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天上人间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康熙己未春日 柳泉自志。

          ——蒲松龄《聊斋自志》

        幼年读《聊斋》,念念不忘,今番重阅,滋味颇杂。盖年岁既长,于书中人事渐多体会,始知其究竟非狐鬼花魅之书,而世态人心之书也。杂浪漫于现实,汇哲辨以人情。用动人故事娓娓道来,成纹在水。先生笔下狐女形象,究竟是人。何必存异类之念先于心中?作如是观,或解其中味道。其实世上何少此女儿,又何有此女儿?虚虚实实,全在涕笑之中也。由是观之,《聊斋》早发《红楼》之先声。

        第一次读聊斋,悲可莫名,至结局处往往泪不能禁,如今是却笑中带泪,击节称赏。人言其为幽冥之录,我却道是热风之书,字字点染世情。神鬼奔突的境界,火热交织的生机,他架起了沟通阎罗地府、十方世界、九天宫阙的理想梯。如歌德言:“要在这狭小的舞台上,历遍宇宙乾坤。以从容不迫的速度,从天堂通过人间而入幽冥”。

        那一年寒冬,他倚南窗危坐,悄然而卒。在这个儒生穷困潦倒的一生中,常伴的是萧斋冷案、凄寂门庭,他没有几天是丰衣饱食、欢欣快乐的,所谓的知音更是少得可怜。但是,他可不知道,就在他谢幕的时刻,那些美丽聪慧、敢爱敢恨、活泼可爱的影儿正渐渐走近,从青林黑塞间走出:娇娜、婴宁、小倩、黄英、瑞云、小谢……,她们全部活过来了,活在他不死的理想里,活在任何文学史都会单列的章节里,活在民间口头相授、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活在冬夜在被窝里借着炉火兴奋又紧张看书的那些孩子的记忆里……

        也好……她们要是知道剑臣先生死了的话也会哭的吧。曾经我们从杜甫的诗中读到封建时代士子的抱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些意气风发的黑眼睛青年仿佛无所不能,后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又让我们惊觉人生其实面临很多无奈和限制。但是,这样就停止了吗?这样就绝望了吗?我们依稀记得,几百年前一个叫蒲松龄的山东青年曾经在科考上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曾经到了家徒四壁、举室食粥的境地,曾经靠寄人篱下的授业为生而门庭凄寂。但他没有停止求索道路,那些坎坷经历、冷暖世态后来成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艺术既服从自然,又超越自然”,他的不幸,也许恰成了他超越性的源泉。

        翻开书,读到: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那位善良挚诚、嫉恶如仇、同情底层劳动人民,同时又有点呆萌道学气息的剑臣先生浮现于脑海,我们感觉得到:他青年时期的全部热情都陶铸在里面,那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精神在熠熠生辉哩。

        文艺是现实的观照,同时是对现实的伸张和反动。将碎片式的、无生命的事物进行重组和艺术再造,架构成缤纷绚烂的、人情化的镜像宇宙。作者本人的思想和性情则成为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艺术生命藉以长存。《聊斋志异》便是这样一个有趣的宇宙。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是渔洋山人王士祯题聊斋志异的眉批诗,权作推荐《聊斋》的时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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