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史186: 兴化存奖

第三十三节 兴化存奖

在后世人们的眼中,临济义玄门下最有名之人,自然是临济宗第二代掌门兴化存奖禅师了。

不过,在早期的文献中,关于存奖禅师之记载,是和后世人们的一些认识有相当的不同的。

纵观禅宗史上关于存奖禅师之记载,我们可以发现两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首先是早期的典籍中,存奖禅师相关的机缘语录之记载,是非常少的。比如在中国禅宗史上的第一部典籍《祖堂集》中,在同一条件下检索相关禅师之机缘语录记载字数,仰山慧寂9717字,洞山良价7674字,雪峰义存5588字,曹山本寂5225字,赵州从谂4028字,德山宣鉴1373字,临济义玄1213字,而存奖禅师只有275字。

而在佛门最正统的《宋高僧传》中,仰山慧寂、洞山良价、赵州从谂、德山宣鉴、临济义玄、曹山本寂、雪峰义存等人皆有传,而同期的兴化存奖则没有记载。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禅宗典籍中关于兴化存奖之记载文字,就逐渐的多了起来。

其次是在公乘亿受存奖禅师弟子藏晖所邀撰写的《魏州故禅大德奖公塔碑》中,存奖禅师除了精通禅宗课程外,还是一个对佛家经律论都非常精通的高僧。并且在参访义玄禅师之前,就已经受到了信众的推崇。但是在后来的禅宗典籍中,都只记录存奖禅师学习禅宗一事,而完全忽略了存奖禅师精通经律论且受推崇之事。

在临济义玄的二十二名弟子中,存奖禅师是唯一一个有详细生平记载的禅师。

存奖禅师虽是个僧人,不过他的祖上却是中国儒家的头号圣人孔子,所以,存奖禅师俗家自然姓孔。

不过,存奖禅师的祖父因为工作原因,从山东来到了天津市蓟州区为官,随后存奖禅师的父亲也在蓟州区为官。

公元830年,存奖禅师在蓟州区出生,自然,存奖禅师也算是蓟州人了。

对比当时的绝大多数人,存奖禅师可谓是含着金汤匙来到人间的,因为他不仅拥有中国封建王朝时期最为显赫的家庭背景,而且祖父父亲都在当地为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存奖禅师同样会深入学习儒家学说,从而进入仕途度过自己幸福的一生的。

但是,也许注定和佛有缘吧,存奖禅师在七岁的时候,竟然因为向往佛法,从而来到父母面前请求出家为僧。

存奖禅师的父母看到存奖禅师意志坚决不可阻遏,于是就把他送到本地的盘山甘泉院晓方禅师处落发为僧。

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晓方禅师看到地方官员竟然把孔子后裔送到自己身边来,自然立即就收下了存奖禅师,并且安排存奖禅师作了自己的侍童。

至于佛家之经律论三学,晓方禅师自然也是不遗余力的辅导存奖禅师深入学习的。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张允伸开设坛场,存奖禅师于是在此受了具足戒,从而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僧人。

公元855年,幽州节度使张允伸再次在河北涿州市开设戒坛,因为存奖禅师对于佛教经律论都非常的精通,所以,张允伸迎请存奖禅师来到戒坛为大众宣讲佛法及戒律。

存奖禅师来到涿州之戒坛后,前后为信众们开坛说法三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为存奖禅师赢得了极大的声誉。

不过,当时的佛家各宗各派中,声势最为浩大且信众最多者,自然首推禅宗。一个僧人要是不参禅悟道,在江湖中你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

所以,存奖禅师决定去走走江湖,找几个禅宗大佬学习下禅宗课程。

当时在河北地界上弘法声势最为浩大的禅师,是临济义玄。

于是存奖禅师一路跋涉来到了河北石家庄市正定县的临济院参访义玄禅师。

因为存奖禅师乃是名门之后,又兼精通佛家经律论三学,所以义玄禅师不但收下了存奖禅师,而且还让他作了自己的侍者。

就这样,存奖禅师就留在了临济院跟随义玄禅师学习正宗的临济宗禅法。


这一天,还是个学生的洛浦元安禅师来到临济院参访义玄禅师。

义玄禅师问道:“甚处来?”

元安禅师道:“銮城来。”

义玄禅师道:“有事相借问,得么?”

元安禅师道:“新戒不会。”

义玄禅师道:“打破大唐国觅个不会的人也无,参堂去。”

元安禅师出去后,在一旁伺候着的存奖禅师上前问道:“师父,适来新到,是成褫他?不成褫他?”

义玄禅师道:“我谁管你成褫不成褫。”

存奖禅师道:“和尚只解将死雀就地弹,不解将一转语盖覆却。”

义玄禅师道:“你又作么生?”

存奖禅师马上道:“请和尚作新到。”

义玄禅师便马上道:“新戒不会。”

存奖禅师随即下转语道:“却是老僧罪过。”

义玄禅师道:“你语藏锋。”

存奖禅师刚要发言议论,义玄禅师上前抓住他就打。

到了晚上,义玄禅师问存奖禅师道:“我今日问新到,是将死雀就地弹?就窠子里打?及至你出得语,又喝起了向青云里打?”

存奖禅师道:“草贼大败。”

话音未落,义玄禅师上前抓住存奖禅师就打。

洛浦元安来参临济义玄,义玄禅师说能不能问你个事呢?义玄禅师所问之事,肯定是非常难以应对的佛法禅道。

洛浦元安立即回答道我刚出家受戒不久,你问我关于佛法禅法的事,我是不会的。

洛浦元安“新戒不会”之语,足可疑杀天下人。

洛浦元安刚受戒不久,自然是无法和义玄禅师这种绝顶高手过招的,对于佛法禅道自然是不会的。所以面对义玄禅师之问,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谢戒不会。

但就是这句老实语,却是回答义玄禅师之问的最佳答语。纵观数量庞大的禅宗典籍,你是很难找出什么语句出来超过“谢戒不会”这句话的。

洛浦元安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每一个参禅悟道之士,他们走南闯北四处参访,都是学得满肚子学问,都是说得满嘴皮禅话的。但是,这恰好是学禅之大忌。禅,是不能让你有所依倚的。所以,高明的宗师总是叫你放下,总是叫你喝茶去,总是认为好事不如无,总是认为无事一身轻。

无独有偶,数十年后,还是学生的法眼文益禅师参访罗汉桂琛禅师,桂琛禅师问道:“上座何往?”文益禅师道:“逦迤行脚去。”桂琛禅师道:“行脚事作么生?”文益禅师道:“不知。”桂琛禅师道:“不知最亲切。”文益禅师豁然开悟。

所以,临济义玄立即道“打破大唐国,觅个不会的人也无。参堂去。”

可是旁边的存奖禅师对于义玄禅师的话语却不认同,他认为义玄禅师没有好好的开示新来的僧人。于是存奖禅师找了个话头问义玄禅师道,刚才来的那个人,你是认可他的话语呢,还是要剥夺、破除他的话语呢。

在开悟禅师的眼里,赞成和破除,都是两头语。义玄禅师自然是不会落在存奖禅师的话语中的,所以义玄禅师立即说道:“我谁管你成褫不成褫。”

不过,存奖禅师依旧不认可义玄禅师的话语,他总觉得别人大老远的跑来参学,你作为老师总应该给他点明白无误的开示才对啊。所以存奖禅师道:“和尚只解将死雀就地弹,不解将一转语盖覆却。”

义玄禅师看到存奖禅师不认可自己,于是就坡下路问道,要是换作你当老师,你又怎么办呢?

你不就是想看看我下的转语嘛,这还不简单啊。存奖禅师马上对着义玄禅师道,请师父暂时当作那个新来的僧人问我话,你看看我是怎么回答的。

既然自己的侍者都叫阵了,义玄禅师立即说道:“新戒不会。”

存奖禅师立即下语道:“却是老僧罪过。”

存奖禅师此语,看似正确,但是面对刚入门之人,却又是拖泥带水,不但不能使学人直切根本,反而容易使学人在有过无过中更陷沉思。

所以,义玄禅师提醒存奖禅师道,你话语中深藏机锋哦。

存奖禅师看到师父不肯自己,正要开口分辩,义玄禅师立即抓住他就打。

在义玄禅师眼里,禅道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的,没有那么多的言语,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你要是想在言语中乞讨点什么争论点什么,那么我就只有棒喝交加了。

到了晚上,义玄禅师担心自己的侍者在自己的棒喝下不能领悟禅宗旨意,于是又把存奖禅师喊来问道:“我今日问新到,是将死雀就地弹?就窠子里打?及至你出得语,又喝起了向青云里打?”

义玄禅师之语,实在是老婆心切,慈悲之谈啊。要是过关之人,早就冲着义玄禅师振声便喝了。

可惜存奖禅师依旧在思维里作活计道:“草贼大败。”

看到自己的侍者始终不能当机立断,始终要在言语和思维中较量,义玄禅师也只得再次上前痛打存奖禅师了。

对于这个公案,明末清初的广教行玉禅师评唱道:“若论此事,击石火闪电光,构得构不得俱未免丧身失命。看他临济权衡在手纵夺随宜,兴化虽云为众竭力,未免祸出私门。总似今日门风委地,汝辈瞻前顾后,有什么气息。”随即广教行玉禅师喝一喝道:“龙象蹴踏是谁堪,雪曲应希徒侧耳。”


当是时,僧人行走江湖,已经是出家人之必修课了。所以存奖禅师在临济院学习了一段时间后,也加入到了行走江湖的大军中。

自从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掀起行走江湖的浪潮后,江湖中的绝大多数高手都是在南方弘法的。所以存奖禅师也离开北方,来到了南方游历。

当存奖禅师一路游方到了江西南昌的时候,正好碰上江西观察使韦宙迎请仰山慧寂前来主持石亭观音院。

在当时的江湖中,弘法声势最大江湖声望最隆参学之人最多者,是仰山慧寂禅师。所以,存奖禅师毫不犹豫的就来到了石亭观音院参访。

因为存奖禅师不仅有深厚的佛学功底,更兼在义玄禅师那里学习过,所以慧寂禅师对于存奖禅师那是赞赏有加。

没过多久,存奖禅师得知义玄禅师接受河中节度使蒋伸的邀请,准备前往山西永济县弘法。

于是存奖禅师立即北上,准备追随师父继续参学。

存奖禅师一路奔波,终于在山西中条山赶上了义玄禅师一行。

不过没多久,当时的魏博节度使何弘敬派出使者,迎请义玄禅师主持河北大名县之兴化寺。

就这样,存奖禅师又和义玄禅师一行来到了兴化寺弘法。

不过,存奖禅师虽然佛学知识广博,又跟随义玄禅师学习了几年,但是直到义玄禅师于公元866年在兴化寺圆寂,他都没能获得义玄禅师颁发的毕业证书。

因为当时江湖中那些名声显赫的大宗师绝大多数都在南方弘法,所以义玄禅师圆寂后,存奖禅师也离开了河北,再次前往南方参访。

存奖禅师在南方闯荡了几年后,得知老班长慧然禅师回到了石家庄市三圣寺当上了主持,于是存奖禅师也立即来到了三圣寺参学。

看到精通经律论的同学来投奔自己,慧然禅师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于是立即委任存奖禅师为寺院的首座。

存奖禅师因为没有在义玄禅师手中获得毕业证书,所以这次来到老班长这里进修,自然是非常用心非常刻苦的。

不过,因为存奖禅师很早前就精通佛家之经律论了,而且又跟随义玄禅师学习过,再加上又在江湖中闯荡了多年阅历大增,所以存奖禅师非常自负。

他常常在寺院里对僧众道:“我向南方行脚一遭,拄杖头不曾拨着一个会佛法的人。”

慧然禅师听后,便把存奖禅师喊了过来问道:“汝具个什么眼,便恁么道?”

慧然禅师话音刚落,存奖禅师对着慧然禅师放声便喝。

慧然禅师道:“须是你始得。”

存奖禅师看到慧然禅师认可了自己,也就走开不再和他交锋了。

而慧然禅师看到存奖禅师走了,也没吱声,而是默默的走开了。

在这里,存奖禅师其实是没有得到慧然禅师认可的。

这就如某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上半天,旁边有人道“你真能说”。这句话可能是在表扬里,但更可能的是在反讽你。

所以,慧然禅师道“须是你始得”,其实是在表面的赞许中批评对方胡乱下喝。

可惜存奖禅师没有领会慧然禅师之意,反而认为慧然禅师认可了自己从而自得。

也许是机缘未到吧,慧然禅师也没有当场对存奖禅师进行开示。

不过,当存奖禅师之话语传到他的另一个师兄魏府大觉禅师耳朵里后,大觉禅师立即看出存奖禅师并没有悟道。于是大觉禅师对身边的人道:“作么生得风吹到大觉门里来?”

看来,大觉禅师还是非常关心自己这个师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帮他提高学习成绩的。

所谓机缘巧合,没过多久,存奖禅师真的来到了大觉禅师主持的寺院参学,并且在寺院里作了一个院主。

存奖禅师当了院主后,依然像在三圣寺里对着僧众们道:“我向南方行脚一遭,拄杖头不曾拨着一个会佛法的人。”

大觉禅师听闻后,立即把存奖禅师喊到身边来问道:“我闻你道向南方行脚一遭,拄杖头不曾拨着一个会佛法的人。你具个什么眼便这么道?”

存奖禅师一听,立即对着大觉禅师放声便喝。

大觉禅师随手就把柱杖抓在了手上。

存奖禅师一看大觉禅师准备动手了,正要开口分辩,大觉禅师已经抡起柱杖打了过来。

存奖禅师被打,立即对着大觉禅师就喝。

大觉禅师于是再次用柱杖打了存奖禅师一下。

随后大觉禅师和存奖禅师便各自散去,没有继续交锋了。

第二天,存奖禅师经过法堂的时候,大觉禅师看见了,于是喊道:“师弟。”

存奖禅师看到师兄招呼自己,于是便走进了法堂。

大觉禅师道:“我直下疑汝昨日行的喝,与我说来。”

存奖禅师一听,立即对着大觉禅师便喝。

大觉禅师立即上前就给了存奖禅师一柱杖。

存奖禅师挨了打,依旧对着大觉禅师放声一喝。

大觉禅师毫不犹豫的再次给了存奖禅师一柱杖。

两番被打后,存奖禅师终于无计可施的道:“我于三圣师兄处,学得个宾主句,总被你折倒了也。愿与我个安乐法门。”

大觉禅师马上呵斥道:“这瞎汉来这里纳败阙,脱下衲衣痛打一顿。”

大觉禅师话音刚落,存奖禅师立即领悟了师父临济义玄在师祖黄檗希运处吃棒的道理。

从此后,存奖禅师如龙入大海虎奔高山,再也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束缚住他了。

对于存奖禅师悟道之公案,宋末明初的中峰明本禅师评唱道:“二虎之下,兽不容蹄。两刃之间,人不容足。当大觉兴化棒喝交驰之际,岂容心思意解于其间哉。祇如大觉云脱下衲衣痛与一顿,兴化言下大悟,又悟个甚么?这里见得,许你作临济半个儿孙。”

明末清初的白岩净符禅师评唱道:“兴化一生点胸点肋,坐断天下人舌头,到这里为什么不震威再喝,却道我在三圣学得个宾主句总被师兄折倒了也?而大觉棒未折,为什么不尽令行,乃亦曰这瞎汉来这里纳败阙脱下衲衣痛与一顿?这里也有些子誵讹。你若不曾与他兴化大觉二老打个契合过来,要作临济儿孙且缓缓。即饶你与二老契勘分明,白岩这里未敢全许。为什么?不见道我尚未曾向紫罗帐里与你撒珍珠。”


在三圣慧然和魏府大觉两位师兄的大力帮助下,存奖禅师终于彻悟了禅宗旨意。

既然悟道了,存奖禅师也就具备开山授徒的资格了。所以当地方官员和信众请存奖禅师去主持他曾经求学过的兴化寺时,存奖禅师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历来的主持登座之仪式都是庄重而热闹的,存奖禅师的登座仪式自然也不例外。

等前面相关之礼仪过去后,存奖禅师来到了香案前,然后拈香道:“此一炷香,本分为三圣师兄,三圣于我太孤。本分为大觉师兄,大觉于我大赊,不如供养临济先师。”

存奖禅师登座拈香这段话,有两个重要内容需要特别注意。

首先,存奖禅师明确无误的表明自己的禅法来自于三人,只不过三圣慧然之力稍微柔弱单薄了点,而魏府大觉之力则又过于犀利毒辣了点,所以还是承嗣临济义玄更好些。

其次,在这里出现了拈香一词。这是在中国禅宗典籍中,第一次出现拈香这个词语。并且在存奖禅师以前,所有禅师登座时都没有禅师拈香之记载。

古代的禅师登座时,是要有相应之仪式的。

禅师登座,首先由僧官宣读聘任书,然后禅师来到香台前拈香。一般情况下,禅师会拈香三次。第一次用手指拈起香并点燃,然后为当时的皇帝祈福。第二次拈香则是为当地的各级地方官员祈福并感谢他们的支持。后来也加上了支持他的高僧大德以及信众。第三次拈香则是准确无误的表明自己的师承,并感谢师恩。

禅师登座时拈香表明师承,一来避免了以前有些禅师弘法时不知其准确师承的情况,比如丹霞天然禅师。二来拈香表明师承成为定制后,就为禅宗的法统制度打下了基础。这使得后世之禅人既重视法统传承,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法统之争。

不过,到了宋朝中期后,禅师们登座时之话语就多了起来。除了拈香要说上一通外,面对三门、佛殿、方丈、帖疏(聘任书)、法座、法衣等等,都要说上一通的。

关于禅师登座拈香一事,读者们还应知道的是,只有某个禅师主持寺院了,他才有资格登座拈香的。要是某个悟道后的禅师寄身于某个寺院,或者在深山老林筑庵居住,他是不能也不会拈香的。

对于存奖禅师拈香一事,南北宋交际间的南岩胜禅师作偈评唱道:

太孤太赊日杲杲,璞玉浑金恶种草。

无负平生雪此冤,不如一阵香风扫。

宋末元初的雪岩祖钦禅师作偈评唱道:

剑为不平离宝匣,药因救病出金瓶。

南方自古清如镜,何必无端用甲兵。

存奖禅师登座拈香后,下面马上就有一个僧人站出来问道:“多子塔前共谈何事?”

存奖禅师道:“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多子塔,出自《辟支佛因缘论》,论曰:“昔有辟支佛,……从天寿尽。生王舍城大长者家,此长者家财富无量仓库盈溢,……生育男女各三十人,库藏仆从其数甚众,男女婚娶其事众多。……与一亲友至园苑中,适行游观到一林间,见有一人斫于大树。枝柯条叶繁美茂盛,使多象挽不能令出。斫一小树无诸枝柯,一人独挽都无滞碍。即挽出林,见斯事已,即自思惟而作是言:我于今者得见因缘。即说偈言:‘我见伐大树,枝叶极繁多。稠林相钩挂,无由可得出。世间亦如是,男女诸眷属,爱憎系缚心,于生死稠林,不可得解脱。小树无枝柯,稠林不能碍,观彼觉悟我,断绝于亲爱。于生死稠林,自然得解脱。’即于彼处得辟支佛道。……即时飞至雪山之中,与诸辟支佛,共集会已,还来到本得道园中,舍身涅槃。时其眷属为造塔庙,时人因名为多子塔。”

《联灯会要》记载:“世尊昔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叶分座,以僧伽梨围之。乃告云:‘吾有正法眼藏,密付于汝,汝当护持,传付将来,无令断绝。’”

这个僧人在存奖禅师登座拈香后问“多子塔前共谈何事?”乃是问存奖禅师传法之事,乃是问存奖禅师如何付法之事。

世尊虽然说法四十九年,并且付法与迦叶,但是如果有人由此坚定的认为世尊说法是实,付法也是实,那实在是没有领悟佛法啊。

《金刚经》曰:“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

《金刚经》又曰:“佛告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昔在燃灯佛所,于法有所得不?’‘世尊,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所以,如来既不曾有法可得,更不曾有法可说,那么,如来又付个什么法呢?

如来既不曾说法,那么你又听闻个什么法呢?

如来苦口婆心的说了四十九年,本来是为了让大家解黏去缚的。可是很多人却认定如来有法可说,有法可付。大家执滞于此,不但没解黏去缚,反而更加拖泥带水,不可自拔。

所以,存奖禅师一针见血的道:“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如来既无法可得无法可讲无法可授,我也同样如此啊。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投子义青禅师评唱道:“然诸佛不出世亦无有涅槃,佛既如是道亦如然。是以从上诸圣密证此地,所以燃灯不付正觉自成,法既无传至今续焰。法既无得更复何谈?罔测称扬虚谈玄说。然到此地者,何必塔前相见对众拈花截臂传衣方为道矣。既不如是,因甚么大庾岭头提不起。”随即义青禅师作偈一则道:

于道无所证,方通万法路。

或明或暗行,不慎亦不护。

月来松色寒,云去青山露。

今古天台桥,几人能得度?


这一天,存奖禅师来到课堂上对同学们讲道:“今日不用如何若何,便请单刀直入,兴化与你证据。”

存奖禅师话音刚落,旻德长老从人群中站出来对着存奖禅师便喝。

存奖禅师也立即冲着旻德长老放声便喝。

旻德长老再次对着存奖禅师振声大喝。

存奖禅师毫不犹豫的也再次对着旻德长老放声大喝。

旻德长老于是对着存奖禅师礼拜后,就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存奖禅师于是对着同学们说道:“适来若是别人,三十棒一棒也较不得。何故?为他旻德会一喝不作一喝用。”

不知读者们发现没,我们熟知的成语“单刀直入”之最初出处,就来自于此。

禅,历来是反对在言语中乞讨,在思维中寻思的,历来是讲究当机立悟的,临济宗之禅法更是如此。所以,存奖禅师在课堂上对着学生们说道,今天你们用不着说这样说那样的,也用不着左思右想的,有什么所想所得就直截了当的表演出来,我来给你看看到底对不对。

旻德长老者,澄心旻德禅师也。他现在虽然在存奖禅师这里参学,不过他却是魏府大觉的弟子,所以,按照宗门辈分,存奖禅师是他的师叔。

旻德禅师看到存奖禅师要求大家单刀直入,心想这还不简单啊。要论单刀直入的话,江湖中还有那个招式比大家正在学习的临济喝更直截了当呢。

所以,存奖禅师话音刚落,旻德禅师上前便喝。

存奖禅师为了一辨究竟,立即还以一喝。

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旻德禅师立即再次大喝。

而存奖禅师也立即再次回以一喝。

双方两次交锋,彼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旻德禅师立即对着存奖禅师礼拜致谢,然后依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着。

旻德禅师和存奖禅师两人互相对喝两次,旁人只是看到他们喝来喝去,没有过关之人,自然是不明就里的。

临济义玄禅师有威震江湖的临济四喝:我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

而存奖禅师要求学人单刀直入,直切本源。所以,纵观临济四喝,只有最后之一喝不作一喝用符合标准。

一喝不作一喝用者,没有起心动念,没有胜负得失,没有宾主之分,没有杀敌破贼,没有虚实可辨。

正当一喝不作一喝用时,有无不及,情解俱忘。

存奖禅师是过来之人,自然立即就明白了旻德禅师之喝实在是深得一喝不作一喝用之妙。所以他赞赏道,刚才要是别人如此的话,挨三十棒那是一棒都不会少的。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海印超信禅师作偈评唱道:

龙虎相交是底时,未容拟议已参差。

分明一喝不作用,却使禅人特地疑。

宋末元初的雪岩祖钦禅师作偈评唱道:

同时照用不同时,权实双行作者知。

有得虽然亦有失,还他龙虎自交驰。

明末清初的玉林通琇禅师评唱道:“且道那里是他一喝不作一喝用处?直饶倜傥分明,要见旻德则易,要见兴化则难。”

这一天,存奖禅师看到有参学僧人来到了法堂,等这个僧人刚走进法堂的时候,存奖禅师对着他放声便喝。

这个僧人也立即回以一喝。

存奖禅师于是对着他又是一喝。

这个僧人毫不客气的也对着存奖禅师再次大喝。

存奖禅师立即就把柱杖抓在了手中。

这个僧人一看存奖禅师准备动手了,于是再次对着存奖禅师振声一喝。

存奖禅师道:“你看这瞎汉犹作主在。”

这个僧人正要开口议论,存奖禅师的柱杖已经接二连三的打过来了,并且一直把这个僧人打出了法堂。

存奖禅师的侍者在一旁既看得心惊肉跳,更看得莫名其妙。于是侍者问道:“适来那僧有甚触忤和尚?”

存奖禅师道:“他适来也有权,也有实,也有照,也有用。及乎我将手向伊面前横两横,到这里却去不得。似这般瞎汉,不打更待何时。”

侍者一听恍然大悟,于是对着存奖禅师礼拜致谢。

临济义玄之临济喝经过义玄禅师本人以及众多弟子的大力传播,在当时已经风靡天下了。临济喝因为表面看着简单易行,所以学习者那是非常多的,只要走过江湖之人,谁都可以相互喝上一喝的。

可是,很多人对于临济喝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不知在宗师的一喝之下,其中有照有用,有权有实,有宾有主,有放有收。

有时如金刚王宝剑斩断一切情识,有时如踞地狮子威服所有邪魔,有时如探竿影草只图打草惊蛇,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让你无从摸索。

所以,明眼宗师在你一喝两喝后,立即就能洞悉你喝中之虚实,从而或赞许或棒喝。

这个僧人在存奖禅师面前三喝过后还想议论一番,早就失去了临济喝当机截断众流之用,自然免不了要被棒喝了。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禅宗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评唱道:“辨王库刀,震涂毒鼓,掣电未足以拟其迅,震霆未足以方其威。可谓善驱耕夫之牛,能夺饥人之食。只如宾主互换,有照有用有权有实则且置,甚处是兴化将手向伊面前横两横处?这里洞明得,可以荷负临济正法眼藏。如或泥水未分,未免瞎驴趁大队。”

南北宋交际间的南岩胜禅师作偈评唱道:

驱耕夫牛照即用,夺饥人食用即照。

不得同参把手行,安知袖里有穿窍。

元朝了庵清欲禅师评唱道:“阿呵呵,狮子儿返踯,龙马驹勃跳。打破上头关,主宾俱失照。有的便道当时再与一喝,不然掀倒禅床拂袖而去,恁么见解有甚共语处?山僧不逢别者终不开拳。适值大道师兄远临,要使现前一众与他古人两得相见。还委悉么?青山不锁长飞势,沧海合知来处高。”


兴化寺多年前就是临济义玄主持的寺院,现在又成为了存奖禅师主持的寺院,所以说兴化寺是临济宗的祖庭那是名副其实的。

自然,在整个兴化寺里参学的僧众,对于临济宗最引以为荣的功夫临济喝,那是一个个趋之若鹜,唯恐自己落在他人之后的。

所以,整个兴化寺里一天到晚那是喝声一片啊。

作为当家师父的存奖禅师,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师父独创的临济喝功夫,岂是那么容易学到手的。

于是存奖禅师赶紧把僧众们都集合到了教室里,然后对他们道:“我闻长廊下也喝,后架里也喝。诸子,汝莫盲喝乱喝,直饶喝得兴化向虚空里却扑下来,一点气也无,待我苏息起来向汝道‘未在’。何故?我未曾向紫罗帐里撒真珠与汝诸人去在,胡喝乱喝作么?”

临济喝并不像大家表面看到的那样只是大喝一声就罢了,一喝之中是有很多的玄机和奥妙的,没有领悟之人只是学得点喝的皮毛而已。纵使你喝得来天花乱坠,乃至于把师父都喝得上天入地气息全无,可是如果师父依然对你说,你没有悟道,你又如何应对呢?

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你们说过什么法啊,更没有给过你们什么“真珠”啊,你们既无所闻更无所得,那么你们一天到晚胡乱喝个什么呢?

对于存奖禅师的这个开示,北宋海印超信禅师作偈评唱道:

紫罗帐里撒真珠,密意师丞会也无。

摸象众盲徒乱说,当台古镜见差殊。

南北宋交际间的大慧宗杲禅师作偈评唱道:

对众全提摩竭令,岂是闲开两片皮。

喝下瞎驴成队走,梦中推倒五须弥。

元朝楚石梵琦禅师评唱道:“我当时若见,只向他道何必。待这老汉东西顾视,却与一喝。惊群须是英灵汉,敌胜还他狮子儿。”

这一天,有个僧人参问存奖禅师道:“请问师父,四方八面来时如何?”

存奖禅师道:“打中间的。”

这个僧人立即礼拜存奖禅师。

存奖禅师道:“昨日赴个村斋,中途遇一阵卒风暴雨,却向古庙里躲避得过。”

对于一个僧人来讲,四方八面扑面而来的,有可能是各种烦恼,也有可能是各种法喜;有可能是狂风暴雨,也有可能是温柔春风;但是同样有可能是悲喜交加或喜忧参半。

这些东西,你想也好不想也好,你欢迎也好抗拒也好,其实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因为只要你在,就一定会遇上各种事的,而且这些事无论如何都会接二连三的来到你的身上来到你的心中的。

所以,如何面对它们,或者说它们来了我们自己该怎么办,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面对僧人所问,存奖禅师道:“打中间的。”

存奖禅师此语有两个意思。

一个人能控制自己之主宰,自然是其心也。所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所以,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那么种种法之生灭,也就控制住了。

佛法是不二之法,所谓不偏不倚之谓中。所以,对于佛法同样要取中道,不能执滞于色空、断常、苦乐、得失、有无等等两边。

这个僧人一听,马上对着存奖禅师礼拜致谢。

学人须知,这僧礼拜不是好心。

禅,是最忌讳落实的,当你一五一十的把答语告诉对方时,看似正确,其实不但让对方不学而会,更让对方有迹可依有路可走。所以,高明的禅师从来都是要随说随扫的。

所以,存奖禅师回互道,我昨日赴个村斋,在路上遇一阵卒风暴雨,却向古庙里躲避得过。

对于这个公案,南北宋交际间的大慧宗杲禅师作偈评唱道:

古庙里头回避得,纸钱堆里暗嗟吁。

闲神野鬼皆惊怕,只为渠侬识梵书。

南宋天目文礼禅师作偈评唱道:

四方八面没边疆,暴雨狂风无处藏。

古庙里头休亸避,移舟别有好商量。

明末清初的费隐通容禅师评唱道:“这僧虽解单刀直入,怎奈兴化有百匝千重,所以将在谋而不在勇。兴化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未免旁观者哂。若问山僧四方八面来时如何?未是作家。他若拟议,劈脊便棒。”


存奖禅师在魏博大名兴化寺弘法声势日渐宏大,并受到了江湖人士的巨大关注,魏博镇的地方官员以及广大信众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存奖禅师老家幽州的官员和信众就不满意了。

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幽州节度押两蕃副使检校秘书兼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董廓及幽州临坛律大德沙门僧惟信并涿州石经寺监寺律大德宏屿等人,竟然一起来到兴化寺,请求存奖禅师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弘法。董廓一行人在劝说存奖禅师时,一再强调说明存奖禅师是在天津市蓟州区盘山甘泉院出家、具戒并成长起来的。

看来,这些人为了能把存奖禅师请回幽州弘法,那是煞费苦心的打出了家乡牌啊。

此时的存奖禅师,已经离开家乡十多年了,面对家乡官员和同行的热心邀请,存奖禅师可谓盛情难却啊。

存奖禅师答应下来后,便在一个早上来到魏博节度使府衙,准备给大力支持自己弘法的本地官员述说情由并给他们辞行。

当时的魏博节度使是韩简,而韩简的叔祖父是韩赞中。当韩赞中看到存奖禅师前来辞行准备前往幽州时,不由得抚掌惊呼道:“南北两地,有何异也?魏人何薄,燕人何厚?如来之敬,岂如是耶?”

自然,韩赞中那是极力挽留存奖禅师继续留在魏博大名弘法。

存奖禅师不能离开大名,只得作罢。

为了使存奖禅师更安心的在本地弘法,韩赞中联络了一帮信众,四处筹措资金,然后请人占卜修建寺院之地,最终在大名县南砖门外靠着大路左边的一块地方修建了一座环境优美的寺院,然后礼请存奖禅师前去主持。

就这样,存奖禅师就继续留在了大名弘法,并且直至圆寂也没有离开过。

存奖禅师除了有上述公案外,在众多的禅宗典籍中,还记载有他和后唐庄宗李存勖交流之公案。

不过,依照公乘亿撰写的《魏州故禅大德奖公塔碑》之记载,存奖禅师圆寂于公元888年,而李存勖登基成为同光帝是在公元923年。所以,存奖禅师从时间上是无法和李存勖见面交流的。

但是包括《祖堂集》、《景德传灯录》等早期禅宗典籍在内的众多书籍都记载有存奖禅师和李存勖交往之事,这就和《魏州故禅大德奖公塔碑》之记载有出入了。

如果承认碑记正确,那么所有禅宗典籍中的记录就有误。如果承认禅宗典籍中的记录正确,那么碑记关于存奖禅师圆寂时间之记录就有误。

至于孰真孰误,今天的我们已经难以确定了。

虽然作为史实,存奖禅师和李存勖交往之事有待商榷。但是作为禅宗公案,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在此讲述,以便于众多禅学爱好者了解和参究。

李存勖登基称帝并定都于洛阳后,这一天回到了魏府行宫并上朝。

皇帝坐朝,文武百官自然是要来朝见参拜的。

僧录司的僧官和法师们也不例外,他们也来到行宫参拜皇帝。

等僧录司的人参拜完后,李存勖便问道:“此地有德人否?”

旁边的侍臣马上回道:“刚才参拜的僧录司一众,皆是德人。”

李存勖不以为然的道:“此是名利之德,莫有道德之人否?”

侍臣马上回道:“此地兴化寺有存奖禅师,甚是德人。”

李存勖一听,立即下旨派人去请存奖禅师。

存奖禅师看到皇帝有请,自然跟随使者来到了行宫参拜当今皇帝。

存奖禅师参拜完后,李存勖立即给存奖禅师赐座,并且安排茶汤侍候。

双方寒暄几句后,李存勖立即问道:“朕收下中原,获得一宝,未曾有人酬价。”

此时的李存勖刚收取中原,定都于洛阳,自是威震天下不可一世。

存奖禅师立即问道:“请陛下宝看。”

李存勖立即以两手舒开幞头脚。

存奖禅师道:“君王之宝谁敢酬价。”

李存勖一听,不由得非常的高兴,当场就要敕与存奖禅师紫衣以及敕号。

面对皇帝的最高奖赏,淡泊名利的存奖禅师却坚持不接受。

李存勖没奈何,只得敕与一匹马给存奖禅师骑行。

对于宝之定义,每个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论是谁,都有自己的宝。

对于一个乞丐而已,一碗饭就是宝。对于普通人而已,金银和钞票就是宝。对于宦者而言,官位就是宝。对于君子而言,道德就是宝。对于出家人而言,佛道就是僧家之宝。

不过,李存勖拥有帝王之尊,天下,就是帝王之宝。

而皇帝号称天之子,所以,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宝。

自然,不论是整个天下,还是皇帝本身,这个宝都是无法估价的,也是没有人敢出价的。因为敢估价者敢出价者敢购买者,都是谋反之人,都是有异心之人,都是要夺取天下之人。

所以,存奖禅师一语双关,自然是博得了李存勖的高度赞扬。

对于这个公案,唐末五代时的报慈行言禅师勘问道:“且道兴化肯庄宗不肯庄宗?若肯庄宗,兴化眼在甚么处?若不肯庄宗,过在甚么处?”

北宋晦堂祖心禅师评唱道:“兴化一期见机而作,怎奈埋没伊一朝天子。当时若但向道‘蚌蛤之珠收得也无用处’,教伊向后别有生涯,免得递相钝置。如今若有人问,又作么生酬偿?”

明朝笑岩德宝禅师评唱道:“作家君王不妨作得出说得行,兴化明眼宗师亦善能相席别偿。然略且蒙昧,当时未必光辉后世。我若作兴化,待帝舒幞头脚,直云陛下何得说真方卖假药。瞥令喜识见尽宝爱情忘,不独致君王得大解脱,亦免使天下承虚接响,只在光影门作活计。”

不过,存奖禅师道“君王之宝谁敢酬价”,实乃是泥中有刺啊。

帝王有帝王之宝,而僧人自有僧家之宝。僧家之宝帝王岂识?而帝王之宝,焉能入得了禅师法眼。

所以,一个皇帝在一个悟道之禅师面前炫耀帝王之宝,岂非拜错了庙门。

帝王之宝帝王尊之爱之惜之护之,可是这个宝对于悟道之禅师而言,不但不会是宝,反而是个包袱是个负担,是悟道之障碍。所以这个帝王之宝,在禅师眼里也就不成为其宝了。

自然不是宝,哪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既然没价值,那还用得着酬价吗?

有僧人问曹山本寂禅师道:“世间甚么物最贵?”本寂禅师道:“死猫儿最贵。”僧人道:“为甚么死猫儿最贵?”本寂禅师道:“无人着价。”

如此,君王之宝和死猫儿有甚区别。

所以明末清初的白岩净符禅师独具慧眼评唱道:“尽道兴化只有顺捋虎须的胸襟,且无逆披龙鳞的辣手。殊不知他兴化舌头是龙泉是石密,大有利害。若人委悉得,请为同光帝别代一转语。”


这一天,存奖禅师对兴化寺的维那克宾禅师道:“汝不久为唱导之师。”

克宾禅师马上道:“不入这保社。”

存奖禅师立即逼拶道:“会了不入?不会了不入?”

克宾禅师道:“总不与么。”

存奖禅师一听,立即抓起柱杖就打道:“克宾维那法战不胜,罚钱五贯,设饡(zàn)饭一堂。”

第二天,存奖禅师集合僧众,然后举起柱杖对大家道:“克宾维那法战不胜,不得吃饭,即便出院。”

慧皎《高僧传•卷十三•唱导第十》曰:“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先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代传受遂成永则。”

从义《天台三大部补注卷九》之唱导补注曰:“启发法门,名之为唱。引接物机,名之为导。”

寺院的维那一职,也有一些唱导之职能。所以存奖禅师对担任了维那的克宾禅师说道,你不久就会成为唱导之师的。在这里存奖禅师也代指克宾禅师会成为当家之师父的。

不过克宾禅师毫不犹豫的就拒绝道“不入这保社。”

保社者,古时依保而立的一种民间组织。

克宾禅师不加入师父这个圈子,颇有独立自主,不依倚于任何人任何事之气魄。

但是存奖禅师马上逼拶道,你是明白了大事不入呢?还是没明白大事从而不入呢?

克宾禅师看到师父勘辨自己来了,毫不犹豫的说道,什么会不会明白不明白的,没这些事。

克宾禅师之语虽然看似不落两边,但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扫除会与不会之思维。

所以存奖禅师抓起柱杖便打,并且告诉大家道,克宾维那法战不胜,罚钱五贯,设饡(zàn)饭一堂。

第二天,存奖禅师更是连饭都不让克宾禅师吃就把他赶出寺院去了。

看来,古代的禅师们为了学习禅法,不但要历尽艰苦,更是要受尽磨难啊。

而老师们为了学生能早日领悟禅道,同样是煞费苦心,不惜深藏为师之慈悲,从而对学生棒喝交加,甚至是棒打出院,可谓是心狠手辣啊。

万幸的是,克宾禅师后来终于领悟禅道,不但主持了太行山禅房院,并且明白无误的表明自己的付法师父是存奖禅师。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东林常总禅师作偈评唱道:

克宾法战挫英雄,兴化严行振祖风。

棒下直明无生忍,莫教知解入尘笼。

北宋白云守端禅师评唱道:“丛林自古至今尽道克宾知恩方解报恩,恁么说话可谓埋没古人,土上加泥。且作么生见得克宾维那?要会么:虽为兴化烧香,要自熏天炙地。”

明末雪峤圆信禅师评唱道:“贼是小人,智过君子。兴化脚跟被克宾掀起半空,过一小劫方得着地。克宾古佛其心安如海。会么?卖尽衣单终不赤膊,好则好矣美则尽美。生铁橛子,不得饭吃。”

南北宋交际间的龙翔士珪禅师作偈评唱道:

法战从来许克宾,掣旗夺鼓两分明。

直须尽法方知愧,老汉当年要话行。

存奖禅师在南方闯荡江湖时,曾经来到江西宜丰县之三峰山拜访了在此筑庵居住的云居道膺禅师。

存奖禅师问道:“权借一问以为影草时如何?”

道膺禅师听后,在那里左思右想,也没找出一句话语出来应对。

存奖禅师于是毫不客气的道:“想和尚答这话不得,不如礼拜了退。”

二十年后,道膺禅师早已名震江湖,而且不论是弘法声势还是江湖声望,都超过了存奖禅师。

不过,对于二十年前自己没能应对存奖禅师之禅机一事,道膺禅师始终耿耿于怀。

所以,他来到教室里给同学们上课时讲道:“老僧二十年前住三峰庵时,魏府有兴化长老来问曰‘权借一问以为影草时如何’,老僧当时机思迟钝道不得。为伊置得个问头奇特,不敢辜他。伊曰‘想庵主答这话不得。不如礼拜了退。’而今思量,当时不消道个何必。”

你我都是同行,都是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见了,正该把手言欢才是啊,又何必东问西问呢,又何必刨根问底使人难堪呢。

况且,对于悟道之人来讲,你这一问完全是多此一举的啊。所以,又何必呢。

后来道膺禅师门下有僧人来到兴化寺参访,存奖禅师得知他从道膺禅师那里来,于是问道:“道膺禅师住三峰庵时,我曾经问他话,他不能应对。不知他现在能不能应对呢?”

这个僧人道:“道膺师父说‘当时不消道个何必。’”

存奖禅师道:“云居二十年,只道得个何必。兴化即不然,怎如道个不必。”

存奖禅师在游方时碰到正在庵居的道膺禅师,禅师相见,自然是要相互切磋一下的了。

于是存奖禅师便说道“权借一问以为影草时如何”,存奖禅师要用一问来作为探竿影草,以探道膺禅师之虚实。

可是道膺禅师想到对方既然存心来勘辨,此话语中必然是深藏机锋的,可是道膺禅师左思右想,又不能猜出对方之禅意。既然自己不能应对,道膺禅师没奈何只得闭口不言。

看到道膺禅师不能应对,存奖禅师毫不客气的道,料想你也不能应对我的禅语,既如此,你还是礼拜我后闪到一边去吧。

道膺禅师受挫后,对此念念不忘。乃至于二十年后,对学生们说道,当时不消道个何必。

可是存奖禅师听说后,对道膺禅师之下语并不认可,存奖禅师认为还不如道个不必。

何必和不必,虽然看起来意思差不多,但是不必之语气,更具斩钉截铁之势,明显是要强过何必的,

看来,存奖禅师学习的临济宗之宗风,是要更为坚决果断些。

对于这个公案,南北宋交际间的月堂道昌禅师作偈评唱道:

云居何必,兴化不必。

眼若不开,梦中叫屈。

南北宋交际间的别峰宝印禅师评唱道:“何必不必,金刀玉尺。甜者如檗,苦者如蜜。二十年来,无处雪屈。咦。”

明末清初的弘觉道忞禅师评唱道:“云居放憨,兴化厮赖。虽则互相激扬,怎奈只作得个宾中主,作不得主中主。若是道忞,如今有个衲僧恁么问,但云好。才拟议,劈脊打出。不惟使他差异禅和无开口处,且显宗师家有三玄戈甲照用同时的手眼。”

如是红尘洗梦作道膺禅师,当存奖禅师问道:“权借一问以为影草时如何?”

红尘洗梦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一天,存奖禅师骑着李存勖敕与的马儿出行,不知怎的,马儿忽然受惊跳腾起来,就把存奖禅师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并且把脚给摔伤了。

李存勖听说存奖禅师摔伤了,赶紧派人给存奖禅师送了跌打损伤药物来医治。

存奖禅师脚受伤了,不能到处行走,只得待在方丈室里养伤。

这一天,存奖禅师派人去喊院主。

院主一听师父相唤,赶紧来到了方丈室站在存奖禅师的身边。

存奖禅师对他道:“我脚不方便,麻烦你给我作个木拐杖。”

院主马上应答着出去了。

没多久,院主就把木拐杖拿来了。

存奖禅师接过拐杖,立即就拄着拐杖出去,然后绕着方丈室行走。

在路上,存奖禅师碰上一群僧人,存奖禅师问道:“你们还认识我吗?”

大家赶紧回道:“你是主持师父,我们怎么会不认识呢。”

存奖禅师道:“疠脚法师,说得行不得。”

然后存奖禅师走到了法堂上,并且在禅床上端坐,随后命令维那敲击钟声集合僧众上堂。

等大家都到齐后,存奖禅师望着大家道:“疠脚法师,说得行不得。”

大家一听师父说这话,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师父的这个话语。

存奖禅师看到没有人出来应对自己的话语,于是立即就把拐杖扔了下去,然后就端坐着圆寂了。

什么疠脚法师说得行不得,我现在就行给你们看。可惜,这些僧众没人能明白存奖禅师之意啊。

存奖禅师圆寂后,被敕与广济大师之谥号。

存奖禅师圆寂于李存勖赐马之后,这是所有禅宗典籍中的一致看法。而李存勖在位时间为公元923年至公元926年,所以,存奖禅师也是在此期间圆寂的。

不过,依据存奖禅师圆寂后,其弟子藏晖邀请公乘亿撰写的《魏州故禅大德奖公塔碑》之记载,存奖禅师圆寂于唐僖宗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七月十二日。并且,存奖禅师之后事,禅宗典籍中都没有详细说明,只有《魏州故禅大德奖公塔碑》中有详细记载。

依据碑文之记载,存奖禅师有亲信弟子藏晖、行简两人,不过,碑文中特意指出的这两名存奖禅师的亲信弟子,在所有的禅宗典籍中都没有记载。

存奖禅师圆寂后,依照存奖禅师之遗命,弟子们并没有对存奖禅师施行火葬。直到第二年的八月二十二日,才由主持丧礼的藏晖禅师带领僧众在兴化寺火葬了存奖禅师。

存奖禅师火葬这一天,当地的地方官员、僧侣、信众来了很多人,直接就把兴化寺挤得水泄不通。

存奖禅师火葬后,竟然留下了一千多粒舍利,这让在场的各个寺院的僧人们异常惊喜,于是纷纷请求分给自己一点舍利,以便带回寺里供养。

因为临济义玄也安葬于大名县之西北角,而存奖禅师是义存禅师的得意门生,所以存奖禅师的弟子们就在义存禅师墓塔不远处建造墓塔安置了存奖禅师。

存奖禅师在后世能成为临济宗的第二代掌门名垂史册,完全是捡了个漏,因为掌门大师兄三圣慧然禅师之法嗣数传后就在江湖中不见了踪迹。不但三圣慧然,存奖禅师别的师兄弟之法嗣也是数传后就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只有存奖禅师一系的法嗣一直递代相传到了现在。所以,临济宗第二代掌门之位,也就非存奖禅师莫属了。

这种情况,在中国禅宗史上存奖禅师并不是孤例,后来的云居道膺捡了曹山本寂的漏,虎丘绍隆也捡了大慧宗杲的漏。

存奖禅师虽然在兴化寺说法如云,也获得了当地官员的大力支持,可是他的法嗣依然不旺。

依据《景德传灯录》之记载,存奖禅师只有法嗣两人,即南院慧颙禅师和魏府天钵和尚,并且魏府天钵和尚还没有机缘语录记载。

依据《天圣广灯录》之记载,存奖禅师有法嗣五人,分别是南院慧颙禅师、淄州水陆禅师、克宾禅师、魏府天钵禅师、守廓上座。

依据《五灯会元》之记载,存奖禅师只有法嗣两人,即南院慧颙禅师和守廓侍者。

所以,存奖禅师之法嗣不仅不多,而且在当时的禅宗江湖中并不出众,即便是拥有临济宗第三代掌门称号的南院慧颙禅师,在当时的禅宗江湖中同样算不上顶尖人物。

万幸的是,南院慧颙禅师把存奖禅师的禅法传了下去,并且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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