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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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花瓣网

开庭那天,我精致地化了一个烟熏妆。眼妆是重点,先是浅色大面积铺开,蘸取最深色铺在睫毛根部,眼尾也带出眼线的形状,晕染,相接,过渡要求自然,范围也要合适,饱和不能斑驳。

我踩着高跟鞋,穿着清凉的小吊带和短裤,套着一件长至膝盖的防晒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就去了,安检通道的工作人员让我摘了口罩,翻来覆去比对着身份证和开庭传票,又狐疑地将我全身上下仔细查了不下两遍,最后仍旧是放行了。

开庭前,帮我调取证据的律师最后问了我一句,真的不需要委托我出庭吗?那时我裹着长袖和长裤,化着略显夸张的妆容,摇了摇头,说,我想自己去解决。

我抱着一沓的诉讼材料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坐在了第六法庭门口的椅子上。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和分针指向了九点五十分,距离开庭还有半小时。

其实已经入了秋,我打了个喷嚏,左右张望了一下,走廊很长而且绕,我方才走得慢,但已经记不清从哪个方向进来了。法庭里传出呜咽的哭声来,忍不住有些哆嗦,紧接着抱紧了手臂,或许吧,或许生而为人,都要历经一些劫难,可是就这样都已自顾不暇了。

我打开牛皮袋子,掏出一摞A4纸大小的材料,也不是很厚,百来页,起诉状和证据清单占了四页,要分割的共同财产占了三分之二的量,再有其它的,便是我和他的这些年了。我捧起来掂量了一会儿,笑了出来,我在岁月里走过,眼角生出了皱纹,法令纹也已挂在我的脸上,前两日也在发间发现了白发。

我三十来岁,却又像四十来岁的女人一般。

这份诉状也没有假手他人。我从我们相识开始写起,写到两看生恨。其实也不全然是这样,他是猎手,而我是猎物,我在某天跳进了他的陷阱里,头也没有回。细数起来,删删减减,和他的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值得花费力气去留恋,最恨的控诉已经写了整整一页。而其它的,法官应该也不喜欢看我絮絮叨叨吧,又或是看了热闹后,就散场了。

第一页证据便是我们结婚证的复印件,红本本在立案的时候就已经被收走了。那天立案庭的法官接过我的材料,看起我的诉状来。他头也没抬,问我,这是第几次起诉离婚?我说,第一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先调解吧。

我的双手有些发软,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了下四周,小声地问着,我能不能不调解?他终于抬起头来看我,递给我一张诉前调解告知书,说,右下角签字按手印。我伸出手去接,左手无名指的指甲掉了一截,连着皮肉,已经结痂了,虽是有些丑陋,也仍有些发疼。我下意识地将手掌握成了拳头收了回来,又伸出右手去接。

那天我化着一个合适的淡妆,轻薄地打了一层粉底,施了眉粉,抹了口红,就再无其他了。不细看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不妥当,毕竟那些伤口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司法为民,公正司法几个字悬在墙壁之上,周遭充斥着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大厅里的座位已无虚席,世人总是困顿,门前各有大雪。

我看着他,又看着手上的告知书,有些犹疑和发愁,他也愣愣地看了我两眼,皱了下眉头,又将我手上的告知书抽了回去,说,直接立案吧,结婚证带来没?

我的心里又生出一些希望来,赶忙掏出红本本递给了他。我和他是在二零一二年扯的证,说起来,也快有十年了。它锁在抽屉里不见天日,像我们的婚姻,也更像我。

我们一左一右各占一方,复印件上的证件照不是很清晰,但我记得我的模样,如花的年纪,以前爱笑,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不想记得他的模样,却记得他的模样,他比我要大上五岁,却瞧不出有这样的痕迹,如今也是。

“王茜,余立茂。”

“这。”一个年轻女孩探出头来,我慌不忙跌地抱着诉讼材料起了身,应了声。

“余立茂到了吗。余立茂。”

他还没有来,我侧身先进了法庭,步子有些虚浮。我瞧见刚刚哭诉的那个老人红肿着眼睛,被人搀扶着走到旁听席来。她的步子蹒跚,哭,我这么辛辛苦苦地把他们拉扯大,不能这样对我啊,会遭老天爷的报应哪。养儿防老,显得有些滑稽,但他同是。

我坐在原告的席位上,好像衍生了更多的一些底气,不自觉间挺起了背脊。我盯着对面的桌子,他还没有来,我在祈祷他要来。我藏了这么久的勇气,需要他做个回应。

等了又等。十点三十分整的时候,门开了。

我抓起笔,低下了头,假装埋头写着笔记。也是这么多年的枕边人,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呼吸,身上的毛孔又开始叫嚣起来。他弯着腰和法官道歉,还不忘找理由,笑着说这地太偏僻了,所以在附近绕了许久的路。

法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姓沈。她穿着,嗯,深黑色的长袍,深红色的前襟被钉着四个塑有图案的纽扣,胸前别有一个徽章,衣领和袖口绣有金黄色的麦穗,齿轮和华表。那个年轻的女孩,应该是大学刚毕业,听法官叫呼,职位是书记员。

她不耐烦地让余立荗在位置上坐下来。我抬头看向了这个女人,她的目光也转向了我,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冰冷的语气传来,双方能不能调解?

又是这个问题。如果说婚姻是一张破败的碎纸,纵然复原,也依旧劣迹斑斑,痕迹可依。她坐在审判长的位置上,手握着生杀大权,睥睨众生一般,缓缓地看向了余立荗。

“余立茂,你怎么说?”

“法官,您好,您好。我叫余立荗。茂字中间有一点,念荗。”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又瞥了她一眼,瘦长的脸上,还坠着一双精明的眼睛。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将我刚刚在这张椅子上生出的底气打得七零八落。

可是我的嘴角也禁不住扬起了笑,真是悲哀,总有人提醒着他那段不堪的过往。如果有阿修罗地狱,那他一定万劫不复,永无翻身日。

媒人带他上我家门的时候,他就拘谨地坐在我家客厅的长椅上,眼睛都没有乱瞟半分,老实又本分。那时候我刚过三十岁的生日,似乎在众人的眼里已经成了嫁不出去的剩女。我相了很多次的亲,但都没能成。我妈说是因为我每回穿得太素,脸上也没扑个粉。于是,见余立荗那回,我被我妈好好倒腾了一番,瞧起来,也算有个模样。

他介绍起自己来,我叫余立荗,噢,就是茂字中间加一点,念荗。我听了觉得有趣,每回可能都要再费句口舌解释这个字该怎么写。于是我打趣说,你干脆改个名吧,就叫余立茂好了。

他听了,稍微怔住了一下,踌躇着也不知如何回我的话。我妈一巴掌拍了我的小臂,对着他赔笑,这个名好,好!姑娘家的不懂事。他也笑,直说没事,没事。

媒人说这个男人成熟稳重,心胸仁厚,家里也置办好了房和车。我妈信了,直说好,尤其在我当时那个尴尬的年纪。大专毕业后,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向人生交出了自己的答卷,而我事业没有,对象也没有。

领结婚证那天,我妈也帮我从上到下倒腾了一番,她说这结婚哪,是人生的大事,马虎不得。坐在工作人员的面前,我无意间瞥到他户口簿上的曾用名那一栏是余立茂,有些不解,或许还带着生气般地质问着他。他只说,这字和八字相克,婚姻不顺,就改了。

他“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我用得是复词“又”,惯用的伎俩,于我而言早就没有了什么新鲜感。坐在审判席上的女人吓也似的,跳了起来,哎哟,你这是做什么嘞,起来,书记员,叫法警。

书记员跑了出去。他已经开始扇起自己的巴掌来了,左一巴掌,右一巴掌,边说着,我有病也不能打女人,我畜牲不如...…他又像梦醒一样,一路跪着挪到了我的桌子前。我看着他,也不像没有感情,我强撑着镇定说,你起来。

我们今天的第一句话是,你起来。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他跪在我的面前,哭着乞求我,乞求我的原谅。他抬起头来,哭着的表情里还夹杂着某些惊愕,毕竟我没有哪次闹上法庭。

他又绕到椅子边上来,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几分。他哭着说,老婆,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拿我老余家的列祖列宗发誓,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眼睛也有些发涩。他见我没有反应,又朝着那女人说,法官,我们就是夫妻小打小闹,不离婚了,这婚不离了。对吧,老婆,对吧?

我挺直了身子,喊了出来,离,必须离!声音有些尖锐,小小的法庭里回荡着我的这句话。如果庭外有人,一定也会觉得这是个神经质般的女人。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耳朵开始发烫起来,稍微弯了身子,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沈法官,我不愿意调解。他忽地停了,定定地看着我不下三十秒,直起了身子,坐回了位置上,开始整理着装,收拾自己刚刚表演过的痕迹。

我不敢看他,低头看着诉状,上头的印刷字体变得不真切起来,恍恍惚惚,像没有落在既定的位置上,一团杂乱,攀枝错节,然后又伸出许多触角来,将我紧紧勒住,快要喘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二次反驳了他,让他分外没有颜面。而这样冒险的事,在此之前只有一回,此后心有余悸,我便再也不敢了。

我知道这是他盛怒的表现,面上越平静,内里的海浪越汹涌。

两个法警率先冲了进来,书记员也小跑进来跟在后面,法官皱着眉心,说,没事了,我们正常开庭。她握着法锤重重地击在了案板上,我的心也跟着颤抖,这场审判终于开始了。

冗长又繁复,大概就是权利和义务,法庭纪律,核对信息之类的开场白。我身上的汗毛竖起,坐立有些难安,他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直到沈法官又喊,原告?陈述一下你的诉讼请求,事实和理由。我的脑袋里嗡嗡响,机械似地开始念起了起诉状上的内容。一路念到事实和理由部分,我的情绪才又有了些许的变化。

大概是,我从我们相识开始念起。我说我们在2012年2月经人介绍认识,8月领了结婚证。我从网上下载的模板,似乎都是以最初的相识开始写起。对于缔结婚姻又走到尽头的两个人而言,最美的时分是初见吧。我按照模板,依葫芦画瓢老老实实写着所有的经过,但又有些不同,我和他没有相爱的阶段,直接跳过了年轻男女最炽热的爱恋部分,用了最为平淡的半年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人。

我突然停顿下来,后面长达整整一页的纸,是我对他暴力行径的全部控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背靠在椅子上,又是这样的表情,仿佛胜券在握,我如何也逃不出这桩婚姻给我带来的禁锢。

呵,人前模样,人后狗样,连我妈也袒护着他,又或许是她不允许我像她一样,婚姻失败。几年前我回家时,又和她提了说,想离婚。已经忘记第几次有了这样的念头,而我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人的支持。她停下手中揉面团的手,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你把婚姻当什么?儿戏啊,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我说,可不就是嘛,婚姻法都说我有婚姻自由的权利。离婚这事,我也试探性地和余立荗提过一回,但被打得不敢再提,所以我查阅了相当多的法条,也摸清了一些门道。我还特意强调说,这是国家赋予我的权利,但其实我一些底气也没有。她不屑地呲了一声,谁和你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离了婚,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她继续揉搓着面团,一边说着,夫妻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能有多大事?小余人就就是脾气急了些,忍忍就过去了。

我噤了声,厨房里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呼哧呼哧地转着圈。我以为天大的事在我妈的眼里忍忍就过去了,好像我生来就该受这些苦难,理所应当。我反问她说,那我爸走的时候,街坊邻居又怎么看你了呢?她面色变得难堪起来,挥着手让我滚出了厨房。其实无非就是被人说是寡妇,克夫。说说怎么了,反正又不掉肉。日子是自己的,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就像他们看不见我身上的疤痕,只会笑着和我说无伤大雅,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是我真的很痛啊。

我继续念着,2013年5月左右,被告因在外被人耻笑……劳改犯,工作没有着落,怒火无处发泄,第一次对原告进行暴力殴打,造成原告多处软组织挫伤,以及轻微脑震荡……。对啊,余立茂是个劳改犯,听说年轻时是个街头混子,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有回捅了人,被抓进去关了三年。后来这个男人改了名,叫余立荗,是我的丈夫。

我怎么会忘记那个夜晚,黑暗比夜色还要顽固。他拽着我的头发一路从客厅拖到房间里,我一手抓着我的头皮,一手拍打着他的手臂,尖叫着让他放手。他没有理会,好像我只是一只他圈养而且不乖的猫咪,向他挠挠痒,求他原谅我。他的手臂粗壮有力,抓着我的后脑勺往床板上重重地砸过去。

“你知道他们一直在提醒我什么吗?劳改犯!余立茂是劳改犯!他妈的老子叫余立荗!”我突然想起了相亲那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场景,原来他是虚心难当。我妈不允许我再踏入失败的婚姻,费尽心力,她也被人骗了呢,一开始就是场骗局,现在走到底发现是一条死胡同。

“为什么不说话,你也嫌弃我对不对?可我是余立荗啊,你为什么嫌弃我呢?”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极尽温柔地问我,为什么?你回答我啊。我痛得蜷缩起来,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我好疼。当时的我还不懂他体内藏着的野兽,疯狂又野蛮。我看了他一眼,撑着地板想爬起来,下一秒他又打上了我的背脊上,我想也没想地回头质问他,余立茂,你神经病吗?他笑起来,箍住了我的脸,你听你刚叫我什么?嗯?他朝我吐了一口口水,又将我丢在地上,脚上又来了几道。我突然动不了了,想抓抓他的裤脚,让他冷静下来,安抚似的说,我没有,我可是你老婆啊。可是他又毫不犹豫地直接踩在了我的手上,他喊,你骗我!我就是余立茂!你也叫我余立茂!

再后来,我就晕厥了。夜好漫长,而且无边。我在睡梦里睡得不够踏实,遍体生凉,好似到了寒冬。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可我听了只觉得悚然,我想逃,它却跟着我寸步不离。我喊它走开,它回答我说,我错了,你快点醒来好不好?声音越来越近,我像即将溺死的鱼,终于挣扎着上了岸。我大口地喘气,看见的第一个人又是余立荗。

他诚挚地向我道歉,着急的样子,嘴笨的样子,落泪的样子。这分明是两个人。一个是余立荗,一个是余立茂,他又把余立茂藏了起来,让我以为这不过是夏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短暂又礼貌地退场了。他又成了余立荗。

我继续念着,无数的刺刀和利刃向我砸来,那些痛感又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身上。他打断了我,法官,她就是一鸡婆,叽叽歪歪,满嘴的火车,哪里有这么夸张!

“被告,现在是原告的发言时间,请你注意法庭纪律。还有,本庭需要提醒你,注意你的措辞。”她蜷曲的短发翘起,微胖的脸上写着的不悦全部彰显在她厉声呵斥的话里行间,还有她无边镜框下的眼神里。

我得到了些许安慰,她这样明目张胆的不满和表达让我羡慕。这八年的婚姻牢笼,从他第一次露出爪牙开始,我就一路在逃,在躲。不仅仅指的是我企图搬家,离婚甚至是自杀,更多的是我委屈和顺从于他。他的体内住着一只待醒的野兽,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唤醒他成堆的暴力因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我的这些年,其实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

从相遇时分开始,到两看相厌结束。怒啊,恨啊,累啊。我念得越来越快,也越发听不出情绪了。

“现在由被告进行答辩。”

“法官,刚对不住啊,我这人吧,脾气急,耐不住性子。但是,我绝对是个好公民!这窝囊男人才打女人呢,对不对?夫妻俩吵吵闹闹很正常,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都是因为我病了。我,我去大医院看了,医生说我那个什么暴躁症。”他又开始笑。

喔,他刚刚向我下跪,骂自己是畜牲,又不记得了。他歪了头,探了一点出去说,而且你看,青天大法官,我认错态度诚恳,我有信心,你也劝劝她,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说我打人,我还说她在外面偷人呢,但你说这日子不还得照样过嘛?

“余立茂,你说话要有证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人了?”我憋红了脸,连耳朵看上去也觉得娇羞。

“怎么着?天天跟着抖音那些网红学化妆……”

“肃静!肃静!”台上的女人连敲了三下法锤,她看着我们,像一场闹剧,开口道,法庭不是来给你们撒野的地,双方都请冷静一下,注意场合,讲究纪律。我开始发抖,他想说什么,说我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勾引男人?

法官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是庭审举证质证阶段,原告。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一个案件都是批量生产,结束了这个程序,又开始了下一个程序。这么说,也不负责任,毕竟没有想余立荗这样野蛮的男人,也没有像我一样,这么无能的女人。

我从他的质疑里回过神来,又从第一页证据开始,从结婚证开始。

“我提供的第二组证据是报警记录单回执,一共九张。”我往后翻了翻,最早的回执发生在2018年,红色的复写纸,再早一些的回执也没了下落,或者蓝色的圆珠笔已经瞧不清字迹了,又或者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了。恍如昨日。2018年8月30日,凌晨12点,接到报警人王茜的求助电话,称其丈夫因在外酗酒后对她暴力殴打。2019年4月12日上午9点,报警人是张女士,称在三叉路口中国建设银行门口有一男子对一女子进行躯体殴打,无人上前阻拦。

诸如此类,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后来片区管辖的民警甚至烦了,在我某回报警的时候,给他贴了张家庭暴力训诫告知书,也有一回罚款了200元。他只花了200元,就获得了某种像犯罪一样的快感,虽说低廉,性价比却高。

再后面的那些所谓夫妻共同财产,我不在乎,说白了,压他一头是手段,我只想重获自由。这是我如今最奢望的美梦,放我自由,让我的灵魂得以呼吸和重塑。我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我也曾爱笑啊。

“下面由被告进行质证。”她发话了,可是余立荗眼皮也没抬一下。

“被告?”

“没什么好说的!”他急了。我听见他重重的呼吸,他说,这些能证明什么?她想多拿钱是吗?她想抢我儿子是吗?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这女人道德败坏,勾引男人……

法锤又响了,他又安静下来。

“被告!请注意法庭纪律!不得进行人格诋毁和攻击,本庭现首次对你进行口头训诫!”长达五秒的寂静,他无视台上坐着的法官,忽略法官身后悬着的那面国徽,朝我吐了一口口水,眼里依然写着得意。

书记员错愕地转头看了一眼他,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擦了擦嘴巴,挑起了眉峰,狡黠地看着我,就像他就从来没有落过下风,依旧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对我颐指气使。

恶心。

“下面由被告进行质证。”

他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被告?”

他充耳不闻。

“书记员,记录在案,本庭经过再三提示后,被告以沉默做答,视为放弃质证权利。被告,是否有证据提交?被告?”她撑着额头,也快要没有耐心了。

“有,当然有。我要提供一段视频,证明原告!在外勾三搭四,没有妇徳。”难得,他没有说我是狐狸精。

按我收到的材料来看,他早已超过了举证期间。许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法官也不愿意和他再多有计较,便允许了。于是余立荗当庭用手机播放了一段监控,不过是我和小区门口见福便利店的老板一起在长椅上闲聊,他帮我捋了一下头发。不要问我为什么没有拒绝,或许是在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怜惜。是的,没有爱,但有心疼,我们是互相取暖的可怜人。

探头不会说话,嘴碎的人哪哪都有,风言风语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余立荗的耳朵里。他倒没有又把我按在地上一顿摩擦,心情很好似的,吹着小调,在阳台修剪花草。那一株绿萝,杂乱,野蛮,早该修剪了。

厨房没有食用油了,我摘了围裙,想到楼下随便买一瓶。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脸冷下来,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问我去哪里?我老老实实地答,下去买瓶油,厨房没油了。在他面前,我向来不敢忤逆,如履薄冰。

他拿起剪刀,还吹着小调,走到了客厅,我的面前。他凑近了我,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猛地丢了剪刀,钳制住了我的脖颈。我的姿势怪异,像是从颈部截断,头朝上,而脖颈以下的身子拼命地往后想要逃。我被迫看着他的长脸,听见他说,买瓶油化这么好看的妆干嘛呀?到处都可以勾搭人是吧?你瞧你现在这副表情,啧啧啧。

“我没有。这……这早上就化好了的妆,上午刚出了门。”我努力地对他笑。

你看你笑的,真是好看。他发了狠,脖颈像要被他掐断,说!想去勾引谁?楼下那便利店老板?也是,人家刚离了婚,你就往人家身上赶,你说你是婊子?还是母狗?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被他押着一路进了卫生间。冬天的流水生硬,它们毫不留情地泼在我的脸上。他拿起卸妆水就往我的脸上倒,粗糙的手掌胡乱地摩擦着,也打湿了我的发。我脏乱的脸被他狠狠地砸在了镜面上,只听见他说,好好看看你的样子,你也配?

不知哪里生的勇气,我咆哮着喊出了声,你畜牲不如,你打女人!我推搡着他,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在力气上想要对付我总是轻而易举。

他将我锁进了房间。我乞求他,为我方才的行为而摇尾求得怜悯。门板被我砸得哐哐作响,却再没有没有动静。窗台上的风灌进来,冷冽,干脆,锋利,让人红了眼睛。我站在窗台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嘻笑打闹,夜晚降临,灯火万家,可笑的是,我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我恍惚听见开门的声音,又听见门关了。紧接着,他走到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像黑暗里生长出的使者,坚硬而冷漠。那时我已经被饿了两天,但我仍旧拖着身子翻了个身。

“半死不活的装给谁看?给老子记住了,要有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他居高临下,没有想往常一样,摆出大彻大悟的姿态,毕竟他从不需要讲理,喜怒之间全由他说了算。

我没有理会,起身下楼,两眼有些发黑。我在见福便利店门口停了一小会儿,像游魂似的进去了,我随便拿了两桶泡面,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付账。

“他又打你了?”

“嗯。”我在要不要回答他的话之间犹疑了一会儿,但我或许想从他这里汲取一些力量和勇气,所以应了声。

“离婚吧。”

我接过东西,低着头不敢说话,头也没有回,推门便出去。都是可怜的人,又何必连累无辜的人。

“余立荗,我每天为什么化妆你心里没点数吗?还是你觉得,我每天走在街上,脸上挂彩,是你对我主权的宣誓,你自豪了?”我突然有些想笑,从包里翻出了湿纸巾,从眉到眼,山根到鼻尖,脸颊到嘴唇,眼下和眼角留有大片的淤青,嘴角还有被尖锐物划破的伤口,额头又长出了新的磕伤,发红。我把防晒衫脱了,皮肤大面积裸露出来,大块的淤青,紫红,有些伤口也已开始结痂了。这就像我彩妆没有卸干净的样子,却又是我最真实的样子。残败,凋零,我在寒风里摇曳。于是我寄希望于春花,如果来年春天,山花烂漫,我就做一回勇士,为自己争得自由。

“满意吗?被我当众指责你的暴行,满足你的变态心理了吗?”可悲是可怜者书写的,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将自己包裹起来,高昂着头颅走在自己的又或是他人的世界里,不需要无谓的,一丝的怜悯。

我终于窥见他的脸色有了些许的难堪。台下看到台上,书记员和法官的神色不掩吃惊和错愕。法官低下头去看着卷宗,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沉默蔓延开来。

“事实调查吧,书记员,继续。”她翻了翻材料,又把认识到结婚的所有流程挨个问了一遍。直到她问,双方,婚后有没有小孩?

“有,八岁了。”

“今天有无到庭审现场来。”

“没有。婚可以离,孩子姓余,必须跟我!“他的难堪神色尚未消散,但说起话来也不带着一些犹疑,这孩子是个男儿,所以是他的命。其实年前我就已经搬出去了,躲着余立荗,每回见孩子亦是偷偷摸摸,他是我全部的牵挂。被发现那回,我们坐在店门口,他边吃着雪糕,突然说,妈妈,你疼吗?

原来他都懂,虽然他才这么小一个人儿。我不敢去细数他听到了多少,看见了多少。他又说,妈妈,你离婚吧。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隐忍才是最大的错误,我应该先是我自己。

我无法再冷静下来了。我说,孩子是我的,他没有父亲。难道是个人就配吗?这场闹剧,怎么可以只有我是主角。他坐着没动,嘴角开始有预兆性的抽搐,目光变得悠长起来,我踩到他的尾巴了。我看向他,带着很久不见的倔强,唯独这件事,不能商量。

“你他妈!”

“被告!坐下!再扰乱法庭纪律,就不再是口头训诫这么简单了。”她的眉头皱起,不容商量的语气。

“你会把孩子判给我吗?”

“本庭会根据各方实际情况,遵循孩子意愿的基础上依法判决,你坐下。”

“我要孩子!”

法官扶额,被告,本庭会依法判决,请你相信司法。

他站着,没有坐下,突然笑了,看着法官。他说,你们就是一伙的。他平静下来,走出了被告的席位。法官又重复了一遍,被告,回到你的位置上。他仍旧没有停下。法官拿着法锤已经到了暴躁的边缘,让书记员去喊法警。

“谁他妈敢动!”

他醒了,体内的那只野兽挣扎着醒来了。书记员白了他一眼,绕过余立荗想从后门出去。他哪里买账,一把将柔弱的书记员推倒了地上。书记员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撇了撇嘴想爬起来。余立荗看见她的动作,脚后跟踩上了她的小腿,鞋子有一定的高度,也足够硬,他左右旋转摩擦,还边说着,我都说了别动。书记员疼地大声叫了出来。

“被告!”

“还有你!”

他克制着音量,抓起了书记员桌子上的台牌,指向了正向他喊话的法官。

“余立荗,你疯了!”

“臭娘们,你别给我叽歪!现在这样!都是你!”

我忽然生出了罪恶感,那你把牌子先放下,这些事我们自己来解决。好不好?让他人受到无辜的苦难,不是我的本意。

刻着“书记员”的台牌,四方周正,加厚底座,实木定制。书记员看着他手上的台牌,也被吓唬得再不敢动弹,法官也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变得柔和。被告,余立荗,先把台牌放下,审理结果一定是公平公正的,你可以相信法律。

“我都说了,青天大法官,我们夫妻两的事少管,少管!你坐上面了不起,离不离一句话,孩子给谁一句话!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我呸!”

“余立荗!我不离婚了!我们回家!”我尖叫着喊了出来,我们之间的较量,他永远都有把握的办法。我继续说着,我们不离婚了,回家,现在就回家。我的瞳孔里依旧写满了震惊和害怕,但仍然强迫着自己说出这句话。

他的神情好像终于缓下来,看着我。

有人敲门,再敲门,像在试探。书记员趁着他看向我的空间,大喊了一声,救命!

“我操你妈!”

他恼怒了,踹了一脚面前的人,又疾步向我走来。他的表情狰狞,隐隐又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在我还来不及呼叫和逃跑的时候,他死死地将我压在了原告的席位上,也将台牌砸向了我,不止一下。

法警破门而入,我看见他在放声地笑,被一干的法警钳制在地上。书记员在尖叫,沈法官匆匆地跑向我,我看见她胸前的那枚法徽仍在生辉。解决了,结束了,自由了。鲜血如汨,从我的脑袋里翻涌而出,几乎要干涸殆尽。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沈法官脱下了她的法袍,压在我的脑门上,喊着书记员快打急救电话。

呜,好疼,和以往都不一样。这场审判,终于结束了,明天也要来了。我企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象着我穿起了我最爱的白色连衣裙,面容未施粉黛,平凡却又刚韧。可惜,此刻我还带着残留的妆容,颜色各有。那也没关系,如果有来生,那就让我成为生长在高岭上的一朵春花,迎着微风,拥抱太阳,热烈而放肆地生长,还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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