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夏天,我为了逃避纷扰喧嚣,一头扎进了滇西的山中。
山总能带给我亲切、安全的感觉,我生自群山环抱的谷地,见惯了山,一旦视野里没有山便总觉不安。故乡的山并不像这般葱郁,那些贫瘠的山,将我的记忆染成了土黄色,那是山的颜色,也是夯土墙的颜色。
在外面受到委屈的时候,对家的思念就开始愈发强烈。吵嚷的宿舍生活使我觉得大脑钻进了一整个马蜂窝,无论如何拍打、如何摇晃,那堆叠在一起的昆虫振翅的声音都梦魇似的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或者说我是个孤僻的人,一个人做什么都是好的,一两个人也还应付得来,可三个以上就让我既惶恐又厌烦了,我讨厌和废话连篇的人打交道,也讨厌和无知的人打交道,一旦遇到比我见多识广的人我又心生嫉妒和不安,于是我开始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渐渐地,人的声音开始让我痛苦、压抑,我变得暴躁、失落、忧郁。我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山,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当机舱的舷窗中终于出现了那些闪烁在记忆里的土黄色的时候,我又觉得它陌生了,不像是久别重逢,反倒像是结交新友。奇怪的是,滇西的山竟比我瞳孔里装了二十年几乎要烙上印记的故乡的山更亲切。
那种亲切又不像是和记忆对应的感觉,好似出现在老电影的场景中,又好似出现在哪个餐厅墙上的装饰画里,也许是幻想里,我幻想中的中土世界里。
滇缅公路曲折而漫长,沿途陪伴的只有各种绿色植被覆满了的山,我开始觉得这些山是有魔力的,牢牢扎根在泥土中的树也是有魔力的,它们吸引着探险者,也吸引着好奇的人。我是纠结的,既想满足好奇心又不愿涉险,而我又恰好有一种能降低危险又能满足好奇心的办法。
儿时我便怯懦,甚至买东西都不敢与人说话,宁可熄灭自己索取物品的欲望也不肯战胜恐惧,从那时起我就注定没什么朋友,不过我并不孤独,我发现自己天生是个幻想家,我不仅能幻想出几个朋友,也能幻想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与自己对话,与自己下棋,还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国王游戏。
在我童年的幻想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世界,有山脉有河流,有草原有盆地,北部群山上积雪皑皑,南部则温暖湿润,它绝不是我们所处的真实世界,是货真价实由我的幻想产生的世界,那里就像是托尔金笔下的中土世界❶,可它更为荒芜、更为平静,不再有战争,因为这里的居民全部都死在了战争中,只有一个穿着锈迹斑斑的锁子甲的骑士还守在破败的城堡里,毫无意义地把剑磨得铮亮。
当我看见那些山的时候,幻想与现实似乎重叠了,不远处的山巅出现了破败的城堡,黑色的石砖在阳光下展示着沧桑,几近倒塌的城墙上有点点银光,我想那应该就是无聊的骑士磨的可以当镜子用的剑。亲切感使我回想起了一切,我想起了那座城堡大厅摆放着的羽管琴,想起了盾牌上的纹章,那天正是宴会,来往的人有不少,有风度翩翩的贵族也有横冲直撞的武夫,有混着舞步声的华尔兹,也有铠甲摩擦的声音和用家乡的脏话相互调侃的嬉笑声。
幻像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我甚至开始动摇,那些也许不是幻像,而是我被遗忘的记忆,我怀疑自己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我就是那个无聊的骑士?
好在窗外飘进了几滴冰凉的雨,让我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山间的路就是这样,时而晴时而雨,山前乌云密布山后晴空万里,城堡在水雾中消失了,也没有什么宴会,只有饥肠辘辘的旅人。
旅途是无尽的,我总是在路上,好像刚刚还在飞往故乡的航班上,此刻就坐在了前往滇西的车上,而又一会儿,我已经坐在了行驶在乡间盘山路上的大巴里。云缠绕在山尖树的枝丫上,山的上半部分全部浸在云雾之中,有如人间仙境。我相信这里是有神明的,就住在山尖的那些云雾当中。
这里看不见寺庙,看不见教堂,也没有漆的朱红的鸟居和挂着注连绳的石头,可你总是能感觉到那不容置疑的神明的力量,祂们是密林深处的雀的眼,也是泥土中各种各样的菌子,祂们的神迹就在山中丰富的物产中。
山里人不是善男信女,却比谁都要虔诚。
山里人们相信因果报应,以前的山里人们会以修路的方式为自己种下善因,而今路修好就将形式改为了修路标。一路上我见过不少指路标,有金属的,也有木质和石质的,无不内容详尽做工细腻,我闭上眼站在某一个石质的指路碑前,闭上眼,抛掉我的五感去寻找神,张开眼觉得自己又蠢又傻,若是叫我去悟道定是终身都不得顿悟的。神明其实就站在眼前,就在那为迷途旅人指引方向的字里行间。
循着山里人们路标的指引,我爬上陡峭的坡,到了村寨之中。在村寨间穿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极了要毁掉魔戒的霍比特人,不过在我的故事里没有索伦也没有甘道夫,只有一个把剑磨成镜子却从没拿它杀过人的无聊又懦弱的“骑士”,“骑士”对山间的一切都满怀着崇敬和好奇,细细聆听着每一滴溪水自圆润的石上流下,在风中细数着每一片叶的煽动,那略带潮湿的植被所散发出的特殊气息,是他在城市的霓虹闪烁间发挥尽全部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的,他不敢想象风会是这样温柔,像是穿着连衣裙的豆蔻少女在耳边轻柔呢喃,这和在海景套房的阳台吹来的买来的风是不一样的,她既不要钱也不要你虚伪的承诺,只要你肯触及她,她便在你的枕边为你唱催眠曲。
大山的一切尽在神的惠泽之中,包括这桌上的鱼脍美馔。鱼便是门前那条小河中的鱼,水是石间玉露般的泉水,清冽而甘甜,而那些不知名的绿菜即使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也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可以想象得到它黎明时分还长在山林间的样子。这桌上的一切都和山里的人一样,纯澈而不加粉饰,和他们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共用一张小方桌吃着饭菜,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芥蒂,山里人是山里人,我也是山里人,这里没有虚伪的矜持,也不需要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卸掉所有的虚假伪装,扔掉恶臭又滑稽的优越感,只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是对山里人热情淳朴的最好回应。
❶是英国作家、牛津大学教授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创作的长篇奇幻小说《魔戒》中虚构的世界,本书中“霍比特人”、“魔戒”等均出自该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