满头白发如枯槁的樱花,皱纹像一瞬间被刀割出来那样惊心动魄地横在脸上,双目灰色弥漫逐渐失焦,肌肉像吸食毒品者那样萎缩。

仿佛只一眨眼,连时间都老了。

“古人言‘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真如行东逝之水,白驹过隙,疏忽而已。”老莱笑了笑。

“你笑得好难看。”我忍不住想哭。

“自古海和忘尘海就没有明确的界限,从没有人划分过。只是越靠近‘边缘’,时间的流逝就会越快罢了。”他仍说得仿佛事不关己。“我的曾祖父曾是上一任的信使,家规里有一条:如果出现信使,我们就是他的引路人。”

“引路人?”

“就是帮你深入到忘尘海的核心地带,过了这一片,剩下的航路就会很清晰,你漂都可以漂过去了啦。”

老莱的衣角开始化作碎片,他像个影子,遭受了日光的照射,于是越来越淡,逐渐消失不见。

“我们的信使可不能迷路哦……”最后的话语,如泡泡一般轻盈易碎。

我已泣不成声。

属于老莱的那条船上,再坚实的钢板,也逐渐化作尘埃渣滓,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如呼气一般,整条船随风飘散,我再也看不见它。

还有多远,才能到达忘尘海的尽头?是否早已是弹指百年?我回头望向我曾生长的世界,流光易散,星移斗转。

“真是残忍啊……”我轻声呢喃。时间一层层把我从世界中剥离,忘尘海上,有多少信使曾被遗忘?记忆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你用脑袋记住,用笔认真地写下,用硬盘录入,再到用石块刻下,可谁又敌得过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我想想就算我能重新找回这个直接的记忆又如何?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会海枯石烂,那个世界上的每一粒沙都不会记得我,每一颗星星,都不曾凝望过我。

            五

“确认B621号世界启动?”

“确认。”我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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