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话题,我一直不愿提及,毕竟谁没事喜欢说自己有病呢?除非那个人脑子有病。我这个人,简单,而又有感情色彩,所以很多时候,任性。人常常受限制,难得自在,比如我的病,它限制了我许多。
得白化病的这些年,我时常沉默寡言,没什么好说的,认命而已,但我有情绪,因为怕给别人添去烦恼,因此很少在人前倾诉,加之敏感的自尊心,所以很多负面的心理一直被刻意地压制着。
很多朋友可能不知道白化病是什么,没关系,我难得有心情,可以做一下科普,这个病是一种遗传病,由于常染色体变异导致,患者体内缺少合成黑色素必须的酪氨酸酶,故而皮肤毛发呈白色,易晒伤,且有遗传性。
另外,视力低下,视神经发育不良,伴有眼球震颤,畏光。
大概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说起来也挺简单的,就是承受起来并不简单。
于我而言,外貌是大问题,
从小生活在农村,白皮肤着实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不明就里的人看到我,总是面露怪异,总是言语犀利,那种感觉不是歧视,而是一种略带玩味的嘲讽,类似于,你看,他怎么是那个样子的呢?他的皮肤怎么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呀,头发都是白的!他是不是有病?是傻子吗?更有甚者有人会当面问我,你是傻子吗?你为什么这么白啊?
对于这些,我很无奈,那种感觉,我很讨厌。我讨厌说三道四的人,我讨厌自己这该死的病。
尤其是小孩子见到我,他们会很天真的打量我,看了又看,我知道他们是好奇,但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不管是谁,当小孩子们看到如此的我,他们也会问自己的家长上面的问题,每次我都能听见,尽管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
在学校里,我被起外号,小白脸,白毛,其实小学的孩子最坏,我就是在小学被起外号最多,被欺负最多。
从外界对我的评判,我得知自己是有问题的,而且是我的问题,当时的我会很自责,我的存在是错误的,别人指责我是应该的,我也很羞愧,我自己是如此的怪异,我对我的怪异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也不想见到别人,见到别人就意味着被拷问,被审视,被玩味。
生来如此,我很抱歉。
不过,我也不总是退缩,被欺负得紧了,也会爆发,记得一次,我实在忍不了,和一个高个儿打了起来,我打不过他,但我摔倒爬起来接着打,最后他累了。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在我印象中就这一次,大多数时间,对于冒犯,甚至超过了冒犯的行为,我会选择忍耐,我很能忍的。
我的性格很文静,虽然是个男孩,但就是很文静,对于彼时的我而言,只要别人不招惹我,就是幸福。
稍大一些,被起外号的事情就少了,但没人愿意和我玩,经常的情景是,体育课,大家三五成团打闹玩耍,我,或者沿着围墙走,或者望着铁栏杆出神。
有一次,妈妈来学校看到,下课她问我,你为什么这么不合群?我不说话,对于负面的提问,我习惯性地选择不吱声,不吱声就意味着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就像别人指责我的病我的外貌,同样也是我的错,我的问题,我也选择沉默,没办法就是我的问题,我活该。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当时我既没有抱怨过,也没有哭过,很不可思议。
我没有叛逆过,我一直很听话,成绩也还过得去,我为家里有我这么一个怪孩子而感到不安,感到羞愧,感到亏欠,我不该有过分的要求,更不该不争气,我这幅样子,没资格。
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的外貌曾经吓到过人,尤其是晚上,转弯的时候,转身的时候,当对方乍一看到我惊得叫出了声,因为我的外貌让她或者他很吃惊,这些时候我都会很快的逃走,我很自责,我就不应该晚上出来,害得别人吓一跳,而且我也没有给对方道歉,连一句不好意思都没说就灰溜溜的逃开,真不应该。
这只是尴尬的小事,却是我的外貌惹得事,是我的病惹得事。
为了更好的融入人群,也为了让家里人安心,我会把头发染黑,已记不清染了多少年头发了,好像七八岁就开始,或许更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来不敢照镜子,也很少拍照片,我害怕看到我自己,那个在别人看来十分怪异的我,我害怕看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
也许是羞耻,我不知道。
于我而言,视力是更大的问题。
上学,我看不到老师的板书,从来看不到,即使坐在第一排也是一样,因此我上学的时候,全靠课本和耳朵,一直到大学。
我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但我不想让别的同学知道这件事,因此每当老师敲黑板问问题的时候,我都会努力附和,假装我能看到,并且还能理解黑板上的内容。
我最害怕的是数学课,因为老师会写很多的板书,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甚至作业都会抄到黑板上,每到这时候我都会很局促,同学们看着黑板抄,我也假装看着黑板抄,这其实很难,因为我啥也看不到,眼前只是黑色上面模模糊糊的白色一片,但我要表现出很认真地在看,在思考,然后有频率的低头抬头,往本子上写写画画,现在想来,我都可怜那时的自己,有点想哭。
终于,我看不见板书的事终究还是被发现了,那是十岁,老师抄了满满一黑板的作业,放学之前要写完上交,谁写不完不许回家。
眼看着黑板,我呆住了,同学们刷刷的都动了起来,我习惯性的开始自己的表演,但我明白,这次逃不掉了,今晚八成回不去家了,心里很慌,但表面强装镇定,十岁的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铃声响了又响,阳光慢慢沿着窗子游戈,已经开始有同学走去讲台交作业,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很羡慕,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又很焦虑。
终于,教室里没几个人了,最后一声放学铃声落下,我还端坐在座位上,本子上胡乱画着想象出来的板书的内容,我不敢抬头,我知道,就剩我自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握笔的手早沁满了汗,我等待着,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老师拎起我的作业本,看到上面的内容,她很惊讶,也很生气,她起初也许怀疑我是态度问题,但看了看我,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那天放学时的夕阳跟往常一样,我走在回家的柏油路上,心里空空的,我莫名忐忑,没有因为老师没责备我而庆幸,更没有因为终于不用坐在那里假装抄写而释然,相反,我的情绪很低,很失落,天边的夕阳一点点隐去,我的秘密却难再隐藏。
我看不清,这是个事实,但我可以假装看得清,这就可以不那么事实了,但现在我的伪装被识破了,它又是一个事实了,血淋淋的。
我很失落,当时。
但是,好在那个数学老师并没有把她的发现分享给别人,我得以继续我高明的伪装,一直到告别黑板。
其实,我应该感谢那位数学老师,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保全了一个十岁白化病孩子的自尊心,那时的我不懂这些,现在的我懂了,我要谢谢她,发自内心的。
大学军训的时候,我晒伤了,严重,脸上全是结的痂,胳膊上的皮像透明塑料布一样,可以轻轻提起来,两层皮之间是淡淡的水分。没办法,去了学校附近解放军301医院,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怕晒。
不能参加军训,不用太阳底下站军姿,我本该庆幸,但没有,我感到沮丧,深深的。
毕业,论文写不了,视力太差,用不成电脑,毕业,找不到工作,视力太差,没人要。
于我而言,视力的确是是更大的问题。
遗传,会不会把事情变得更坏。
我开始有意识地去了解和关注自己的病,我知道这个病好不了,我就想知道它是为什么,后来明白了,我去协和医院做了血液采集,入了罕见病基因库,去同仁医院做了基因筛查。
然后呢?我不知道,我还是这样,出门还是会被人说外貌,视力依然是不好,而且我还得知,这个病有遗传的风险,虽然只是概率事件,但试问,我能冒那个险吗?用孩子去冒险,去试错,我不能。
曾经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我有了孩子,假如她或者他侥幸没遗传这个病,对于有我这样一个父亲,对孩子来说是不是也很苦恼呢?想到孩子要承受的,我都毛骨悚然,有我这样一个父亲,会是孩子一生的负担。
唉!对于我和我的病,大概就是这样,无论怎样,我都认,不管如何,我都忍,生活嘛,有苦有甜,尽管苦会多一点,但是生活嘛,有苦有甜。
我写这些,纯粹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给那个负面的自己一个表达的机会。其它的,就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