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大学》
第一次进大学,是在山东。这像一个小偷踩点。站在高楼上,一边扭动手中的扳手,从早晨到傍晚看着楼下的校区古老的房子半掩在翠绿的树丛中,纵横交错的灰色水泥板路将每一个教学楼串联起来,上课下课的人群像一群蚂蚁,总是一群一群朝着一个方向行进。我看着他们,想象我走在那群人中时的情景。然而每一个投来异样的目光,都让我难堪。我可以购买些时髦的衣衫,可以戴上眼镜不显得粗鄙,但不管如何,我都无法掩盖被同一片天空下的太阳晒得黢黑的脸。我买了一堆防晒霜,终究在同事的调侃下无法坚持使用。我差不多用了半年的时间,每天推演自己跟他们走在那交错的水泥路上,假装不慌不忙,甚至直接跟着多的那群人踏进他们的教室。隔着高墙,想象在人群消失在那建筑物之下,我的推演也就结束了。我无法知道那方格子中的构造,也就无法预测应该怎么爬上楼梯,怎么走进教室的门。
工地旁边有一个网吧,那年过了生日就满十八,可以进去。有一天下雨无法上班,跟着同事去了。去了也不知道玩些什么,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在同事边上开了一台机子,同事要帮我找游戏,我只一个劲说自己不玩,他也就不管我了。
网吧缩在小巷中,串珠子的门帘时不时出现人影,大多是如我一般年纪的年轻人,他们在柜台开卡时,有的也会要一瓶我们在工地上经常喝的大瓶装的冰红茶。周围总传来时间到了上课了的催促,对方焦急地喊着最后一波团,上课这样的呐喊,然后行色匆匆推开门帘冒着雨奔跑。他们撕开了大学生的糖衣,再一次下雨时,我穿上自认为能跟大学生匹配的那套崭新的衣裳,揣上眼镜出门了。从工地到大学大门的路早已熟知,但失去了辨别路,闲暇的心一直在纠结,我的脑海中无数次出现自己那张黢黑的面孔。由于从来没戴过眼镜,总不习惯。校门离工地实在太近,我也害怕突然在校门口看见同事。保安室开着半扇窗子,人们进进出出,穿着深色衣服的两个保安兀自相谈,偶尔看一眼人群,似乎是不太管的。我寻到远处来的三个人,紧赶着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试图蒙混进去。就当我抬腿正要迈进那道门禁时,门卫叫住了我。似乎是叫了好几声,我抬头时,前面已经进门的三个学生隔着那道铝合金的落地门条回头看着我。
“你来做什么的?”一个保安坐着,另一个保安倚着办公桌,抱着双手,他们都看着我。
“我……我……”太过紧张,一开口忘了用普通话,调整过来就更加紧张了。
“外人不能随意进入呢!”跟我说话的人似乎是半笑着的。
“哦……不好意思。”
“嗯,不能随意进入。”他再次回答我时,我已经转身朝外走了。
门口川流不息的车从远处飞奔而来,轮子带着路面上的水花打转,在前面的红绿灯处越聚越多,然后又陆陆续续散去。我在保安室背面的拐弯处站了很久,看着出出进进的人,思量着再试一次的成功可能。但那些人都是畅通无阻的。进出的汽车也只在那条白色的杆前小停,杆子像是有意识般抬起,他们又加速进出了。
终究寻不得法子,走出大门的范围,在年轻人少的地方脱下眼镜揣在怀里,回去了。
站在高楼上,每天俯瞰着园区,看着那个属于年轻人的神秘乐园,心里又渐渐酝酿了勇气。再次休息时,我又一次在那个大门前徘徊。
这次保安只有一个,他坐在椅子上,身子矮过窗台,像是在写什么。我又跟在人群后面,企图蒙混过去,但还是被叫住。
“你来做什么?”他抬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上次的其中一个。
“嗯……我想进去。”这次一开口就是普通话,我感到幸运。
“进去做什么?”他看着我,语气中肯,没有质问的意思,这让我多了些勇气。
“我想进去……”我支支吾吾地说。
“进去做什么嘛?”他越过我,去看身后经过的人。
我将身子紧挨在墙边,很焦急。
“我可以把身份证给你,我想进去……”我双手并在一起挤进狭小的窗子,将身份证递到他身前。
“不用不用……你在这里登记一下。”他从桌子边上拿来一本打开的册子,翻了一会找不到笔,就将他面前的笔放在册子上一起给我,甚至有些和蔼地叮嘱我:“写详细一些。”
我接过册子蹲在墙角,垫在双膝上写。半年没写过字,我感到全身都在颤抖。字迹歪歪扭扭,甚至都不像字。
“你到里面来写,来来来!”他站起来朝我招呼。
“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我搂着册子站起来,慌忙向他鞠躬。
我忍住想哭的冲动一字一字写。回去那几天,我几乎是按着大战一场来想象怎么通过这关,想象了很多被拒绝后的力争,没想到胜利以这样的温柔呈现。往后我每次通过一些关卡,看见穿着墨色衣服的保安,我都会想到在那座贴着微红瓷砖里的他,我甚至因为不敢正视而不记得那张脸,但坐在办公桌里和俯身在窗了叫我的影子,已经成为一座雕塑,立在我心里,再见到他的同一个工种的人时都会显现出来。
“嗯……这个来访对象……”我将全部信息都填了,来访对象一直空着,纠结了好长时间,我还是冒着不让进的风险拿去问他。
“有没有来找的人嘛?”他低着头在看一开始看的密密麻麻的纸张。
“没有……”
“那不用填了,你进去吧。”
“不填没事吧?”
“没事,你可以进去了。”他微笑着看我,像是这个胜利属于他的一般。我向他鞠躬,连连道谢。
校园中长了很多草,除了供车辆通行的大道,人行道不是水泥,而是由一块块地砖拼接的,地砖之外树丛之间,就全是草了。我为这在高空看不见的发现高兴。古朴的教学楼如今看不见琉璃瓦的屋顶,而是一块块同样灰色的砖,用亮一些的灰白勾勒砖缝。远处右边的教学楼山墙上爬满青色的爬山虎,遮掩着小玻璃像眼睛,透亮看着这些大道。楼下的玻璃门里总有人进进出出,年轻如我一般的一定是学生,年长的就是老师了。但他们不像初中时那样,即使上课依旧有很多人穿梭,没有郎朗书声弥漫,也没有遇到那个管事的老师拦下我询问一番。穿梭的人都不顾我这个外来者,各自相谈,擦肩而过,视若无睹。偶有些远处相互看一眼的,但他们并不会盯着我这张黑脸,没有好奇的目光。
博学楼,笃信楼,行知楼……玻璃门上方,鎏金字或行云流水或端正严肃,不管什么样子,都好看也好听,将这乐园装点得更加乐园。我走在那些道路上,从早到中午,和熙阳光下呼吸着茂密树林中的空气,这个世界正在以另一番模样远远不断涌来。
到我有勇气跨进那鎏金字体下的玻璃门时,已经是秋天了。在那之前,每周有休息的时间我都会进去,在已经熟悉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徘徊,那个世界总以新的模样让我感到一种隽永的喜欢。校园门口的保安似乎是有很多人,我总找不到第一次让我进去的那个人。走进那扇玻璃门只需要自己的勇气支撑,比第一次容易许多。走进去,左右并无区别,狭长的过道里莹白色地砖印着天花板的灯光,从人头攒动到寂静无声,我还是从人流里落了下来,不敢径直跟着走进门里。于是换到走廊里,放轻脚步徘徊。好在从来没人管我,问我是哪一班的学生,询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走廊的窗台很高,透过高高的玻璃只能看见里面一排排灯管吊在天花板上。教室里一般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他们陈述着神秘引人向往的知识,声音透过小窗弥漫在过道里,往往左右两边的声音都会交织在一起。从一些呷开一条缝的前门里,可以瞥见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背后幕布上红色字迹写着诗词,有些是初中学过的。我决定要上那个老师的课。斜着门缝边听边想着怎么开口,又担忧他下一节课还是不是这里,也担忧教室里未知的情况。我寻着旁边没有上课的教室,推开后门去了解情况。教室前面一个女孩背着着后门,在笔记本电脑前找着什么。我不等她回头就退身,将门拉上。只得换另一间。但还是有人,索性快速溜进去悄声将门带上溜到最近的桌子上坐进去,还是弄出响声,只能将头低在桌子上不认,过些时间再抬头,看他们都在不看我,才观察四周情况。
教室很宽敞。远处讲台显得很小,却是被四周包围而去的中心,给人一种绰绰有余的舒展,依旧庄严肃穆。那是中学教室的几倍大,黑板也是几块拼接。灯开着,照在木纹桌面上,富丽堂皇。我为我没有任何付出而能坐在里面感到高兴,想象着坐满人时,我应该坐在哪里。想象里处处为难。可能没有桌子,跟一个陌生同学挤着,我会不会给他带去不便,甚至是干扰到他原来的上课。如是这样的入侵,我就当走。我也甚是害怕那些同龄的女孩,看着我多有的嫌弃。但不管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我又回到那道门缝前,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让我不去多想,也就不太想到某个恐惧而退出去。我时刻调整着自己,不至于在他们下课时,猝不及防推门出来看到我的窥视。
下课的铃声很小。那道门洞开,从那道门、别的门出来的学生在我身边穿梭。他们她们都相谈着,大声说笑。讲台上的老师背对着门,握着水杯跟同学说话。我离门远些站着,思量等她出门,或是自己冲进门去,又或者直接走了了事。
我抱着我那个本子,似乎是捏捏诺诺靠近了门。路过的两个女孩肩并肩牵手从里走出来,从我探寻的眼睛里看出我有事,“你找谁?”热情而大方。我不敢回答,慌忙中朝讲台上指。她们并拢着一般朝后面扭转去,大声朝老师喊:“支老师有人找。”我窘迫地缩进墙角,她们又并拢着扭向我招呼:“在这里呢!”然后离开了。
我只能从墙角出来。老师结束了她的谈话,握着水杯,一走下讲台就和蔼地问我:“同学,你有什么事。”她叫我同学,这就像那校门口那行云流水的字,像玻璃门上那笃信、博学之样的鎏金字。
“你好老师。”如果我不是太紧张,我会这样跟她说,但是很紧张,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端正的开头。“我是外面来的,我想听你的课。”这是我一定说了的。
“噢噢,欢迎你,同学。”老师还叫我同学,“你之前是听过吗?”老师双手握着水杯,正正放在身前。
“我没有……”
“那……”
“但是我喜欢古诗,很抱歉,刚刚在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在外面看过……”我怕她拒绝,只得慌忙打断。
“我是怕你听不懂,那没事,没事。”老师没有动,还是面对着我,用一种催人哭的真诚看着我。说完话才朝着刚才跟她谈话的那个男孩招呼了一下,“这位同学想在我们班听课,我看没有桌子,你去隔壁班搬张桌子来。”然后又面对我:“你不用紧张,同学。”我只得看老师一眼,低下去头去连连点着。
后面很多次想来,应当我自己去搬桌子,但我就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我看着比我大的三个男孩从另一个教室搬着桌子,空出的那个男孩中途想要坐到桌子上让两个同学台,他们嘻嘻哈哈抬着桌子从后门进去。老师领着我,我就跟着老师,从坐满人的过道中走到后排,然后木然站在原地,双腿止不住打颤,于是只能用空出的那只手规律拍打自己的腿来掩盖颤抖。老师一直陪着我,看着三个男孩闹在一起把桌子挪好,放好。
“你不用紧张,他们和你一样,老师也好相处的呢!”我弓着身子,似乎一直寻找说谢谢,但总没有机会说。放了桌子,老师又调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如今想来,我除了用紧张作为借口,再找不到什么法子去弥补自己那般唐突的入侵,以及为我做了那么多的同学,连一个谢谢都不曾收到。我只等着,幸好是等老师离开了才坐下去。我强装出轻松,低头在本子上胡乱画。
上课铃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到来。老师站在讲台里,低头整理着什么。又等了很长时间,猝然抬起头朝大家说:“好了我们开始上课。”她看向我,我又只能慌乱低下头。
“我们班今天迎来一位新的成员。”老师说。
我紧张抬头。
老师看着我,依旧真诚。“来同学,不用紧张,自我介绍一下。”
我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哗啦啦响,我顿住,站也不是,要坐下更不是。终于站直了,鞠躬时屁股碰到椅子,又响着清脆的咯吱声。转身朝后鞠躬,双腿扭在狭小的空间里,身子弯到一半,又卡住了。
“同学自我介绍一下。”老师微笑着,看着我。
“大……家好。我叫……”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支在桌子上的双手都在颤抖。
“不用紧张同学,来大家掌声鼓励一下。”齐刷刷的掌声。
“我叫钱涛……我是……我来自校外面。”我只能说这么多了,顿在空气了。过了一会儿,又是齐刷刷的掌声。
“好,欢迎你,谢谢你来听课。”老师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找不到词语,也不知道老师的谢谢我应该用什么回馈。只能又一次鞠躬。
如今坐在家里,回忆遥远的那段回忆,敲字的双手依旧颤抖。那已经远去的生活习习如生,刻在这不断生活着的肉体里。我总是做梦,梦到很多看不见面孔的人在身边穿梭,讲台上老师举止有度,优雅地转身,俯身在讲台上,前倾着身子讲话。那和蔼的面孔,和亲切的“同学”的称呼和着哗啦啦滑动的黑板声音萦绕在头顶,贯穿整个梦。有时候我会梦到身边的人都是初中的那些面孔,上课的老师也是初中时候的老师。也许是裹挟在害怕中的缘故,我初时遇到的那些老师,见到的那些同学,让我进门的保安,那些人面孔我一个也没能梦到过,或是换成了初中的面孔。
支老师的课我一只上到冬天。那天下课她等着我,拿着手机教我在网上找她的课程,并教我怎么保存好那个网址。她将自己的手提包提在外侧,跟我并排着走出走廊,到门口时她问我接下来去哪里,我不敢说我要回旁边的工地,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她说要回去接上小学的孩子回家吃饭,寻着砖石拼接的人行道走了。临走还在叮嘱我来时要查课程,并欢迎我再来。我站在路上送她远去,她提着那蓝色的手提袋,身子不高,走路矫健。
除了支老师的课,我还上很多。每一个老师都和蔼,对我的旁听保持着极大的热情。那些课对一个初中生来说实在难以明白,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句丰满的人生格言,如晴天响雷在头顶炸响,绚丽的枝枝叶叶在白日下蔓延开,抓不着握不在手中,但每一个字词分量都承重地印在我迷茫的路上,如那石块铺成一条通往远方的路,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支撑着我。
工地的生活弥漫在吵闹中。麻将和喝酒吆喝的声音在泡沫板房里放肆喧嚣。我躲在那一米宽的铁床上,开始是蒙着被子用电筒翻看从老师那里听到推荐买来的书,后来渐渐能在外面看,只是将那些书醒目的书皮都撕去,深怕床边喝酒正酣的同事指着我说:“哇你看这书啊?你看得懂吗?”
第一套书是从一位社会学老师的课上听来的,是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的《引爆点》,《异类》之类的书。模模糊糊看,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每一个字组成一句话、一段话之后,只读过就忘了。
那年冬天,我买了另外四本书,一本《漫长的告别》,一本《生活与命运》,一样两本,一半送给支老师。她欣然接受,很是欢喜。说也要送我书,来年听课时给我。她还给我看她一墙书的照片,说也愿我有一个书架和一张安静的书桌。我没能告诉她工地结束,来年可能不会回到那里了。《漫长的告别》比马尔科姆的那些书好看进去很多,奈何《生活的命运》太过厚重,一直放在密码箱里,只在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翻看,但终究一直放在密码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