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楼词话 第二篇

第二篇   凤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题记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    凤凰台

        接下来几日平安无事。这一日中午,吃过午饭,茶楼生意清淡,老板收拾了台面。一家人正准备补个午觉,却听得有人拍门。老板打开门来,却看见芳姨的随身仆妇站在门外,说来通报一声,芳姨在后面马上就到。老板娘让老板和小霜上楼自去休息,自己在楼下等她。

       小霜一觉睡到日头西斜,翻身起来梳理了,下得楼来。却见芳姨仍跟母亲坐着谈话。二人见她来了,停了下来。小霜先给芳姨请了安,自己打横坐在案几边的椅子上,却看见太师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裹。老板从那蓝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刚才陆先生来过,急匆匆的,说还要赶回去上课。这个东西是他为你弄的,特意跑一趟给你送来。”

       小霜打开包裹,里面原来是一本《纳兰词笺》。

    “他可真是有心,上次我跟他闲扯,他提起中国的词,我说大清朝没有什么好词。他却说有这么个纳兰公子,称得上是中国最后一个词人。我说我没有见过,他倒是今天就把这书给我搞了来。娘,你说陆先生这人可不是有趣?”

    “自己也不小了,支使人家为你做这做那,也不害羞?”

    “哼!我也不会让他吃亏的,我照书价加倍给他就是了。”

       这话一说完,芳姨和老板娘都被逗乐了。芳姨倒开了口:“你给,人家也要收啊!我看你给得出去!”

     “芳姨,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有什么事呢?”

     “我今天就是没事,想来看看你,难道不行?”

     “芳姨又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你可不是小孩子了,马上就要出嫁了,芳姨来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你要不要?”

     “芳姨没事情,倒跑到这里来消遣我了。”

     “哪个消遣你……”

     “好了,芳,别跟小孩子逗嘴了。”老板娘开了口。

     “你今天晚上可在这里过夜?”

     “不了,我晚上赶回去,你这里我可睡不惯。”

     “那我早些给你弄些吃食,你吃了好回。如今世道乱,晚上怕不安全。”

       说着话,老板娘起身到厨下收拾去了。芳姨的仆妇也跟站老板娘去帮手,屋里就剩了小霜芳姨两个人。芳姨掏出些瓜子梅子之类的吃食,递给小霜。两人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小霜,姐夫真没白教你,你那天唱得那首曲子,可真是好听。”

     “哦……这个梅子太酸了,我吃不惯……”

     “你最近学了什么新曲子,你唱来让我听听。”

     “倒是学了一首,但是还没学全。等我学全了再唱给你听啊!”

     “那你给我吹个小曲来听听!”

     “真拿你没办法,来了人家的地方,支使人家这样那样还不够。”

     “哎呀,小妮子教训起我来了!”

        说着话,小霜拍拍手,起身出去,从楼上拿下来一管笛子。芳姨忙也把桌上收拾了,自己端端正正坐好。小霜开始吹起来,平时的笛声都是清越欢快,这首曲子却低扬婉转,曲子极是缠绵,节奏也十分舒缓。一曲终了,芳姨愣愣地盯着小霜。

    “这就完了?”

    “完了,就这些。”

    “这叫什么曲子,真好听。”

    “曲名叫《凤凰台》”

    “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好听的笛曲呢!”

    “本来是一首簫曲的,我想拿笛子吹吹看,没想到听起来却也不差。”

    “这首曲子也是爹爹写来的,可以配着一首诗唱出来的。”

    “什么诗?说来听听。”

    “是李白的一首《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说我这个姐夫,还真是个人才,看看这些曲子做得。只是没人识货罢了!”

     “娘还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唉!兵荒马乱的,书生却也无甚用处。要是太平盛世,姐夫这些本事,当个乐师不在话下……”

       说话之间老板娘已经略备了几样小菜粥点,芳姨匆匆用过了晚饭,就赶回了城里。


       到了掌灯时分,小霜自己拿了根簫练习一只还不熟练的曲子。老板娘推门进来。

    “你看看这块料子你可中意?”

       小霜见是一块粉色的丝料,先就不喜欢。

    “娘,你又乱花钱给我买这种艳色的料子,太过花哨了。”

    “你年纪轻轻,倒净捡些素净的顏色,等你到了我这把岁数,还怕你穿不够吗?”

    “你那么喜欢那就做了吧!反正我穿什么自己也看不见。”

       老板这时已经收拾好了茶楼,用过晚饭,也过来跟她们娘俩闲话,再指点了几处小霜正在练习的曲子。


       隔天,老板娘就把做好的旗袍取了回来,小霜没想到这么快。

    “怎么这么快?往日不都是要等三五日吗?”

    “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吧!”

       老板娘过来帮她扣斜襟的盘扣,扣子是白色的蝶状,扣眼有些小,老板娘娘花了些时间。穿好了,老板娘上下打量起小霜来。

    “娘,好看吗?我穿不惯这种色的……”

    “你自己看。”老板娘取过梳妆台上的镜子,对着她照起来。

       小霜瞅着镜子中的自己,那衣裳穿在自己身上,衬得她肤如凝脂、目似晚星、唇红齿白、娇艳欲滴。那粉色料子中加了些亮的灰色,艳却不怯,上面点缀着藕荷色的细碎花,那几颗盘扣象极了几只白色蝴蝶停在她身上。

    “明日有客人来。”老板娘趁她打量自己时说。

    “什么客?生客还是熟客?”

    “你是见过的,就是上次你芳姨借我们地方招待的那帮军人,里面那个领头的,芳姨叫他大帅的那个。”

    “哦!有些印象,可记不起来他的面目了!”

    “没关系,这次他来了你就知道了。这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他只带贴身随从,两三个人罢了。”

    “他可是芳姨的客?咱们梳拢他,不怕芳姨恼?”

    “你放心吧!这单生意是阿芳介绍的,她只是借我们地方而已。”

    “那芳姨明日也要来?”

    “那是自然。”


二    家宴

       第二天,老板早早就闭了茶楼的门,三人仍在茶楼厅堂之内收拾出一处所在。这次老板娘搬来一张榻,将其置于靠西面的墙边,太师椅也被摆在了长榻左右两边,长榻前面摆了一条矮长几,长榻对面只摆了一张长条凳。长榻上铺了块张宝蓝色缎面暗花绣金牡丹的坐垫,两边各有一个同色的靠枕。

       等得红日西斜,还不见有人上门,三个人见天色已晚,略用了些零食点心充饥。正在不耐烦间,芳姨带了一个随身小丫头名叫小翠的,先赶了过来。小翠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两笼提盒,一笼里是点心吃食,另一笼是几样鸿宾楼里的招牌菜。

    “怎么就你们几个?他们人还没有来?”

    “没有,怎么是你一个人?我以为你们要一起来的。”

    “本来是要一起来,后来他们那边说有些事情要办,我就自己先来了,顺路买了几样吃食,还耽误了些时间。我还怕是我晚了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听得人拍门,老板娘和芳姨迎出去,说话之间,老板娘和芳姨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小霜看见领头的老爷子,记起他的面目。今日再见,见他已经换掉了一身军装,穿的是一袭黑色的长褂,头上戴了顶黑色圆呢帽。进得屋来,他除下自己的帽子,递给了身边跟随的人。他身后跟随着两个人,也都换上了便装。一个是上次抓了小霜,满面胡茬的门神将军。小霜见这回门神将军也换了一袭灰色长褂,同样顏色的褂子,穿在陆先生身上,配着他的那副眼镜,就显得文质彬彬。到了门神将军的身上,那褂子倒象极了他的战袍。有了上次的经历,小霜领教了门神将军的厉害,心底里确有几分怕他。老爷子身边另一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听见老爷子只叫他小孙,看起来是一个贴身的跟班。小孙年纪应该很小,面目倒还算得上清秀,皮肤极细极白,下颏些微有些胡茬。小孙却没有穿长褂,只穿了一身蓝色的短打衣服,看起来也算是精神干练。

       小霜跟老板见他们进来,早已站起迎了过去。小霜换上了新做的那身粉色的旗袍,立在那里,亭亭玉立,仪态万方。为首的老爷子再见小霜,脸上带了些笑意,小霜看见他,微微颔首,便把目光调了开去。

       一行人进得茶楼厅堂之内,看见桌上已经布置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几个人谦让了一回,最后还是老爷子坐了上首的长榻,长榻上面摆了一张小炕几,上面也摆了几个小碟,旁边坐着芳姨侍侯。小霜被安排在紧挨着大帅身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另外一边太师椅挨着芳姨的是门神将军。其他的人,都在下首的长凳上坐定。

    “今日又来老板娘这里扰你们清静了!”

    “大帅这是讲哪里话!您能来,是我们盼不到的福气呢!”

    “又不是第一次来,人家话都说是‘一回生,二回熟‘,你们看在我面子上,都免了那份虚礼吧!上次你们人多,客套就客套了。现在这里就我们几个,都是我亲熟的人,你们倒客套起来了……”

    “阿芳,人人都象你这样撒泼倒好?”老板娘反问道。

    “阿芳讲得对,我就喜欢她这份痛快。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必拘着了。我最中意这道松鼠鱼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老爷子伸筷子夹起一块鱼自己吃了。大家见状,纷纷落筷。不一会,桌上的吃食就被大家风卷残云吃得七零八落了。芳姨和老板娘忙着招呼老爷子和门神将军,其他的人倒是自己自便了。看见老爷子让孙副官也上了桌,芳姨让小翠站在一边给他挟菜服侍。小孙似乎很不惯旁边有人,两个孩子毛手毛脚的,不是碰头,就是碰碗,后来索性停了碗。拿眼瞅着芳姨。看着小孙的窘态,芳姨哪里不知,见小孙拿眼瞅她,她也笑脸迎着,却不説话,一面仍拿筷子夹着菜。小孙忍不住,停了手,向芳姨央求道:

    “这饭我可没法吃了,我可不惯别人服侍我的。芳姑娘,您就饶了我吧!让我清清静静地吃頓安生饭,下半夜我才好服侍我们爷!”

    “大帅,你看看这小崽子,我自己新收的丫头,拨来服侍他,他倒埋怨起我来!”

    “阿芳,这孩子面嫩。你呀!就别难为他了!”老爷子看在眼里,笑着对芳姨说。

    “我看他成日挺聪明伶俐的,嘴也乖巧。怎么现在倒不自在起来了?莫不是相中了这个小翠不成?要不怎么忽然变得害羞面嫩起来?”说完这话,再看小孙,果真脸红起来。大家看逗得小孙差不多了,乐了一回,也就罢了。


       吃过饭,大家收拾了桌上的碗碟,小翠和老板娘到厨下收拾起来,小霜取来一个香炉,撮了一把碎香,不一会,满屋便闻着一阵阵淡淡的茉莉香气。

    “这孩子啊喜欢干净,说是吃过饭,饭气薰得屋子里不好闻,所以爱用个香薰薰。大帅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倒是凡儿,你下次抽烟,可小心薰坏了小姐!”

       说话间,老板娘已经在桌上换上了几样精致的点心、瓜子一类。再给每人沏了一杯当年的明前新芽,那水的热气把茶香带得满屋都是。

    “这是什么茶,这么香。我们自己采买的,倒没有这样子的?”大帅说着望向一旁的门神将军。

    “这茶是我们的一个熟人,自己手上有几亩茶树,自己亲手种、亲手制的。他跟我们不常见,今年年头来过这里一次,随身带来送我们的。大帅若喜欢,我装些与你便是。”

    “那是极好,极好!”

    “一个晚上难道就这么干坐着不成,该找点乐子咱们来乐乐!”芳姨说道。

    “小霜姑娘可否再为我们唱个曲子?上次的实在难以忘怀!”大帅开口对着小霜说,言辞恳切。

    “你快别说这丫头了,前儿我求她给我唱个曲子,她还老大不愿意呢!小霜,我看你这次答应不?”小霜听见阿芳讲,一时面色通红。

    “哪有你说得那样,后来我不是还是唱给你听了!这会又来编排我!”

    “是啊是啊,我们不如来玩个节目,输的出个节目,不拘什么,唱也好,讲个笑话故事都好!也省得累着小霜姑娘一个人了。大家看可好!”既然老爷子说话,自然没有人反对的。

    “我们来划拳还是掷骰子?”芳姨捋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小霜却皱起了眉头。

    “这第一个节目,还是我来出了吧!你们不要说要倚老卖老啊!”仍是大帅发了话。

     一屋子人都静静望向他。“我来出个对子,是扩句对,我先说一个词,再逐字扩开,对的人也便要先对,再逐句扩开,你们可曾玩过?”

    “这是很老的游戏了,已经少有人玩了,不如换一个。”这回却是老板说了话。

    “我看蛮好,我以前只听说过,却不曾跟人玩过。不如今天大家一起来试试!”老板娘却道。

    “你们可又该看我笑话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个什么诗啊词的。”

    “阿芳你倒最不用怕,你输了大不了讲一个笑话,你肚子里那么多笑话,随便讲一个两个,还难得倒你不成?”

    “这倒也是,可见你们出题,成心要我输的!”

    “你试都没试,怎知自己会输?”听见老爷子如此说,芳姨不再说话。老爷子喝了口茶,望向大家。

    “先是一个词,听好:空山。”

    “清泉!”老板接道。

    “满月!”小霜道。

    “满树!”老板娘接道。

     大家拿眼望向芳姨,她连忙摆手道:“别看我,我可不知道怎么对,你们先对一圈,让我看个样!”

    “好!下面一句是:空山静。”

    “满月圆!”小霜接道。

    “清泉宁!”老板道。

    “满树馨!”老板娘想了一想才接道。

    “鸟鸣空山静”

    “云追满月圆!”

    “虹映清泉宁!”

    “花落满树馨!”

    “好!好!看来我倒是要自罚一杯了,三位都是现对的,我这句却不是自己想来的。”说着老爷子自己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原来是这样玩法,我真是不惯,不如猜拳来得简便。大帅输了,可不能光喝茶了事啊!”芳姨挤兌着说。

    “是是,认罚认罚。只不知道怎么个罚法呢?”大帅望向芳姨。

    “大帅一肚子的笑话,不拘什么给我们讲一个,逗我们一乐可不是好?”


三  《行香子》: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笑话今天是没有,现在是春天,我却想起一个故事来。我象小孙那么大的时候,曾跟着我的长官到了关外。那头一年,已是刚开春,可那里雪却仍是很大,天很冷。立了春了,要是咱们这里,已是桃红柳绿,可是那里一直等到四五月,天气才逐渐暖和起来。我想好不容易春天到了,可以见识一下那里的满园春色了吧!桃花确也开了,可夜里一阵狂风,那一树的桃花就落了大半。那年春天竟没见到花,春天就过完了。

       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到了第四年春天,竟然实在想念家乡的一树桃花。就跟我的长官说了——只说想家,可没敢说是想看桃花(大家听到这里倒都乐了!)。长官听见我执意要回家乡,就准了我。他把我介绍给了他以前的一个部下,所以如今我就在了这里……

       我记得自己儿时听过一段戏文,是说一个文人写了一篇文章劝降敌兵,就用了几句话,那些句子我至今记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小时候怎么懂得几句话可以让人投降的道理,后来,有了关外的历练,倒是明白了……”

   “我的爷,您不在这里,倒让我们指望谁去?”芳姨见大家一时都静在那里,打趣道。

   “大帅讲了个好故事,我倒这里也来献献丑了!也是应景,这首调子是爹爹两年前教我的,只怕有些生稀了,不过词却是应景得很。”

     说完,她转身取来琵琶,将一支笛子递给老板。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弹奏起一只节奏欢快的曲调,乐曲很有几分唐乐的古风。小霜唱道: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苔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岗。正莺儿啼,燕儿舞,蜂儿忙。


       唱罢了,大帅先叫起好来。

    “好词好词!不知是哪位高人所作?”

    “这首是秦观的《行香子》。”小霜回道。

    “世人只记着秦观的《鹊桥仙》、《江城子》,这首《行香子》,却另有一种清新味道。曲子也谱得极妙,这样清新的词,正当配这样活泼俏皮的曲调。只是曲中还有古风……”

    “是!用了唐时传下来的龟兹古乐,那曲调本有些轻快,我也就拿来一用了。”老板回答道。

    “真是高人,高人啊!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如此妙的曲调!”

    “承大帅看得起,已经万幸了,不可再缪赞!”老板说着话,脸上却也荣光焕发,着实有几分高兴的。

        那边阿芳早已等得不耐烦,拉过小孙在一旁划上拳来。门神将军早已独自一人踱到外面抽烟去了,听见小霜唱曲,他才又踱回来,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看到芳姨跟小孙两个人玩得起兴,大帅也跟着凑趣。不一会,一屋里的人倒都加入了进来,只除了小霜跟门神将军两人,站在一旁笑着看。

        一干人等一直等到下半夜,更夫敲过了一轮更,看看时间已是很晚了,才散去。


        第二天小霜起来,日头已经上了三杆,快到正午了。她匆匆梳洗了,用过饭。自己凭窗望着那一江春水发呆,想起昨晚老爷子的那番话,她从未去过的塞外苦寒之地,想象不出满山的雪会是什么景象。

        前几日夜间下过雨,河水涨了不少,岸边的柳枝婀娜多姿,随风轻扬。远处炊烟升起,再远处,确有些红红白白黄黄的花开,辨不清是什么花。但想起那句“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一番春色也就写尽了。

        窗子是打开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鱗鱗的河水将那些光再反射到小霜房里的房梁上。小霜抬头看着房梁上一波一波的光,忽然一颗石子被投了进来,吓了她一跳。她转头望向窗外,一艘小艇停在她的窗下,艇上立着个面目瘦削的小子。

    “小吴,你又跑来吓我!”

    “我刚才叫了你两声,见你不应承我。我才扔了石头,真吓着你了?你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呢?”

     “我刚才在看屋顶上的波光,一晃一荡的,就没听见你叫我!”

    “对了,你等等,我想厨里还应该有些吃食的。”说完小霜奔到厨房,翻找到几块昨晚吃剩下的糕点,悉数用纸包了,拿了根绳缍下去给小吴。

    “好吃吗?”

    “好吃!”小吴解开纸包,小心拿出一块来往嘴里塞去。

    “这是喜福楼的点心,自然差不了!”

    “小吴,最近生意可好?”

    “差强人意吧,勉强够我吃饭了。”

    “我听娘说,镇上好些人家都避兵祸去了,我想你的生意只怕也不好做呢!”

    “是比以前差些的。你们昨天好象也闹得挺晚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半夜醒来,看到你们这里还有灯光啊!”

    “是啊!昨天芳姨带了她的客人来,大家就玩得晚了些。”

    “对岸有人来了,我要走了。多谢你的吃食!”

    “你自己小心些!”

        小吴自己撑着小艇奔着对岸去了。小吴原来是镇上船工老吴的儿子,有一年夏天老吴在河里游水,脚被水草缠住,结果淹死在了河里。剩下吴寡妇带着小吴和一个不满月的弟弟。吴寡妇看看养不活那小的,就把小的送了几里外的一户殷实人家,自己带着小吴仍住在镇上,替人做些缝补浆洗过活。不出几年,吴寡妇也得了痨病,撒手归西。小吴就成了孤儿,自己年纪也大了,无人可以再收养他。正好河中的渡人老李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找了份体面的营生,就接老李去城里养老。老李的活计,就交由小吴接手了。镇上的人知道小吴是孤儿,不时有人接济他些吃食、不穿的衣裳。小霜也就是这样,认识了小吴。小霜吩咐小吴不要跟别人讲她,他也就守口如瓶。镇上的人只知道从李裁缝的婆娘那里打听小霜的消息,哪里还会想到有这么一个小吴,小吴不仅知道小霜的长相,还跟小霜对过话、聊过天。


四   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连几日,清静无事。小霜正心中奇怪为什么来得客这么少,连陆先生也不见踪影。一日午后睡过一觉,日头已经西斜,老板娘突然让她收拾一番下来见客。小霜只当是陆先生之类的熟客,也没有太过装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用梳子拢了拢头发,再随意用一块手帕束在了脑后就下得楼来。

        进得一楼里间来,两张椅上坐着的却是门神将军和老爷子两人。小霜心里暗怨娘糊涂,没有跟她讲不是熟客,自己这般尊容,实在不恭。想到这里,自己的脸倒先红了。从那两人眼里看过去的小霜:除去了脸上的脂粉,一身家常衣裤,头发蓬松挽在脑后,粉面上还能看出些睡痕,比起前两次的隆重气派,另有一番小家碧玉清新脱俗的雅致。

     “小霜这里给大帅和周将军请安了。”

     “小霜,我们又来扰你清静了!”

     “大帅过谦了。”

     “大帅,有小霜在这里陪你们,我去收拾厨下,你们晚上就在这里用些乡间野味,也算是换换口味。”

     “恭敬不如从命,就有劳老板娘了!”

        小霜陪着两个人坐着,看他们的茶碗空了,给他们续上水。门神将军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拿出一包烟来,自己踱到外面去了。屋里就剩了老爷子和小霜两人。

     “平时都做些什么?”

     “闲时无事,做做女红。”

     “刚才你没下来,我随手翻了翻你的书,可也不少。这些你可都读过?”

     “都读过了。那边的那本《纳兰词笺》是新近买的,还没有读完。”

     “你会自己去买书?”

     “我不怎么出门的,都是他们代我买的。”

     “哦!你爹爹娘亲还是用老法教你的?现在已经不兴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是我不愿意出去的!”

     “哦!果然是与众不同!”

     “外面乱,家里清清静静,省了麻烦。”

     “你平时倒也练字?”

     “写得不好!”

     “法得是什么体?”

     “赵体。”

     “却是为何?赵体法得人少。”

     “赵体无锋,流丽飘逸,圆润妩媚,我觉得再适合闺阁不过了。”

     “好!好!这点却也与众不同。文人不推重赵体,皆因其人品。你却人弃我取,难得难得!”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闲散地聊着,聊着聊着,小霜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到了大帅旁边的那张椅子上。

     “来这里一趟,不能不听你唱曲子的!”小霜也不推辞,回身去自己屋里取了琵琶来,就开始弹唱上了,唱得却是: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唱到这里,突然住了声:“下面的,不会了!”

        老爷子哈哈笑起来,却道:“已经是很好了。”

        两个人再闲聊一回,看看天色已经晚了,老板也已经歇了茶楼的生意,转到里间来。不一会,老板娘请他们去隔壁用饭。果然是一些城里并不常吃到的精致乡野时蔬,美味可口。用过晚饭,老爷子和周将军两人再坐了坐,便告辞了。


        晚间上灯时分,老板娘收拾好了屋里的一切。跟小霜说有事情跟她谈,叫小霜来到老板娘自己的房里。小霜不知何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有一件事情,到了今日也不能不跟你说了。”老板娘说着打开自己的衣服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小霜一一看过去,有上好的丝缎,各样头面首饰,胭脂膏粉,不一会就摆了大半张床。

    “这些东西,就是大帅他第一次见你以后送的。都是通过芳姨拿过来的,我们先没有让你知道。你新做的那件旗袍也是用得大帅送的料子。就这么不到半月的功夫,已经快送出一套出嫁的头面来了。”

     “那也太贵重了,娘你捡些不相开的,其它的还送还与他吧!”

     “他的意思已经是很明白了——他跟芳姨透了风的——是想娶你的!”

     “这是从何说起的?”

     “他正室太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生时大出血伤了元气,孩子不大就死了。后来纳了两次妾,都没有扶正,一个呢为他生了个女儿,另外一个没有生个一男半子,可能也是觉得寂寞,后来跟相好的跑了。从此以后,他就没有纳妾,一直到了如今。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女儿出嫁成了别家的人。儿子大了一天提笼架鸟,一个浪荡公子哥,他也指望不上。他看上了你,想娶你做太太,一则呢他确实为你的人:他说跟你倒是聊得来,‘如果不嫌他粗鄙,愿意跟你结秦晋之好‘。这可是他的原话。另外一则,我思量着也是为他身后无人,老来有个人好给他养老送终呢!”

     “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这件大事是要你自己拿主意的。”

     “娘!这个我不懂的!你要我怎么拿主意呢!照我的意思,我谁都不嫁,跟你们过呢!”

     “说什么傻话!我们死了难道能一起带你进棺材不成?我起先也是觉得大帅年纪和你相差太远。后来打听之下,原来他是面相显老罢了。其实比你爹爹倒还小上十来岁。我象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爱读些闲书的,自己心里先就有了一个影子:要选个落拓的秀才—— 一身的本事,但生不逢时。结果还真就让我找到了你爹。你爹好虽好,但这一家里外,可不全靠我操持,日子倒也清苦些。这样的日子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要不要走我的老路,你自己掂量着办。

        跟了大帅,我倒觉得也并非坏事。现在外面世道乱,以后怎么个乱法我也是打破头想不出来的。寻常百姓家难保得一家周全,你跟着他一个带兵的,再不济,也不至到沿街讨饭。等你给他留个一男半女,当然最好。不然,你自己平时省俭些,有些体己。真的有事的时候,他的关系总能保你个周全。再者说,这几日,你跟他聊也聊了、谈也谈了,他为人如何,你也该大概知道一二。他自己经历的女人多了,跟着这样的人,你可享年轻后生身上享受不到的福的!

        我说了这么多,也没有用处,你自己想想,最后主意还是你自己拿。你要是不应承人家,我找个机会把这些东西让芳姨退还给他。”


五   凤簫声动

       一连几日,小霜一直也没有做出决定。老板娘倒先沉不住气了,问了她几次,她都说还没想好。老板娘催得急了,她倒皱着眉说:“娘,我不正在想着吗?这种事情,可不是一下两下想得好的。你倒催我,想得不周到,可是一辈子呢!”

    “那我把东西退给人家了!”

    “那也好,我也不用再想了!”

        老板娘拿她实在也没有办法。芳姨倒沉不住气,也催问了几次,终是不得要领。倒是最后,有一个人先沉不住气。

        这一日一家人关了铺子,坐在一起用过晚饭,因为天黑得晚了,坐在一处正在闲聊。听见有人拍门,老板娘起身去开了,迎进来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帅。老板娘看看他身后,并没有什么跟班。

    “大帅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时气暖热,我一个人信步逛逛,不想就走出那么远了。我走得有些乏了,想到府上就在附近,就来讨口水喝!”

    “你这是请也请不到呢!我们还常念叨你事务缠身,不得空来帮衬我们呢!”

        说着话,老板娘已经将大帅让到了里面一间款待客人的房间。小霜听说,早已经去收拾出了一套茶盘,这时见他们坐定,手托了端出来。大帅看见小霜,小霜也看见了大帅,两人四目相对,小霜话没出口,倒先低了头。放了茶杯,小霜拿着盘子转身出去,就再也没有进去。

        她却并不走远,就立在隔壁房间的门口,听见那边传来些片言只字。

     “老板娘,可是有些为难?”

     “大帅您是明白人,我们这行的规矩想必您心下也清楚。这件事情旁人倒替她做不得主,可是这孩子,到此日也没个准信。”

     “哦!难为姑娘……难为她了!”

     “我看,要不我把那些东西还是给您送回府上。还是您打算等着小霜自己拿主意再给您回话?”

     “嘿!东西不东西的您毋须跟我计较,就算这件事情不成,也断没有再将东西要回去的理。小霜姑娘,鄙人实在是仰慕……”

        小霜听见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她突然心里觉得一沉:真要将东西退回,这件事情就算丢开手了!

     “老板娘,要不这样,你看可好:可否请小霜姑娘出来,在下有几句话想跟她倾谈。在下的意思是:只有在下跟小霜姑娘二人。”

     “那您稍坐坐,我去跟她说。”

        听见老板娘要出来,小霜忙站到房间正中,老板娘进来,问道:“这下可好,你自己去跟他说,愿或不愿,都在你张这嘴上了。”

        小霜只得整整衣衫,向外走去。进了门,她反身将门带上。老板娘也立在隔壁听,可是却听不清楚。倒是老板,气定神闲,取出一张二胡,洋洋洒洒地拉了起来。

        老板娘只道他们二人几句话便能讲清楚,等了半日,天色渐渐暗下去,已是掌灯时分,两个人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小霜没有半分出来的意思,听隔壁的动静,两人却只在说话,不时传来些小霜低低的笑声。

        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霜出来了。返身上了楼,却是去取了琵琶和笛簫下来,拿了个满手。老板娘刚问了句:“如何?”她倒又返身进去并且带上了门。再下来,里面传来些丝竹之声。两个人竟然开始曲乐酬酢起来。老板娘不知道两人这是唱得哪出,猜也猜不透,索性不再立壁角,转身向着老板问道:“你说,这二人唱得是什么戏文?我可是看不明白了!”

     “嘿嘿!只怕是一出《思凡》啊!”

     “你还有心说笑!你看这调调,可是入了港?”

     “十之八九!”

     “你倒说说,大帅为人可配得起小霜?”老板听了这一问,低头沉吟不语。

     “你倒是说个话呀!不要耽误了孩子一世才是!”

     “大帅……倒是懂些音律。”

     “哎!你也是痴魔,这倒关什么事呢?”

        两个人正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听见那边的门开了,小霜将大帅送了出来。

     “老板娘,恕在下不请自来,叨扰之罪。下回再来谢过!”

        送走大帅,老板娘调头望向小霜。

     “你们卖的什么药?我倒是闻不出来味呢!”

     “娘!您就别问了,答案我都给他了,你们也不用费心了。”

     “那些东西怎么办?”

     “你就收着吧!他倒也不在乎那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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