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39】
长生不老本来就不可靠,养生之术也总是心劳力竭。
真希望登昆仑、攀华山学成神仙,虚无飘渺,这条道久已断绝。
自从我这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从来没有过不同的悲哀与欢悦。
休憩在树荫下像是暂时分手,回到阳光下我们终究没有离别。
同时共处本来难以长久,伤心处我们将同时消灭。
形体消灭,名声也不再存留。想到这些,五情燃烧猛烈。
善良行为留下永久的纪念,怎能不勤实践,加倍努力!
说是饮酒能够消忧,比起做善事岂不拙劣?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43】
长生不老本无指望,养身延年苦无良策。甚想访游神仙世界,虚无飘渺道路断绝。
自从与你相遇以来,彼此一致悲哀欢悦。荫影之中暂时分离,阳光之下再无分别。
形影不离既难长久,黯然伤神同时毁灭。身死之后名声亦尽,每念及此激荡情怀。
立下善德留惠后世,为何不能自勉尽力?虽说饮酒能消忧愁,与此相比岂不拙劣!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译》,p70】
长生不死根本莫作指望,保养身体也常常苦于无计。
一心游访名山求仙学道,而通过仙境的道路又渺茫不可企及。
自从和您相遇,喜怒哀乐彼此未曾有过差异;
歇在树荫下你我似乎暂时分手,站在阳光下咱俩终归紧随不离。
可惜这样的日子难以永远维持,当死亡来临我们将同归于尽;
身死之后名声也随着悄悄逝去,想到这些我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
立善将给后代留下仁爱,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大显身手竭力尽心?
喝酒虽说也能够消忧解愁,和立善相比又岂能算是高明!
【温洪隆《陶渊明集新译》,p47】
长生不死不必说,养生我又常笨拙。的确愿意去学仙,此路渺茫又断绝。
自从和你相遇后,素来都是同悲悦。息荫也就才暂分离,阳光之下终不别。
形影不离难常在,黯然销魂同时灭。身体死亡名也尽,想到此处情激烈。
立善仁爱留后世,何不尽力创善业?说是饮酒能消愁,比起立善真低劣。
【张彦《陶诗今说》,p81】
长生不死没啥可说的,卫养生命、保养身体又常感苦无办法。
我诚心愿去仙人所居的昆仑山、华山,学道成仙,但渺茫遥远,此道断绝。
自从和你相遇,没有过不同的悲与喜。
形在树荫下休息时影不见,似是分开,但在日光下形影还在一起。
形影共处本来难以长久,黯然伤心也得同时灰飞烟灭。
形体没有了,名声也就走到了尽头,想起这些不免五情沸腾。
(人生在世)立善可以名垂后世、千古流芳,为何不奋发有为努力去做?
人云饮解忧愁,比起立善留名,岂不拙劣!
❂解释
【钱志熙《陶渊明传》,p264】
“影”是比“形”更高一级的自我意识,与“形”纯从物质欲望去感受生命不同,“影”从理性的角度认识生命的价值,认为形体虽会消失,但行为所造成的影响,却会经久地在人群中发生影响,有些个体的生命影响甚至能达到垂之不朽的境界。“影”认为虽然形体非自我所能主宰,但能做到生前立名,死后垂声,也不失为超越生命之限的一种方法。渊明本人,曾有很强的建功立业的愿望,《荣木》感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和刘柴桑诗》中也感叹“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甚至于他的固穷守节,隐居求志,也不无立善求名的意识:“投冠旋日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麻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可见,“影”的思想也是长期支配着渊明行为方式的重要思想。但是,“影”将“名”视为自我的延伸,实际上是建立在纯粹的想象之上。人们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在他活着的时候,还能部分地反馈到主观意识中,成为其感受的一部分。但即使是活着的时候,个体行为与他所造成的社会影响之间也不是完全对应的。所以,即使在活着的时候,人们也不能完全通过感知自身的壮会影响来感受自我的存在价值。至于个体生命消亡后遗留的社会影响,更不能视为个体生命本身的延伸。因为生命本身已不存在,何来感受的主体!能够感受你的社会行为遗留的影响的,只能是另外的生命。所以,立善求名以传不朽,从根本上说,仍是一种非理性的幻想。渊明这个曾经热衷于立善求名的人最终意识到,从理智上看,应该放弃这种幻根:“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杂诗》其四)“强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忧,称心固为好。(《饮酒》其十一)如果说这些诗句都还有一定的情绪色彩的话,到了《神释》中,对立善求名的虚幻做了彻底的剖析。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译》,p68】
此诗写影对形的回答;人的生命不能永存,神仙境界又不可企及,人一死形影俱灭;但是如果生前立善,还可给后代留下仁爱,这总比饮酒浇愁要强许多。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6】
这首诗写影对形的回答:生命永存既不可能,神仙世界亦无路可通。既然如此,不如尽力立下善德,留给后人,这岂不比饮酒行乐要高尚得多。
【张彦《陶诗今说》,p83】
随后是“影答形”。这样写,无非是作者进一步阐发他的“生死观”。既然“长生不老”、永存于世不可能,爱护与保养生命也每每令人“苦拙”;本愿去修道成仙的昆仑山、华山以达炼丹成仙长生不老,可又茫远不通。为增强本诗的趣味性和故事化,用形象阐明“道理”,下面便写了“与子相遇来……止日终不别”,影子答形体。紧接着写道:形、影“难常”、黯然“俱灭”。那么,还是“立善”吧,多行善比醉酒消忧要好!这表明了诗人“处世”的清醒态度。诗人的豁然大度,不苟同“醉生梦死”的人生价值观,应该肯定。
【杨义《陶渊明选注译评》,p8】
长牛不老既无从去说,保持健康也常苦无方,确实想去昆仑、华山求仙问道,但仙境的道路渺远难通。自从和您相遇以米,我们的喜怒哀乐未曾有过差异。在树阴下休息时,好像暂时分开了,一走到日光下,又是形影不离。这种形影不离的情形既然不能永远保持,终归有一一天,我们会一同黯然消失。身体消失声名也会跟着消失,想到这一点,就止不住心中的激动。多做好事给后人留下你的爱,为什么不尽心端力多做这样的事?虽说酒能消解人的忧愁,但与此相比难道不还是有点拙劣?
在《形赠影》中,陶渊明已借“形”之口,表达了对长生之术的一种看法,《影答形》一首,正面由此展开,指出长生求仙之术的渺茫,死亡的不可避免。与“形”所注意的,主要在身休消失后所留下的空缺不同,“影”所不能忘怀的,主要是“名”的湮没,对一个人的存在来说,声名正像是与“影”一样的东西,但与“形影”、“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的情形略有不同的是,“名”可以随着身亡而尽,也可以因“立善”而留存。身死名留,这看:去似乎是一种比及时行乐的饮酒,更易接近水恒的东西,“影”所固持的就是这么种意见。
【《中国诗苑精华 陶渊明卷》,p84】
此系代影答形之辞,言饮酒取乐、求道成仙皆不足取,莫如立善修身,方可声名不朽。
漫读摘记《陶渊明集》||(010)《形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