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那萧萧而下的红枫,与这簌簌飘落的白雪为伴,葬了过往一片……
终究,我护了你的命,却护不住你的运;顾了这信念,却顾不得这份情。
我涉过每次绝地,只为靠近你。而如此强烈渴望活着的勇气,源头、皆是你。
你说过最可爱的话,便是那段——“横捭八千,无所畏惧;纵阖六千,所向披靡。逍遥恣意,洒脱豪迈;天上地下,与君同在!”
只可惜,人这一生,自由难求……
夜灯,夜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风、夜、灯。
呵——还未告知你,在下君念卿,字思汝,思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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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饮酒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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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年,乙丑月,丙申日。
正是浥太祖永安3年,腊月初八。
冬日的江南夜风瑟瑟,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飘落,空中徐徐撒下片片洁白。
一道白砖青瓦的院墙隔断了寒冷,双开的大门上方,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照映着门匾上的两个篆体大字——秦楼。
灯火明灭处,一个幼小的身体在冬夜里踽踽前行。走得近些,方可看清那身棉袄上有许多窟窿,陈旧的棉花泛着微黄,还不时地从里面掉出一两团。
小孩子行动迟缓,尽管沾着灰尘的面庞显得狼狈不堪,那双眼眸却清亮如刀,透出的执着令人动容。他的总角已散作一团,两根红头绳耷拉在肩头,随风飘荡。孩子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只看得见一截串着青琅秆的流苏坠子。
小孩儿挪动脚步,仰首望着门匾上的字,久久地站立在秦楼门前,干裂的薄唇浮起一抹虚弱的笑容。只是,下一刻他的唇角便溢出鲜血,整个人径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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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倏然,十七年后。
日暮归途远,秋风凛凛寒。枫林何处是,燕州万灵山。边城塞上高峰,红叶漫卷西风。
燕州,北上连蒙郡草原,东去接辽东狄族,南下便是中原与济州。是以,燕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浥朝自太祖统一天下,唯有辽东北狄不肯归降,还多方派出各种探子、杀手入侵汉家,企图南犯。因为这并非正面冲突,无法发动战争,且常年征战的确劳民伤财,于是只能以其他势力来解决这个问题。
一场决战方罢,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萧萧彻风里,落红似泪血似雨。深秋黄栌染微霜,阔袍广袖显张狂。
“梅副手,毒圣,我们并非北狄人……”
一粒毒药滑入咽喉,那人的脸庞瞬间僵硬,直直倒下去,他所在的位子仅剩一滩水。
水红色衣衫的男子站在夕阳下,远山眉长敛,透出一丝沉稳,狐狸眼半眯,平添半分狡黠;挺拔的鼻显得整个人多了几许刚毅,微薄的红唇泛着森然的笑容。男子的左肩栖息着一只漂亮的丹顶鹤,右肩挺立着一只英气勃勃的幼鹰,整个人却犹如一只懒猫。
梅伸了一个懒腰,轻拍着嘴打个呵欠:“真困啊~”
匍匐在地的男人颤抖道:“请梅公子赐死。”
梅瞥了一眼那人,转身飞掠而去,声音犹自传来:“我知你非狄族人,为敌人带路亦非你所愿,望自珍重!”
斜阳草树间,一袭水红色轻轻跳跃,在树梢几个轻点,消失在晚霞里。
须发斑白的老者望着那抹水红色渐渐消失,心中有莫名的感慨,总觉得此人心事深如汪洋大海,背负着许多不甘情愿。
梅北行归来,方回了秦楼,便又再次奉命出楼。此行是为了寻找一名女子,然而,屡次从青都到灞水县搜索,始终未果。
他再次来到灞水,但求得以查到蛛丝马迹。灞水县与渭城郡仅有一水之隔,却是东西两个天地——灞水县略显冷清安静,渭城郡则尽是繁华喧嚣。
长亭外,古道旁,落木萧萧,秋风送爽……
沉寂的深秋凉风习习,落日余晖间,一道女声突兀响起:“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梅有些意外,历朝历代虽有不少才女,但多是大家闺秀,并不会来荒郊野岭之地,且只为喝喝酒吟吟诗?不过,听闻亦有不少青楼女子或道姑,同样有些许才情。
他满心好奇地从悬崖上跃下,掠至长亭边,倚着一棵枫树,许是霜林尽染,抑或他轻功太好,那女子并未发觉,仍然自顾自地喝着酒,一时兴起,竟跳起舞来。
于是他听到了一首奇怪的歌曲:“
我是一代歌奴,在这茫茫江湖
一点腮红胭脂宛如饮了江河一壶……
初闻金钗凤冠,门外冬雪杂乱
也曾唱过秦皇楚汉还是孤单为伴……
江湖纷乱不休,又是一个中秋
唱到白雪黄河悠悠已然覆水难收
道个山河大好,一片茫茫野草
是否因我生的太早注定孤独终老”
那抹绿衣跳了片刻,又回到长亭里饮酒。女子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气,不与常人相同。女孩儿相貌奇特,或者说画得很奇特——黑红的皮肤,粗壮的眉毛,红艳的香肠唇,眼角两颗小痣,腮边一对大痣,一双淤青眼。
梅踩着缓步,行至长亭坐下来:“一人独酌略显孤寂与无聊,不若在下相陪?”
绿衣女子猛然跳开,惊恐万分地跑了一丈远才刹住:“你谁啊你?”
梅并不回答,一盏酒下肚,舌尖卷伸往复,又抿了抿红唇,浅笑道:“姑娘不必惊慌失措,在下不过是个路人,一个来讨杯酒喝的过客罢了!”
绿衣女子瞅了瞅他,懒得理会,扭头爬上了马车,撩起车窗的锦帘,细细望着那个人,并无天人之姿,却自有风华万千……
只是,如今她对男人这种生物已经够了,帅与不帅貌似差别不大。别说她矫情,玛德老娘就是因为之前太轻信人了,才会被卖到青楼好吗?是谁说什么人心不古,来,咱们打一架!她想了又想,见那人仍然一副淡定哥的模样,她心服口服!
可惜,远去的她未曾料想,那人竟然一语成谶,而初见时的那座断肠崖,却是真的教人肝肠寸断……
梅亦没能料到,后来的事情竟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场诀别……
匆匆一面之缘,涌在心头的只有疑惑,别无其他。如果问她还有什么,貌似有些眼熟,像是梦见过?这个结论,好不靠谱!
火红的枫叶下坐着一袭绿色,摇着摇椅,径自喂了一颗山楂,下一刻便吐将出来,伸出舌头扇着风,像是辣到一般:“惊蛰,你给我死出来,你告诉我,究竟是去哪个荒山野岭摘的?”
绯衣少女噌地跑来,也尝了一颗:“姑娘,挺好吃的,你这是怎么了?”
她完败:“姐们儿,你赢了!以后带酸味儿的东西您老人家别勤快了,给霜降忙活!”
惊蛰满脸无辜,悻悻地继续扫落叶,泪眼欲滴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疼。
“以后你可以帮我整理书本,你的记性辣么好,一定完美!”她腆着脸哄道,像极了撒娇的小猫,“别不高兴嘛~”
到底是小孩子,惊蛰欢喜地去了书房。
她摇了摇头,笑容满面地举起酒壶,自斟自酌。这四个丫头跟着自己已经小半年了,与自己一同活在这烟花之地,每每出门都会被良家妇女多舌几句,真是委屈她们了。
她没有什么本事,亦不愿登台演出,因为惊鸿楼的规矩太大了,一旦踏上碧莲台,便身不由己了。她还未寻到可以托付这具身子的男人,不敢轻易去赌,否则满盘皆输……
不知为何,她尤其喜爱喝酒,兴许是觉着天大地大,再无比酒更能抚慰人心的东西了。
她幽幽地念叨:“不是爱风尘呐……”
这厢女子正在惆怅未来,却不知那厢的男子同样在饮酒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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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案上搁着一壶酒,青梅香气四溢,醉人的味道在秋风里袅袅远去。
梅搜索无果,只得独自倚柱品酒,清淡甘醇的香味在口中流动,回味无穷。孤独的滋味像极了这壶青梅酒,哀伤淡淡,忧愁浅浅,叙述着过往云烟。
方才那首歌唱到了他心里面,对酒独酌了些时候,再次举起酒杯,手中的东西却突然不见踪影。
“酒虽不错,但与你何干?”冷清的语调带着几分怒气,与那身绿色不同的漠然,“你忘了老楼主为何过世么?”
梅皱了皱眉,广袖一拂,酒壶被投入那人怀里,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送你!”
绿衫男子接住酒壶,急忙追过去:“等下,七日消骨散借我一用!”
梅蓦地驻足,慵懒地回身凝视片刻,他突然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回去传话,记得下次派个有些能耐的人来接近我!”
来人怔住,心口突然抽痛,跪倒在地:“这是……噬心散?”
那人惊住——分明没有给他机会,他是如何下的毒?莫非他一早便发觉我在跟踪,毒药早已备好?难不成,梅的内力比帮主说的更加高深?
水红色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枫叶间,声音却送至那人耳畔,懒散的嗓音显得警告都只是随口说说,唯有江湖中人方知,梅副手定然是震怒以极:“顺便告诉他,凡事要学会适可而止,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发现已经麻木的心脏,居然会有一丝遗憾与不甘。自己在遗憾什么?又不甘什么?是为了那两个字么?亲人……
满是枯枝的梧桐树下,一张小几摆着两坛酒和两只海碗,其中一个软垫上盘坐着一名绿袍男子,正端起大碗痛饮,听见细微的声响,冷然道:“他又派人易容问候你了?这次是谁……你看我作甚,难不成易容成我了?”
竹看到梅淡然扫过的目光便知,猜对了!他嘴角微微抽了抽,真想说一句,那人的手段真是老套!但是看了梅便知道,那人就是故意来找梅的,应该是给梅在提醒什么!
梅并不回答,眨眼间靠了过来,坐着软垫,倚在了树干上,斜睨他一眼:“你是有多渴,两碗凉白开都不够?”
竹脸色愈加冷淡:“夫人怎么没教会你呢?看破不说破,好么!”
梅笑得很开心,眼底却淡漠:“好啊~”
竹寒着脸:“夫人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你这么顽皮你家里人知道吗?!”
梅懒得继续接话,索性闭目养神。他知道竹一定有所求,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地在任务中与自己相见。
竹的鼻子向来灵敏,嗅了嗅,蹙眉道:“你身上有女人味,看来任务还未完成,便去享受了嘛!”
梅没有回话,阖眼半晌,见对方不开口,于是直接伸手拿过酒坛,连摸索都不曾,便打开了酒塞,兀自灌了下去。
竹一把打落酒坛:“还喝!”
酒水洒了梅一脸,他叹了口气,扯着袖子擦拭。片刻后,他终于睁开那双妖冶又邪魅的狐狸眼,懒洋洋地望着天空:“今日,我听到了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两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竹愣了半晌,不是因为这两句诗的寥落与寂寞,而是念诗的人,那人竟然……
麦色的脸颊上滑落两行清泪,薄唇泛出一丝脆弱的笑容:“多像我们呐~”他默了默,继续扯出一抹浅笑,“漂泊江湖,四海为家,闲来闷壶老酒,以慰风尘。”
竹仔细看来,原是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声音打在枯黄的梧桐叶上,惹得人心里难受。洋洋洒洒的雨丝纷飞,他看着景色却不知如何接话,只挑了唇角难得地笑了。
秋雨绵绵,如丝如绸,从梧桐枯叶上缓缓跌落,偶尔坠下一两片黄叶,雨滴润湿二人的眉眼、长发。
一个红袍裹身,闭目倚着梧桐树干,样子散漫慵懒;一个绿衣覆体,冷眸望入萧瑟天际,神情迷惘黯然。
梅见他不回话,便知他的心思:“我知你不愿为这些小事伤怀,不过只是听着这首诗挺心酸,我亦孤旅飘摇,宛若浮萍。”
竹倒是没有那么多感慨,毕竟他不如梅那般敏感,自嘲道:“我不似你,曾经拥有,至少失去了还有个念想!”
梅扔去一个眼刀子:“我倒希望从来不曾拥有,便不会为了失去而伤怀心酸。”而后自语道:“大抵人皆是如此,互相羡慕……”
竹不愿好友如此陷入沉痛的回忆,只好岔开了话题:“阿贤在青都,应是某位大臣的妻子,隐姓埋名多年,须得逐个查寻。”
梅猛然回首:“你确定?”
“人还健在,待寻到,亦算是为你了了一桩心愿。我托表哥继续打探了,你安心。”
“……凤仙可有消息?”
“听说是贴身宫女被新任王后收买,给她下了毒,然后被曝尸荒野。不过,蓝月谷在同时期多了一名女子,千山堂还在调查。你这边如何?”
“我找到灞水县,断肠崖下便是灞水,那人很高明,没有一点痕迹。”
“整个江湖能被我们找不到丝毫线索之人,怕也只有玉面狐狸了。”
“罢了,来了渭城郡,不去惊鸿楼的话,太可惜!反正找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消息,一时半刻急不得,我去青楼逛逛!”
“说得你好像能随便找女人似的……”
“看看不行?指不定能碰见今日那个姑娘,梨花般的清澈眸子,枫叶般的火爆脾气,鸢尾般的素雅气质。”
“懒得跟你吵!对了,借你的七日消骨散一用,我得顺道替表哥解决一个人。”
“何人?居然需要毁尸灭迹?”
“梅帮副帮主,险些强占了掩月。楼主并不想与其正面交锋,许是怕你为难。”
“楼主重信守诺,用心良苦……我给你一粒便足矣,你可给我拿好了,莫要弄丢了还说是我吝啬!”
“你这人真是记仇,一次便唠叨这许久!”
“废话,那毒药可是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炼成的呢!”
“我……我又不是故意弄丢的……”
“呵!鬼信!”
“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能不能别这么小气!”
“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楚~”
“我……好了我错了!快点嘛!”
“竹,你这个样子,像极了夫人说的,小受!”
“你攻你攻,你万年攻,行了吧?药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