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年人的钱包是如何被掏空的?

                                一

我妈算是一个相当精明的老太了。

比如面对社保医保退休金那一堆复杂的算法和数据,我向来的态度都是“谁搞得懂啊”、“等我老了再说”、“到时候总不会活活把我饿死吧”。

但我妈就不同了,她张口就能给我整什么基数比例,嘀咕嘀咕几句就能得出我七老八十扭不动的时候可以领多少工资。

周围邻居搞不明白的疾病报销、流程和文件等等,我妈跟个专家教授一样四处解惑答疑。

还有新的政策,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妈会耐心极好抽丝剥茧地去分析,协助身边广大百姓享受到那一丝一缕的福利……

总之就是那种我们明知道应该去关心,但是一想起就头大,然后就干脆不想的事情,只有在我妈那里才能理得门儿清。

这样一位头脑清晰且灵活度甚于常人的老太,别说人家骗她了,她不去骗人就很够意思了。

曾经,保健品风行,理疗仪器满街跑,古玩收藏错过不再,很多老人没禁受住考验,花了冤枉钱还被儿女轮番批评,搞得家庭不和,非常之憋屈。

在这一方面,我妈表现得相当硬核。同样是被关在房子里开会,别人听得极认真还做笔记,她回来一本正经地报告说:“我下午又去接受了洗脑。”

我就惊奇了,说:“你明知是洗脑你还去?”

她一拍巴掌,喜笑颜开地说:“人多热闹啊!”

就连电视上打“六个核桃”的广告,我妈都傲娇地说:“我每天亲自砸六个,吃得一清二楚。”

                              二

但我忽视了一件事,原来我妈是数学爱好者啊。

你看,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商品都很难打动她,但是,一提到数字,我妈就兴奋了。

其实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就是在她给我三下五除二算社保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可惜她的数学天分隐藏在柴米油盐中,以至于我把她的这份兴趣和能力看作了没事闲的。

前两年,我们小区附近冒出几家金融机构。

虽然对面是银行,几百米开外是派出所,里里外外都竖着“警惕小额借贷,提防金融诈骗”的牌子,但并不妨碍人家顶风作案以及众多老年人的厚爱。

而这些小金融公司,在爸妈的眼里有一个共同而简洁的名字,号称“理财”。

我妈跟我们讲“理财”的时候,从来不用纸笔,她脑海里能自动生成excel表格,把每月每年的利率浮盈和对应的季度年度报表一一列举出来。

大多时候我爸都跟不上她(其实我也跟不上),但又鉴于她多年来卓越的管家能力,我爸便只好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地问:“你就说下,我们拿了好多钱进去,最后能拿好多钱回来?”

有那么小半年,是我爸妈最开心的日子。每个月他们都能在固定的时间拿到两千左右的利息。

丰厚的回报让我爸妈顿时有了大富大贵的春风得意,平时买肉都是斤斤计较货比三家,现在买肉都是用手一指,往贵的挑。

当然担心也不是没有,而且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危险:跑路。万一对方跑路了怎么办?

街上先来的几家都跑路了,为什么就这家不跑?

我爸妈眉头一沉,随即又展开,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不怕的,我们院子里的好多老年人都投了(钱),一天到晚没事就在那里转,坐在里面喝茶,轮流都有人守着他,跑不了。”

我妈也说了,理财十分好使,三天两头邀请他们这帮老年人去酒店吃席,吃完饭还要抽奖,家里多出来的一堆奶锅、铁盆、菜刀、碗……厉害了,都是中的!

那些理财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可比我懂事了。周末与节假日,理财会主动打电话问候我爸妈,嘘寒问暖不说,爸妈搞不懂的手机功能,都是理财小伙手把手教会的。

那温馨的一幕幕我都错过了,我在外地辛勤搬砖的时候,也担心爸妈寂寞,所以常常劝他们:养条狗。

我妈就说了:“我知道你一片孝心,但我们不想养狗。再说,狗每个月能给两千块钱么?理财就挺好的,投点钱进去,收一堆干儿子。”

                                三

记得那天,我还在嘲笑我朋友,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妈妈花了两万多,死活搬回一张据说泰国原产的乳胶床垫。

头天我还说我妈就不得买这些,第二天我回家,看到床上多了一张牛皮垫子。

我妈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超透气,能治疗关节炎,整张牛皮原价三万,人家说我是VIP,只要八千。”

然而,真正的悲剧是在后面。

事情来临的时候,爸妈都不敢告诉我,害怕影响我工作。

那家理财忽然在一个清晨,人去楼空。

从此也再没有任何消息,没有抓获归案的通报,没有补偿和安慰。

尽管无数老年人都怀揣着“坏人被抓,人赃俱获,钱归原主”的期盼,尽管他们用“难道国家不管吗”的质疑来互相打气。时间却慢慢地磨损掉那份希望,似乎要用这种流逝的方式消除人们的记忆,让那件事显得从未发生过一样。

最初我爸还会唉声叹气充满绝望地提起:“九万块,我们丢了九万块。”

我妈就会辩解说:“根本没有这么多。”在这件事上,这样的倔强是她努力维护的最后的尊严。

作为一个和谐之家,断不能长期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为了挽回面子以及振作团结同仇敌忾,爸妈渐渐不再讨论自己的失误,反而开始议论:

“有人投进去二三十万,一分都没有拿回来。我们这点哈,都不算啥。”

没有多久,还相继出现投了四五十万的、投了八九十万的,总之,如果有人投得更多,栽得更惨,就意味着我们根本是最幸运的了好吗!

其实我爸妈很少提起那次上当的事情,偶尔真有再提起的时候,他们却常常是一脸沉醉。

回忆起那段日子,他们想起的都不是钱,而是那时候,时不时就有各种各样的活动节目,大大地丰富了他们的老年生活,每天都有好多人在一起聊天,每个人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在百无聊赖中,除了想想儿女,也可以互相分享一下抽中一袋米的喜悦。

                                四

去年秋天,跟着老公回农村老家呆了一阵。

刚到家,婆婆快乐地拿出了不少的牙膏香皂洗发水……她慷慨地对我们介绍说:“听课就领,免费的。”

彷佛应证着那一句话,骗子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遥远的白溪村也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他们声称,自己的药治好了多年无法行走的某中央领导,长期失眠的人吃下一颗蜂胶就能稳当当地睡到天亮,一个单身多年的老头吃了药以后,要择良辰吉日放炮娶妻……

面对腿脚不便的老人,只要交少量的押金就马上会有工作人员上门送药;但凡交过钱的人,绝不会坐在角落无人问津;药买多了,还有免费旅游、参观工厂、接见老总的机会。

白溪村在这股神话里被吹得摇摇欲醉,宛如《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小镇第一次从吉普赛人手中见识了磁铁和放大镜。

当我们提出要去看一下他们的课堂,婆婆又无奈地说,人家有规定,不满五十岁禁止入内。

这阵听课拿礼品的风尚持续了一个多月,每天赠送的礼品从最开始的老花镜逐步递减到最后的泡脚粉,期间还搞过几轮当日消费次日退钱的神操作。总之,在最后的大展销之日,十里八村竟一股脑涌来两三千人。

阵仗如此之大,派出所终于坐不住了——大概是对这种保健品销售模式一时难以定性,也没法直接抓人了之,白溪村的阿Sir们采取了一个折中但见效的方式:拉起黄线,不准卖也不准买。

现场十分感人,黄线内外哭成一片,里面的推销员哭着喊:

“叔叔阿姨,我这么好的产品,好想拿给你用啊!”

线外的大妈们声泪俱下地推搡着民警的后背,求警察同志不要管他们内部的事。

婆婆也去转了一圈,回来跟我们报道说:“那些人被洗脑了。”

她的反应让我们十分欣慰,所以我知道,她也会告诉我,不用担心,她去听课也只是凑个热闹,不然一天到晚又做什么呢?

                                五

我感觉我一直误会了什么,我自始至终想要为家人强调的骗局,从来不是一场真正意义的“欺骗”。

那些骗子,他们比我们更理解家人空乏的情感,他们洞悉我们之间彼此在电话里说着“我很好不要牵挂”的谎言,他们早就看清了我们无能为力的真相……

一包盐就可以轻易地把爸妈带入精心设计的圈套,也总有人会最终为这份热闹买单。

就像所有老年人拥有的那份天真的信任,他们也面对着骗局又接纳着骗局,犹如他们正在理解一个崭新的时代。

其实,比诈骗更可恨的是,我们留下了缝隙。

击穿那一层薄弱防线的,是骗局的蓄谋已久,更是陪伴的缺失已久。

遥远的距离、长久的等待以及无法触摸彼此的联系,是家人从不道出的失落。而不打扰也是他们坚信的付出与守望。

写在春节,便充满着织补思念的渴望,但从来不知道,那一声“我回来了”能否抚慰时光里那两颗温暖又寂寞的心。

                              六

这些日子一直困在家中,路封了,超市关了,感觉一切都停了下来。

忽然也在想,假若没有这次瘟疫,我们一定会短暂地回家,又匆匆地上路,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们都那么忙,忙到没有时间接电话,没有时间坐下来与家人聊两句天。

但是,当外来的因素迫使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再忙的事情也烟消云散,可见即使没有那份“忙”,也不会地裂天崩。

与此同时,这一次疫情里,我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大概也是:请待在家里。

原来,家也是我们最后的阵地。

从恐慌,到镇定,再到百无聊赖,最后发现世界变成了一场等待。所等待的,便如《明天会更好》的歌里所唱:日出唤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

在这样的等待里,我觉得也好。

至少此刻,我还可以跟爸妈多待很长时间。我们可以面对面的,没有阻隔地感受彼此的存在。似乎也在默默想象,所有不幸感染病毒的家庭,都可以这样早一点自由地拥抱对方。

日出唤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我爸妈也会唱。

我觉得我们一家很久都没有这样缓缓地说很多话。在不经意的三言两语间,他们的眼睛里在某个瞬间闪烁出星子般的亮光。而这份陪伴,就像银河系里的黑洞,吸走了世间所有的仓皇失措。


                      文/一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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