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回之初,当香菱写下结尾为“搏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的咏月七律、正被大家传阅赞赏之时,薛宝琴、邢岫烟及李氏姐妹来到荣府;她们从南向北纷纷逃难投亲而来。
天下,又一次因为战争灾祸,导致无数儿女陷入离乱之苦。
一、荣府众人怎样赞美宝琴?
宝琴与丰年好大雪的宝钗之家,同为薛氏宗族。薛蝌、宝琴兄妹与薛蟠、宝钗兄妹,分别是薛氏宗族的分支,他们是叔伯关系的堂兄弟、堂姐妹。
宝琴出场时,荣府各种人物对她不厌其烦的赞美,很容易使读者认为宝琴家与宝钗家一样富贵。
之所以如此,还因薛姨妈对宝琴夸赞式的介绍。这样,连细心的读者也会陷入宝琴身世高贵的迷宫。
曹雪芹的写实艺术,绝非泛泛文学作品可比。
书中人物对话、人物语言的写实程度不但与人物个性、人物身份自然有关;也与人物关联的事件性质和环境有关;更与当时相关人物的情绪、态度不无关联。用一句红楼口语形容,极其“对景儿”。
如此以来,因人物性情的多样性,又会令读者对人物话语产生真假难辩、虚实相糅的现象。这也是产生分歧的根源之一。
但只要用心对照人物个性分辨,人物的语言还是能辨出真假虚实。毫无疑义,因为作者肯定想让读者明白他笔下那些迫不得已隐去的真事;最主要的是,他更想让读者明白真相背后的真谛。
曹雪芹的作文功夫,确如鲁迅先生所断: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基于红楼梦的写实思路,再回想宝琴出场之时,红楼人物对她的评价和议论;倘对照相关人物的个性和身份,可以这样说:宝钗、薛姨妈、贾母、凤姐;还有宝玉、黛玉等人对宝琴的赞美——以她们的性情和个性而言,这些人大多是在“说谎”。
当然,此种说谎,绝非有意行骗之谎言,而是现实生活中虚与实、真与假的相对性;俗语称作面子话。
曹雪芹对真假虚实把握,极其巧妙周道。
但宝、黛、钗三个人的说谎又要区别对待。尤其是黛玉和宝玉。宝玉的言语特征,他对所有人基本都能抱以博爱之心;对才貌可人的琴妹妹更是情有独钟。
从宝玉的嘴里,绝对辨不出女孩子的真正身世。而黛玉不同,她只与性情投缘的同类说真话。
荣府其他人物如贾母、凤姐、薛姨妈、王夫人之流;以她们的个性,更应朝着相反方向去认识才较为靠谱。此类人物,因其地位和身份的特殊性,她们所言,往往都是违心背意的假大空话,即俗语所谓虚套话;但绝对又不是废话。
其中的凤姐又是特例。她们随口撂下的虚套话和面子话,也无法作为判断宝琴身世的证据;只能以其社会地位、身份和个性来深究其话底之音。
二、宝钗与宝琴
宝钗的矜持与含蓄,几乎成为虚伪的代称;她对宝琴的态度焦点在于:宝琴是自己的堂妹。再说,大家都在赞美宝琴,倘若自己再去随大流,岂不是有了王婆卖瓜之嫌?
即便宝琴果真身世贫贱,依宝钗的个性也绝不会当众说出。因此,从宝钗话语的表面之意,更断不定宝琴当下的真正处境。
宝钗对宝琴说过貌似嫉妒的一句话:我就不信,我哪里就不如你了。仅这一句就可以见证,琴、钗之间,存在某种天壤之别。
宝钗很虚伪(含蓄)的;此句可以见证,宝琴与标准礼教淑女宝钗之间,并无本质的相同之处。也就是说:薛宝琴的某种特有气质,在姐姐宝钗之上。
众人不断的赞美、宝钗特殊的嫉妒,说明薛宝琴的气质,暗藏一股高贵的精神品质。以叛逆者的角度观照,宝钗缺乏的正是此点。
宝姐随份入时的精神之美,超越物欲,而宝琴却能获得众人更高的赞美;可见宝琴高贵的精神品质,不同于宝钗的精神之美,更可见她们文化修养的差异。
姐妹之间的客套,宝钗做为姐姐,一方面是半恭维宝琴,另一方面,又是半答谢众人对宝琴的特别关爱。
曹雪芹的写实艺术,常常能够照顾到生活的各个方面。总之,宝钗对宝琴的话语,还是无法证明宝琴有等同于宝钗的高贵身世。
三、黛玉和宝琴
黛玉醋劲十足,每当见到宝玉亲近新来的美女,醋意都会发作。但黛玉这次却一反常态,叫起宝琴,如直呼亲妹妹一般;友好和蔼的态度,令宝玉大惑不解。
黛玉亲近宝琴,可见她们之间,丝毫没有物欲所带来的交往障碍。其次说明,她们之间绝对没有情敌关系。
宝玉曾担心,黛玉会因宝琴而吃醋,但他猜错了。不通世故的宝玉,并不知道,黛玉的人事学问,其实较之宝钗而不相上下。
黛玉对宝琴的友好态度,还可以说明:宝玉和宝琴之间,并没有婚配的基础。黛玉很清楚,王家党既然有宝钗这个主角,就绝不会再抬出宝琴同台演唱。但这只是第一层原因。
其实,宝玉根本没有料到,黛玉早就看透宝琴的真实身世;曹雪芹的关子,也就卖在这里;他顺便刻画了宝琴眼中的黛玉、宝琴眼中的荣府;让宝琴来决定,自己该如何面对大观园复杂的人事。
综上所述,最终还是没有定论:宝琴的身世,究竟是否高贵。就是说:以这些人物赞美宝琴的话语,无法断定她的当下处境。
四、其他评议宝琴的相关人物
宝琴初到荣府,有些人的话,还是可信。大观园有几个敢说实话、敢说真话的实诚君子;她们是:晴雯、湘云、探春、琥珀等。
当然,宝黛钗三人也是实诚君子;但他们的诚实具有特殊性,不再重复。探春湘云对宝琴的评价和相关对话,还有她们和宝钗的对话,也涉及宝琴的身世;因篇幅较长引用麻烦,我将在后面几节逐步引用说明。
此篇,重点说怡红院的晴雯和袭人对宝琴的态度。
宝琴等四人来到荣府,最先晴雯说:她们都像水葱一般。如此评价,符合晴雯的身份个性。水葱是普通花草,外表清纯美观,生长于河汊池塘水沟之间;生存条件极其一般,甚至可以说十分糟糕。
能于糟糕环境之中,生长如此清纯美丽的花草,令人更喜其性;反而成为水葱的高贵之处。但就其生存环境来说,却绝无高贵可言。
荣府大众对宝琴的超强赞美,惊动了丫头身份绝非一般的袭人;她对众人不断赞美宝琴,始终保持怀疑。袭人言行略有不齿,但她老实可靠;她对宝琴的一番评价,暗示宝琴当下的处境,并不高贵。
宝琴与邢岫烟、妙玉、宝玉、探春诸人的关系,也很微妙;其中牵扯的宝琴身世更加引人深思。之后,宝琴在雪中乞梅、作诗填词之时的表现,与高贵身世之说的类似矛盾,更能说明,她的身世距离高贵慢慢远去,而贫贱似乎逐渐来临。
五、干女儿的奥妙
认干亲,是中国社会的特殊现象,究竟算不算民族文化,一时无法定论。以下列试举几例。
事近的,在民国时代:据说,委员长夫人宋女仕常认干女儿,然后做媒,许配委员长部将,该部将即为委员长贵婿;总之,部将的身份高贵了。如此民国贵婿,有多少不得而知,请好事者自己计算。
事远的,是历代各朝的和番:皇帝不忍自己女儿远嫁,便挑选上等宫女先封为公主,然后再去和番;王昭君就是其中之一。荣府庶女探春,先被南安太妃认作干女儿,才有远嫁的资质。
上述几例认干女儿之法,与政治活动有着某种关联。
既然是文化现象,庙堂及民间多有此举;功用形同于联姻、连宗、结党。类似的皇家行为,还有赐姓。
赐姓,在历史上有著名两例:
其一,初唐时代,瓦岗老英雄徐勣徐茂功,被李唐高祖赐予国姓,故亦称李勣。但很不幸,他的孙子李(徐)敬业,后来起兵谋反;李勣被武则天刨坟曝尸诛灭九族。
其二,清初的《红楼梦》时代,南明有隆武政权;郑成功,被明绍宗赐予国姓,故有朱成功、国姓爷之称。也很不幸,郑氏后来在台湾称帝。但因为赐姓,貌似台湾郑氏政权,还应归属南明列国。
无论何种情况,史上与民间多数事实见证:类似于认干女儿的联盟之举,都存在某种强迫性,其次与某种利益相关。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
贾母强迫王夫人认薛宝琴做干女儿,是保护黛玉木石姻缘的必要措施;而绝非想娶琴止黛。先前,那些喜欢乱点鸳鸯谱的猜谜红学家,你们真的想多了。
贾母是个凭谁也巧不过的老太太,时常深为宝玉亲近女孩感到诧异。宝琴的组织关系,隶属荣府王家党,贾母必须防范;她见薛宝琴美若天仙,第一念头,就是保护黛玉。
王夫人认下宝琴,她们就是法理与伦理上的母女;自然,宝玉和宝琴,就成为法理与伦理上的兄妹。这下贾母放心了,宝琴绝对不能嫁给宝玉。谁敢越此鸿沟,自有礼教和公道可循。
为了目下更为放心,贾母又叫宝琴睡在自己身边,牢牢看着。宝玉明白贾母心意,喜的直笑;只担心黛玉又会吃醋。这次宝玉猜错了,林黛玉对宝琴的态度十分和蔼;令宝玉纳罕不解。
聪慧无比的林黛玉,更清楚外婆苦心,她在清虚观,曾配合得那么给力,这次对付一个宝琴,放心好了。
如此态势,反而令宝钗难堪,她以极其复杂的心情对宝琴说:我就不信,我哪里就不如你了!
宝钗有两层意思:有变相答谢众人之意,叫宝琴高兴。其二,意在提醒宝琴,不要太得意。之后的事实证明,宝琴不愧是优秀女子,她明白宝姐意图,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宝琴果然无比优秀,她见黛玉和宝钗在大观园里出类拔萃,怎敢越木石姻缘的雷池?更不敢淌金玉良缘的混水。
宝琴的聪敏懂事,让大观园和荣府各派鱼安水安。
由此可以推断,不但目下薛宝琴的出身高贵论令人难以相信;而且以往猜谜红学家妄议的宝玉宝琴姻缘一说,将更难成立。未完待续。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论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