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国
建国之初严格的户籍管制,人口就像一潭死水无法流动,增多减少迅速膨胀,几百号人挤在这狭窄的土地上,是白米沟不可承受之重。过度索取,毁林开荒,恶性循环,贫脊的土地,落后的耕作方式,靠人海战术高投入低产出,脸朝黄土背朝天,忙忙碌碌,增产的粮食还赶不上增长的人口,本就不多的口粮一再被稀释,人们始终在饥饿线上挣扎。
父亲远见卓识,早就看出这样发展下去,待在白米沟沒有任何前途,并告诫子女们知识才能改变农村的面貌和自己的命运,读书才是唯一出路,一定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外面去发展才有更多机会。这些思路与我们现在提倡的农村富裕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建设城镇化道路的国家战略不谋而合,而且早了半个多世纪!
父亲自幼聪慧,天性善良,才智过人,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小时候读了三年私熟,写得一手好字。可惜八岁丧母,十三岁丧父,便独自挑起家庭重担哺养两个小妹成人,过早踏入社会,尝尽了人间冷暖。给人当个脚力,抬个滑杆,远走他乡深入川西藏区做个买卖。生活的艰辛,磨练出了父亲坚强的意志,比同龄人显得早熟睿智、父亲不仅英俊潇洒,一表人材,而且天生伶牙俐齿,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处事冷静果断,看问题入木三分,有把控全局的能力,要说摆道理还没几个人说得赢,帮人打官司基本上是稳操胜卷,当地流传的顺口溜是"余跃庭扯得很",这个扯表示与人辩论时出口成章,头头是道,足见其口才了得! 乡亲们无论大事小事都爱找他商量,凡是邻里纠纷,是非曲直,男娶女嫁,迎亲送客,主持司仪等都非他不可,是白米沟名符其实的形象大使和外交家,且说话一言九鼎,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威望极高!
解放之初打土豪分田地,正是用人之际,年富力强又有工作能力的父亲自然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被吸纳为土改工作组成员,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复杂的情况下,父亲能充分兼顾各阶层利益,严格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处理事情公平公正,无论是被打倒的地主,还是分了田地的穷人都心悦诚服,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包括地主富农)的拥护和爱戴。直到父亲去逝几十年了,还有乡邻们记得父亲的好,就是那些被打倒了的五类份子的后人们对父亲都有极高的评价,听大哥说他去水库钓鱼耍,中途还有送鸡汤,端荷包蛋来的,他们说受人滴水之恩并当涌泉相报,感谢父亲生前对他们的帮助,可一直沒机会。人们常说人一走茶就凉,可父亲在老百姓心目中却从未走远!
父亲卓越的才能受到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和认可,后又外派安岳县参加土改。因工作出色,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灵活务实,安岳县土改结束后又准备调入遂宁县委工作,可母亲犯了难,八个子女都未成年,小的嗷嗷待哺,怎么照料得过来?恐怕一半都活不成!事业与家庭可兼得,本来前途一片光明的父亲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归家庭。
二零一五年我回老家,碰到会龙公社前党委书记向月平,在聊起父亲时满是崇敬之情,他那时风华正茂,调至公社任党委付书记,主管教育,正好教师队伍扩容,要在农村招几名教师,名额有限,竞争相当激烈,我们生产队的余亚是老高中生,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又是生产队长,符合招收条件。
教师为人师表,考查相当严格,必须亲自下乡调研。也许是余亚当队长得罪了人,整个生产队的人像铁了心似的一致反对,说他心术不正,心胸狭窄爱整人,根本不配为人师,担负不起教书育人的重任。这些反对的声音也不无道理,于是便来征询父亲的意见。没想到父亲的观点与大家截然相反,不仅极力推荐而且大加赞赏,便问其由,父答曰"读了那么多书不为国家所用太可惜了,人无完人,此人本质是好的,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机会,不要误了年轻人的前程",最后采纳了父亲的意见被公社党委录用了。
父亲一席话,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个家庭,要不是向书记亲口说出来,这段尘封的往事便无人知晓,余亚已作古多年,也许至死都不明白是谁帮了他一把。此刻想起了小时候一件事,有一天上山捡柴,看到一笼百花刺长得非常茂盛,便挖回家栽在自留地边上做围栏,父亲看见了叫我拨掉,我一脸茫然!这又没碍着谁?父亲语重心长的说栽花不栽刺,我当时还不解其意,但对这句话印象深刻,一辈子不曾忘记,在步入社会后才明白,成人之美是做人的最高境界。父亲的一生都是我们的标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果断的处事风格,出色的工作能力和高尚的人格魅力,是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对子女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已经溶入血液中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山,我们只能仰望而从来都无法超越!他不怒而威,更像是个传说!
父亲在培养子女方面有独到之处,反对棍棒教育,他常说前人強不如后人強,养不教父之过,孩子是自己的影子,打骂孩子是最无能的表现。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必须品行端正,从小要接受教育认真读书,长大才能明事理辩是非。并强调教育要和风细雨,讲道理,打比喻,深入浅出,润物细无声,因此我们骨子里对父亲有一种依恋和敬畏,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讲故事给我们听,有《狄仁杰》《施不全打洞庭》《三侠五义》《包公传》《说岳全传》《十五贯》,也听母亲讲过《白蛇传》《望娘滩》,这些框扶正义的剑仙侠客和一些民间小说都深深的印在脑海里,给人生以启迪,敢担当,不惹事也不怕事!
到了上学年龄,我们都会背着父亲为我们编的竹篾书包去上学,并说只要你们读得就一直往上读,我会每年为你们编新书包,哪怕砸锅卖铁都要保证你们完成学业。姊妹们个个都争气,以读书为荣,学习认真刻苦。白天结伴而行,晩上围着吃饭的大方桌安安静静的学习,中间一盏煤油灯忽闪忽闪,光线也忽明忽暗,哪个想动一动身子得先打报告,提防着长板登翻翘,不然另一位准会来个狗啃泥!这算是比较奢侈的了,多数时候连这点亮光都无法满足!一般家庭为省点煤油早早的就吹灯睡觉了。
后来姊妹们都陆陆续续的上学了,经济压力陡增,父亲积痨成疾,还有支气管哮喘,母亲双目失明多年,干活的就靠大嫂一人,一家老小十余口只有吃饭的嘴不见挣工分的人,连年超支,油盐钱都没着落,我们的学费成了大问题,记得每天放学后都要被老师留在教室问话:"你欠的学费好久交呢?"明天","那明天一定要交哟","要得",可明天同样又会被老师留下,当时的心情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天天被留下,天天抠老壳"这就是我童年时期很无奈的明日歌,好在老师例行公事并非为难,留下成常态,其实学费就两元钱,但这两元钱却像大山一样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父亲为子女上学的费用问题也是绞尽脑汁,未雨绸缪,提前布局,最笨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封山育林,栽种经济林木,虽然见效慢但可持续发展。经过多年培植,待到我们上学时,满山树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有梨树李树,二人合抱的大柏树,随处可见的梧桐香樟,还有一棵大核桃树能为整个院子遮荫纳凉,父亲无不自豪地对我们说:"当我拗不动的时候这些就是你们以后读书的费用"。记得核桃成熟时要装好几大箩筐,大家都舍不得吃,等晾干了后就拿去卖,为了有个好价钱,稍大一点的二姐三姐还有二哥就背着核桃走十多里山路到安居坝去卖,每年的果木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也足以缴纳当年的学费。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五七年成立人民公社吃集体食堂,所以东西归公,一夜之间消灭了私有制,五八年大炼钢铁,把锅儿也砸了,山上的树也砍光了,老房子扒了当柴烧,我们主屋的楼板也未能幸免。后来集体食堂办不下去了,钢铁也没炼出来,无奈又恢复到一家一户时代,折腾了半天又回到从前,本就贫穷的家庭更加不堪重负,连砸锅卖铁的能力都没有了,面对这个时代个人显得太渺小,甚至不堪一击。紧接着三年自然灾害粮食大减产,干渴的大地在呻吟,光秃秃的山丘在哭泣,可谁能还我们的绿水青山?谁又能为我们今天的窘境负责?谁来为我们的学费买单?
屋漏偏逢连夜雨,记得当时与另两家合伙买了只小羊,一家轮流喂养一个月,等长大了来交学费。眼看着羊儿一天天长大,当轮到我们家喂养时却遭人暗算羊被偷走了,血本无归不说,还要倒赔另两家的损失,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记得二哥在遂宁读书时生了一场病,学校紧急送医捡回一条命,住院一个星期欠下四十多元钱的医疗费用无力缴纳,院方怎么也不相信有两个学生在县城读初中的家庭会缴不起这点医药费?便派两名医生不辞辛劳徒步四十多里路来老家考察收款,当他们来到白米沟看到家徒四壁,一贪如冼,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时大为惊讶!顺便带走一只老母鸡交差!
钱从哪儿来呢?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多喂一只鸡都受到严格限制,堵死了各种挣钱的途径,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又牢牢的拴住了人们的手脚,外出一步都要请假。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几分钱,有劳力的家庭除了拿回口粮外,到年底还能分得几百块钱,可我们家没有劳动力,要把口粮拿回来就得欠账,不然只有喝西北风!欠的帐日积月累,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债务?也许在我们姊妹未成年之前根本无力偿还!
在那个集体所有制时代,还是讲基本的人权和人道主义的,同时也要感谢这个时代,我们没有被赶出校门,也不至于冻饿荒郊野外,欠的学费由大队垫缴,欠生产队的超支款挂在账簿上,并入大队统一管理,大队会计余指挥,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对父亲非常敬重,知道不是赖账的家庭,确实是无力偿还,作为遗留问题也不能老是久拖不决,于是在他卸任之前征得其他干部同意将所有欠账一笔勾消,虽然有好心人的帮助欠账没有了,但贫困面貌依旧无法改观,生产队有些人知道后大发牢骚,说话尖酸刻薄甚至骂娘:"他们家子女上学凭啥要大家买单,我们这是在龚粑子么儿呀!"也有些人看到我们家这种情况就来劝父亲:"你们家的孩子不要都读书嘛,大点的娃儿回家捡狗屎,也能挣点工分减轻负担呀"!父亲只是摇头谢绝道:"那能解决多大问题呀"?大多数乡亲们还是很理解,谁家还没有过暂时困难什么的?父亲对那些漫骂之声一笑了之,并一直叮嘱我们,别人不论骂什么你们都不要理会,再难听都不要还嘴,只管认真读书,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将来有本事了才能更好地回报社会,要记住别人的好,这是我们欠人家的,别人埋怨几句,发点牢骚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你们学习不努力,成绩不好,考不起学校,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娃娃读书就是脑子不开窍,愿意回家干农活都要得,反观我们这个家庭,个个成绩优秀,大哥在同龄人中文化水平最高,出类拔萃,写得一手好字,当过会计,后在公社邮电所工作, 二姐高小毕业,成绩名列前茅,因政策原因被政府强行压缩(削减),后去保山公社教书,三姐和二哥同时考取遂宁二中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最小的兄弟也在文革后期读完了高中。
唯有四姐读书最少,是因大哥的儿子世学无人照看,在未满两岁时有一次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人命关天,父亲当即决定四姐辍学回家带人,并把正在上学路上的四姐召回,走到桠口上的四姐只好含泪返回,这是我们家庭欠四姐的,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四姐成人后,父亲对二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给四姐找个好人家,二姐不负重望,在遂宁城边北坝为四姐找到了理想的归属,如今儿孙满堂,家庭幸福美满,姊妹们都很羡慕,厚德载物,上天很公平!
我上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教室是唐家院子一间闲置的堂屋,属村民自办,条件简陋可想而知,没有书桌,凳子也高低不一,请本村稍有点文化的人来当老师,十多个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个叫唐坤益的同学都快二十岁了还与我们同班。我们家离学校大概二三里地,可是到了冬天这条路走起来也很艰难,全是田埂路,不小心还会掉进冬水田里,若遇阴雨天气,道路泥泞湿滑,只能赤脚前行,到了教室双脚冻得像红箩卜,浑身发冷,下课时迫不及待地凑在一起挤热和。
上完一年级,又搬到离家更远,四五里之外的叫东云庙的山坡上读二年级。后又搬到大队部炉火头村继续三四年级的学习。通过会考升入会龙镇读高小(五六年级),这时的条件也好了很多,也正规很多,在这里勤学苦读两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到了小升初,越往上走越困难, 全县只有两所中学,其中一所还停办了,大部分学生也就此止步了。我记得去参加横山区的统考时,母亲给我准备了两个麦粑粑,算是很奢侈的午餐了,一大早在会龙公社集合出发,九点以前赶到考场,永远也忘不了那漫长的二十里山路。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语文的考题至今记忆犹新。作文是"一个有意义的星期天"。有道填空题印象特别深刻,是毛主席在莫斯科给留学生的一段精彩演讲"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考下来感觉还不错,心情很放松!
一个月后,拿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要求转粮食户口并带一付土撮簊。这是全县唯一的一所中学,意味着有了上大学的机会,父亲心情特别好,用了大半天时间砍竹子编撮簊,我也老老实实的待在父亲身边。父亲一边干活一边语无论次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到大城市了,住洋楼了,用上电灯了,吃供应粮了,有干饭吃了"。当然这样的生活祖辈们想都不敢想,说实在的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未到过县城,更没见过电灯长啥样?也非常期盼这一天早点到来!
编完撮簊后父亲又拉住我的手,一边欣赏一边自言自语道:"九箩一簸簊,顿顿吃干的",我将信将疑。闲来无事看看我手上的指纹是父亲多年的习惯,对这些个圈圈很感兴趣,也许潜意识里喜欢圆满之故,看得出来这是父亲希望儿子一生圆满,衣食无忧。父爱如山,风好正是扬帆时,不待扬鞭自奋蹄!
终于等来报到的那一天,二中比我想象的漂亮很多。走进校园,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首先印入眼帘的是硕大的操场,有足球场、蓝球场、田径赛道、单双杠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操场尽头一排排整齐高大的白桦树,微风轻拂哗哗作响,操场右侧并排耸立着两栋三层洋楼,分别为教学楼,宿舍楼,是当时遂宁最高的建筑,豪华大气。操场左边是壮观的学生食堂,可容纳七八百人同时用餐!二中有一流的师资,先进的仪器设备,标准实验室,解剖室,各种生物标本应有尽有。学校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按时起床统一熄灯,早上早操晚上自习很有规律,学习气氛浓厚,校风特别淳朴,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学习轻松愉悦!
正当我们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学习时,一九六六年九月份毛主席的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发表,弄得我们晕头转向,头一次听说无产阶级司令部里还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不知道与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学生又有何干?殊不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正悄悄地向我们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