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凡读易中天中华史《百家争鸣》36

易中天中华史《百家争鸣》 第六章：制度与人性之没有结论的争鸣

艺凡：百家争鸣，主要争的哪方面的问题？

易中天：一是如何治国，二是如何做人。做人的哲学即生存之道。生存之道的争论，源于两个方面的不同，一是人性论，二是方法论。艺凡：他们都是怎么认为的呢？

易中天：道家是不谈人性的，因为用不着。在他们看来，人性就是人的天性，否则怎么能叫性（本质）？墨子、孟子和荀子则认为，人性就在人与动物的区别，否则怎么能叫人性？

艺凡：人与动物的区别？

易中天：墨子认为在劳动，孟子和荀子认为在伦理。墨子说，不劳动，人就不能生存；孟子和荀子则说，无礼义，人就禽兽不如。荀子甚至说，人之为人，难道仅仅就在“二足而无毛”？在父子之亲和男女之别呀！

艺凡：墨子贵义，荀子尊礼。

易中天：价值观，墨子的是公平与正义，荀子的是秩序与文明。

艺凡：那儒家呢？

易中天：至于孟子的主张，则是仁民爱物，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孔孟的区别。他们共同的价值观，则是仁爱与道义。

艺凡：那韩非子呢？

易中天：只有韩非，认为人性本恶。这就牵涉到方法论。韩非的方法论是“斗争哲学”。矛盾对立的双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非黑即白。因此，人性中既然有恶，那就不可能再有善。也因此，德治和礼治都不管用，只能威胁利诱，严刑峻法，两面三刀。

艺凡：那孔子呢？

易中天：孔子的方法论是“中庸之道”。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

艺凡：那老子呢？

易中天：老子的方法论是“正言若反”。他也有句名言，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38 也就是说，矛盾对立的双方，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按照这个逻辑，则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能变成恶，恶也能变成善。所以老子不谈人性的善恶。但，老子不谈人性，却谈治国。这是诸家的共同话题，区别仅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结果，韩非与老子惺惺相惜，因为都讲无为；墨家与法家殊途同归，因为都讲君权。反倒是既没讲过自由又没讲过平等的孟子，主张民权。

艺凡：历史喜欢开玩笑啊。

易中天：道路的选择却很清楚。大体上说，道家讲天道，墨家讲帝道，儒家讲王道，法家讲霸道。讲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讲帝道，就是要回到尧舜；讲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这些都是倒退。只有讲霸道，才能走向秦汉。

艺凡：法家胜出了。

易中天：法家的独占鳌头只是昙花一现。汉初贵黄老，武帝尊儒学。此后历朝历代的治术，其实都是兼取儒法，杂用王霸。学界和士林，则儒道互补，三教合流。

艺凡：也就是说，在意识形态领域，儒法两家共同成为“执政党”，只不过一个台前一个幕后。

易中天：道家成为“在野党”，某些时候也参政议政，但多半与佛家思想轮流坐庄。只有墨家成了“地下党”，在社会底层暗地里流行，由梁山好汉和江湖帮会部分地实现其主张。

艺凡：百家争鸣就这样画上句号了吗？

易中天：没有。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同样，武器的批判也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比如治国的争论，虽然由秦皇汉武用他们的刀剑和权杖斩断，问题却并未真正解决。否则，怎么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

艺凡：这样看，三百年的争鸣，又其实没有结论。

易中天：这也正常，诸如人性是善是恶之类的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论，问题是，在诸子的时代，我们有深入思考的空间，实现价值的可能吗？好像看不出。

艺凡：怎么看不出来呢？

易中天：比如自由和平等。平等，是墨子和韩非都主张的。平等再加自由，则是庄子的价值观。逍遥游就是自由，齐物论就是平等。

艺凡：庄子非常了不起了。

易中天：可惜庄子的平等，是无法实现的；他对自由的理解，则有问题。

艺凡：什么问题？

易中天：自由从来就不是天赋，也从来就不属于自然界。以天然为平等，以率性为自由，最后只能是没有自由，没有平等。墨子和韩非更糟糕，从平等走向了专制。

艺凡：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呢？

易中天：其实回顾一下诸子的争鸣，我们就会发现，所有的质疑和争辩，都没有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围，这就跟同为轴心时代的其他民族思想家颇为不同。

艺凡：有什么不同？

易中天：面对苦难，犹太先知和释迦牟尼超越了尘世；面对自然，古希腊哲学家走向了思辨。他们都在追问人的终极存在，追问世界的起源和本原。这是先秦诸子不关心的。即便老子的道，也不是古希腊的“物理性之后”，而是中国的“伦理学之后”。显然，我们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跃的时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学这两个向度。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或原因之一。

艺凡：如果是，更深层的原因又是什么？

易中天：这就关系到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此刻能做的，是先来看看秦皇汉武们，如何缔造出中华史上的“第一帝国”。

到此，易中天中华史《百家争鸣》学习完毕。

下一本：易中天中华史《秦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