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儿一进院才知道,孙风逸是当真不在乎这府邸,荒凉古院,名副其实,院内比大街上还要冷些,满地树叶,屋檐挂着灰尘和蜘蛛网,连天色都暗沉许多。老夫人如今所住的宅子虽然比这儿小,但是清雅别致,花花草草的让人觉得生机勃勃,这灰蒙蒙的左相府……光砍树拔草就要好几天吧?
深深地叹口气,明日是要回宫的,一个晚上的时间,要想周全怎么把这破庙一般的地方弄得适合给老人家养伤,太难了吧?还不如重新买间新的呢。
沐慈儿气呼呼地跟着小厮一路往主院去,越走越有回身夺门而出的冲动,孙风逸则是笑盈盈地慢慢跟着,同时看前头的小姑娘脸色越来越黑。
不愿留她在将军府是怕她有危险,虽说隆世子已来打过招呼,暗卫也报说他今日带着沐慈儿出入将军府的事已特地被姬相的探子看到。可就算姬相有顾忌不会在将军府发难,沐慈儿总要回宫去的,难保路上不会被人乘了机,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其实重修右相府一事他早有安排,进府前顺嘴找了个借口糊弄,小姑娘单纯,不止留下了,竟还对这次“帮忙”如此上心。孙风逸看着她这么苦恼又纠结,刚想宣之于口的实情,又咽了回去。
且缓一缓吧,谁让她煞有其事地为他和义母绞尽脑汁的小模样,说不出的讨喜呢。
稍稍提了速度,孙风逸走到沐慈儿身旁:“你姐姐将姬相府的大少公子修理了一顿扔回他自家门口的事你可知晓?”
沐慈儿倏地回头,惊得瞪大了眼睛,姐姐为了将为何幽禁母亲的来龙去脉解释给她听,的确提到了自己遇险,虽只避重就轻地带过了,但她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一时又是为了母亲的事伤心,又是心疼姐姐的为难,只恨自己不能替姐姐分忧,便没有多余的力气细问是怎么处理的姬正凌,没想到用的法子这么大张旗鼓。
这沐紫阳还算是护着妹妹,孙风逸刚才见沐慈儿回马车时一脸凝重,心中还不满了一下沐紫阳说话太不婉转,此刻倒是看懂了,自顾自接着道:“看来是不知道了,那你可知你姐姐想上我右相府这条船?”严格来说,是想让他右相府与隆王世子一般上太子的船,但孙风逸其实尚在考虑,他倒是不在意帮衬着哪路人马,就是谁也不帮,自己也能独善其身,可此次义母逃过死劫,他就是知道太子存私心,也不可避免地欠下了这个人情。
将军府一对姐妹倒是有趣,隆世子他倒也算欣赏,如今让他踌躇的其实是太子,之前派人查沐慈儿时,听手下人来报,太子似乎对她很是特别,还一起出去吃过饭,游过湖,逛过庙会,虽说每次都是隆世子与沐紫阳四人一同,可他还是不舒服。
孙风逸浅浅一笑,他从不知自己也是有嫉妒这种情感在的,还是对一个相识还不足十二个时辰的小姑娘。也许,世上真的存在人们口中传说的“未曾相逢便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吧。
沐慈儿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听他问得单刀直入,脱口就想说不知,本来嘛,姐姐并没有告诉她,可细一想,她又不是傻子,哪怕今日之前她不知,可适才在将军府,二人相谈都是当着她面的,摆明了从今往后大家是要同仇敌忾的,姐姐还说在宫中只要遇到问题就去找他呢,她哪有这么厚脸在这个时候装傻说不知道。
孙风逸没有要让她自愧的意思,不过想找话题聊聊,让她知道他们是同一党的,好少些生疏,看来是没有什么效果,又柔柔说了一句:“义母很喜欢你。”
沐慈儿还在刚才的尴尬中不知怎么说话啊,冷不防听他换了无关的话题,虽不知孙风逸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什么意思,还是很自然地顺口点头道:“嗯。”
孙风逸笑意直达眼底,看来是彻底将她弄懵了,罢了,转身对着一旁的管家道:“亲自带沐二小姐去小院的客房,万不可怠慢。”
管家从门口开始就已紧紧跟上,姬正凌第一次让外人进府,他自是郑重其事不必提醒,微弯腰恭敬道:“是。”
沐慈儿知道孙风逸得皇上器重,自然有一堆公事,何况今日姐姐在将军府提到的那些计划,没有一件不是大事,反正自己列张单子,将养病需要添置的东西都写下就是了,也不需要他在一边,便对管家道了句“有劳”后,径直往前去。
没走几步,孙风逸的声音忽然又传来:“后日再回宫吧。”
轻移的莲步一停,转身无声问着为何,孙风逸解释道:“对于姬左相和三皇子我有些计划,想说与你听,另外我也知道你对现在的情势有很多疑问,又不知如何开口,不妨直接问我。”
沐慈儿不敢相信他居然看出来了,她深怕自己没本事反而会抱薪救火,没有细问是怕适得其反,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她面上不愿显露,其实早已百爪挠心了。
“太子的那个侧妃处你不用担心,你在这里待多久都好,回去之前她都不会有事,只要你还负责她的胎,我便会保她顺利生产。”说完才转身去了书房。
沐慈儿不记得自己应了没有,孙风逸的几句话实在是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让心情紧绷了许久的她安心地有些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料到今日孙风逸体贴细心的一幕会让她多年后想起都觉暖心,只是此刻的她,还未意识到。
沐慈儿好好得睡了一觉,竟是一夜无梦直到天亮。坐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双彩蝶的胎不会有事,姐姐在府中也有人保护,爹爹在校场虽说出了事,可这案子皇上钦定了孙风逸主理,早晚会水落石出。本来还想着若三皇子和左相发难,他们隆王府和将军府毕竟身份矮了一截,怕是无力招架,如今,三皇子有太子压着,左相有右相对付,何止是势均力敌,简直是更胜一筹。想着,沐慈儿觉得今日的阳光都比平常更和煦舒服。
换下了寝衣,与平时一般和诗儿在院子里操练。说是操练,不过是照着诗儿的动作舒展四肢,再跑小半个时辰。
孙风逸进院子的时候就见两个姑娘绕着院子慢跑,唤道:“夜卧早起,广步于庭,我还以为只有练功之人才有这习惯。”他无意中看中的小姑娘真的是与众不同,又贪看了两眼,问,“只是为何将一头乌发束起?后面那句‘被发缓形’却是没有做到。”
沐慈儿闻声停下了脚步,顺了两口气,走到孙风逸面前,自己从来就没什么体力,每日都是刚一跑起来就觉双腿酸软喘不上气,如此没用的模样被人瞧见了总有些许窘迫,嘿嘿一笑:“这不是在大人府里借住不想太失礼嘛,披头散发的吓着人可怎么好,大人怎么这么早过来?”
沐慈儿尚未上妆,又因刚刚运动过,腮上红扑扑的,还急急喘着气,小脸素净透白,粉嫩可爱,看得孙风逸心中荡起一股别样的悸动。不动声色地问:“昨日回了书房才想起来没有问你今日早膳想用些什么,可我府里只有小厮没有丫鬟,夜里派人过来总有不便,所以现在过来。”
原来如此,沐慈儿摆摆手,扬声道:“随便什么都好,我不挑食。”
孙风逸忍着没有笑出声,沐慈儿这神清气爽的随意与昨日心绪不宁又处处戒备的模样根本就是两个人,老练如他怎会看不出缘由,虽然二人才相识,但能得她信任至此,孙风逸心中说不清的欢喜。
沐慈儿回房沐浴更衣后便去了书房与孙风逸一同用早膳,一桌子的菜式虽是简单,却让人很有食欲,一碗清淡的养胃杂米粥,几个小巧的紫薯开花馒头,两块红枣核桃酥,还有一小碟清爽的萝卜丝洒在了方方正正的白水豆腐上。
饭后桌上碗盘刚被收走,沐慈儿就迫不及待起来了:“大人昨日说有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呀?我洗耳恭听呢。”
孙风逸觉得沐慈儿此刻自然的模样这才是小女儿姿态,比昨日讨人喜欢多了,不急不缓地道:“我右相府与将军府合作,自然要礼尚往来互相帮助,你帮我看好了义母的身体,可我尚未回报,想着要不就送上一份薄礼以示诚意。”
“薄礼?”沐慈儿眼睛一转,想到昨日听来的话,试探着问道,“姬正凌?”
真聪明,孙风逸继续道:“再过不久便是质子回国,皇上如今一心扑在那事上,若咱们赶在那之前,皇上一定会匆匆处置了,而且不会心软。”
“那……何时?怎么做?有把握吧?”
“瞧你急不可耐的样子,好歹还是表哥,我要对付他,你怎么一点不心疼。”
说起表哥,便想到了太子和三皇子,都似乎都叫她表妹,太子也就罢了,可那个三皇子……忽然涌上一阵恶心,嫌弃道:“表哥又不是亲哥,死他一个两个的也无妨。”
话说得太过直白,惹得孙风逸仰头大笑起来:“半个月,我必送姬正凌下狱。”昨日在书房,终是将部署安排好了,接下去随时可以动手,又道,“明日咱们一同入宫,我送你去东宫,见过太子后,我还要面圣。”
沐慈儿颔首同意,想起东宫,问道:“对了,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你双侧妃的事,我日日去给她请脉,虽说不是很稳健的胎相,但也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妥啊。”
孙风逸将自己查到的告诉她:“双侧妃自怀孕起,便觉得自己口中气味难闻,故而连饭菜的味道都不喜欢了,所以云太医将她枕头中的枕芯换成了山楂干,闻着酸酸甜甜的,才有了胃口吃饭。”
这些沐慈儿是知道的,云太医的医案里都有写清,她并未觉得有问题,说道:“孕妇气味改变是常事,酸物也是可以食用的。”
孙风逸就知她不懂其中关窍,提醒道:“例如石榴葡萄之类的自然无妨,可山楂毕竟不是天然的新鲜蔬果,若是过多服用,有很大几率会小产,可他们也很小心,只是做成了枕芯让她日日闻着这味道,而今是怀孕前期,本就危险,若是调理没有做好,整个孕期都无法再稳胎,就算拖到生产,母体也保不下来。”
沐慈儿听得心惊,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毒物,谁知是最不起眼的山楂,而且不遮不掩,做得光明正大,若双彩蝶真因此出了事,别说无人会有所怀疑,哪怕她察觉到呈报上去,一般人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反倒像是她为了开脱自己保胎不利而牵强扯出的理由,一时慌了起来:“那……”
孙风逸按下她,轻声道:“你别急,你昨日换了她的枕头,而我在与你一同出宫前也已命人去处理了,冉侧妃他们暂时没有机会再动手,放心。只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双侧妃还是会有可能会早产的。”毕竟这山楂枕头也用了这么不少时候了。
还是要早产?沐慈儿看了孙风逸一眼又迅速移开,听他的口气,难道就知道了双侧妃的枕头有问题?若真是这样,他一直冷眼旁观,到现在才出手,若不是自己要为老夫人看病,孙风逸是不是只当不知道,沐慈儿有些发凉。
孙风逸觉出她忽然周身散发的疏离感,这是在怪他呢,心里不免失落了几分,她虽信任他的能力,但并没有在情感上一同信任起来,哪怕今日二人相处自然了许多,到底还是陌生的,轻叹一声,敛眉正色道:“我并非一早知道,只不过在得知义母的病后去派人查了你,才顺藤摸瓜把这些事揪了出来,刚知晓的时候并没有行动,是因为还不确定这整件事是不是太子设的局,你又是不是太子为拉拢我而摆下的一颗棋子,才有了当日试探你的举动。”顿了顿,继续道,“话说回来,深宫内苑,这种腌臜事数不胜数,与我无关的,哪怕知道了我又有何义务要去提醒,你虽说早晚是要出宫的,不过双侧妃离生产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慈儿,现在开始的几个月里,你一定会发觉许多不公不正又轮不到也不允许你插手之事,你难道要为每一件愤愤不平吗?你有这个能力解决吗?哪怕可以,你可以承担得起插手的后果吗?”
孙风逸的话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了下来,是了,她堪堪自保,只不过一个月下来,她对双彩蝶已经不只是责任那么简单,而是当做了自己的朋友,才激动得意气用事了。沐慈儿觉得自己实在幼稚,她怎能责怪孙风逸呢,如没有他,她连问题都找不出,甚至双彩蝶很有可能会在她手中一尸两命。现在误会了他,还要他耐心对自己解释,自责得皱了皱脸,自己怎么如此冲动又无脑,双颊一片羞红,垂下眼,声如细蚊:“抱歉。”
孙风逸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眼眸柔软:“无妨。”她有情绪不过因为善良,若小小年纪看惯世间冷暖反而不好,如今不过处事手法还不成熟罢了,可说到底,也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冷静下来。至于他们二人之间,便来日方长吧,他们才相识可以慢慢来,他给她时间熟悉他,信任他,将他也视作朋友知己,眼下的小姑娘至少对他是坦诚的,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