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诗经》
第一幕:可否可否?
小时候,我总以为不管什么梦想都能成真。
像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轻而易举。
我真的天真地觉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我说……』
『…………』
『淖尔』
『嗯?』
『那个……我们……』
『……』
『长大以后…那个,我们,能成亲吗…?』
『……』
『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永远在一起吗?』
在缀满白色小花的绿草地上。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
袍装女孩从一旁握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她靠得实在太近,我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我喜欢这声音,喜欢她的嗓音,喜欢她的心跳,喜欢她的一切。
我突然意识到现实的残酷 心脏被倏地攥紧,: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我和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淡淡地陈述着这个令人心碎的事实,拍拍衣摆上的草屑,起身看着她。
那是一双翦水秋瞳,水蓝色的眸子里揉碎了太阳的光晕,仿佛内蕴细金,却又像西域的和田玉般柔和清澈——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顿时慌了手脚,想安慰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一时竟相对无言。
一向大大咧咧的她呼吸有点乱了调,而且使劲地、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像是怕我会突然离开她的身边。
半晌,她低头抹了抹泪,待她再次抬头时,只剩下淡淡的泪痕和……满不在乎的笑:
『即便如此,我也要喜欢你…要做你新娘的那种喜欢』
就在这个时候,从远方传来说话声。
『找到了!是尼雅公主』
『殿下,国主请您过去。』
身着开襟袍服的侍从一边施礼,一边从鸟头状毡帽下对我露出敌视的眼神,带着恶毒的锋芒扎在我脸上——当然这样的表情是不会让尼雅发觉的。
催促下,红发女孩不情愿地起身,似水的大眼睛望向我,张口想说什么却立刻被一众侍女吵嚷着带走。
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女孩的声音,这并非因为她的离开。
而是因为我挨揍了。
一群侍从转头收起了对尼雅“灿烂明媚”的笑,气势汹汹地过来对我动手。
『死小鬼,给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干脆杀了他啦!南汉的质子还想勾搭我们公主,给我去死啊!』
他们嘴里念个不停,不停对我拳打脚踢。
我一边挨打,一边意识模糊,我知道被毒打的自己倒了下去——
犹如铁锈般的血腥味。
万里无云的蓝天。
舒适的草地。
我倒在其中,心想。
小时候,我真的以为不管什么梦想,都能够成真。
像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轻而易举。
直到——
我凝视着脑海深处的那幅惨白记忆,伸出手——
朝着天空。
向着太阳。
第二幕:人生若只如初见
早春时节,云雾缭绕的那拉提山岭若隐若现,几片没有融化的残雪,在太阳下泛着刺眼的光芒。草原上特有的阵风,似乎还夹带着牛羊留下的腥膻的气味,微微扫净内心的积郁。
储位被夺在皇家不过是司空见惯,卖为质子倒还是头一回见。
在精绝国无边无际的鹅黄原野上,一抹嫣红跃入眼帘,背着桐木弓的红发少女清爽地骑在银鞍白马上,双眉修长,肤色微黑,相貌却极为俏丽,特别是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我脸上转了几转。
『我是这里的公主,名唤尼雅,你呢?』
呵,夷狄的“公主殿下”打算开始对新来的质子摆威风了。
我头也不抬,转身离开。
『诶,等等』她轻踢马腹追上来『想必你就是汉朝的皇子,我给你取个西域名字如何?』
不等我同意,她便开始自顾自地琢磨:
『……就叫……淖尔,怎么样?』
抬头,遇光,四目相对。
她笑了,大大咧咧地露出两排牙齿,与“贤良淑女”这种词根本搭不上边。但她琉璃质的坦诚却让我想起了扬州四月的春晖,像迸溅的水花,洒在心窝的死水处,催发出向阳的花。
『我偷偷告诉你~在古语里,淖尔有“湖泊”的意思』
没等我反应过来,女孩便不由分说地拉我上马,风拂过耳边碎发的时候,我听到,草原的风是明丽的淡黄。
积郁已久的心房被重新塞进了什么东西,带着一丝丝久违的凉意,不像宫里的黄铜镜那般清冷,更像是暑日与母妃常品的冰饮。
心弦颤动,止不住喜欢的声音。
无法用寥寥几语就可以概括的她,是多维的、立体的,仿佛太阳的光柱,每一束彩光里都收纳我的塑造,我的悲伤与欢欣,我沉浊过去的一点真情。
“一眼千年”的酸腐之气,在心中不可抑制地冲荡,像是要宣布她在这片枯槁领地的主权。
第四幕:见水不是水,是水光潋滟
视线突然被剥夺,黑暗覆盖了双眼。
『淖尔?』
我感受到了耳边微热的吐息,痒痒的,暖暖的。
『别动,我带你去个地方』
少年熟悉的声音传来。
随后,我的手被紧紧攥住,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质手套传递过来。
我喜欢他的温度,像草原的夏天,暖而不燥。
顺从地受他牵引,一路磕磕绊绊,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海东青的长鸣。
蒙住双眼的黑布被解开——
光,斑驳了流年,湖光潋滟,白鸟蹁跹,赤云出岫。
无边的净海像一幅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欲坠的夕阳把湖面染得红艳,好像着火的银镜,美得摄人心魄。
在草原生活了六年,我未曾看到过今日这般美丽的净海,这是黄昏的献礼,是将夜的独奏。
『生辰吉乐,尼雅』
他扭头看向我,嘴角微扬:
『我偶然发现的,夕阳下的净海,很美吧?』
面庞俊秀的他,眉宇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高冠中,甚是可笑,却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气质。
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七月的天色,哪怕黄昏也是清透的,脆兰泛起火烧云,空气平滑地进入胸腔,呼吸带着天空的余味。我与他坐在湖边不知名的枯树下,肩靠肩,看羊群归圈,看红日西颓,万籁渐静。
湖风微动涟漪,撩起黑发与红发,彼此纠缠不清。
『淖尔,那是什么?』
『那是紫薇垣,天神运动,阴阳开合,皆在此中。』
『诶~那个呢?』
『这是北斗啦北斗,为星君所居之地』
群青色的夏夜,反射着月光的湖面,飞虫从低空掠过,微风在丛草中流动,轻轻扬起衣襟。
我故意依偎在他怀里撒娇,把他挑逗得耳朵通红——连族里的女子也没一个像他这般容易害臊。
正暗自发笑,腰间突然有一丝异样的触感,一只手慢慢搂住我的腰,指尖灼热。
他涨红着脸,俯身靠近——近到我能看见那双黑色瞳孔里的自己
第一次,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十六岁了——在中原,已是能出嫁的年纪。
他的唇轻轻覆盖,我没有躲闪,他顺势把我揽在怀里。隔着单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清香,令人心安。
多少个夜晚,闻着这样的气味才能安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手,从怀里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放于我掌心。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
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
精致的鸳鸯佩,是他与我的信物。
第五章:阶下囚
当象征凯旋的明黄色汉家大旗系着银铃缓缓进入长安的朱雀门时,我便知道,人们提起大汉不必再在前面加个“南”字,万国来朝的盛况将不久现于长安。
七年前的那拉提草原上,汉使为我带来了一则消息:惠帝驾崩,吕后已死,诸吕倒台,太尉周伯和宰相陈平要扶我入宫继位。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皇族子弟众多,之所以选我,是看中了我身后没有背景、没有外戚。
不管怎样,终于终于……我又能回到那片土地了——属于我的一切没有人能夺走,没有人!
此去长安经年,离别即是永别。
果真,人在世上走,无奈总比圆满多。
高昂着马头的重甲骑兵挥舞着鞭子,一边抽打,一边推搡着俘虏们前进。一众满面尘灰的匈奴贵族,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今日落成个阶下囚,看向我的眼神里是说不尽的仇恨与愤怒——这是对胜者辉煌最好的衬托品。
在几百俘虏中,我却一眼看见了她,那是精绝国皇族才有的艳丽红发,却粘上了旅途的风尘和凝固的黑色血块。
我惊得起身,迟疑不决。
她缓缓抬头,看向我,笑了
——笑得凄凉
——笑得无奈
叮铃作响的铁镣铐在她的脚踝处留下奴隶的印记,修长的双腿已是血痕斑斑。怀中紧紧抱着的婴儿恐怕早已失去了生机,小脸蜡黄,嘴唇发紫。
她是知道的,剁下她丈夫头颅的骑兵,是他指挥的。
她是知道的,害死怀中婴儿的人,是她曾深深爱过的那个少年。
只是爱过罢了……
原本膨胀的心被倏地抓紧,又狠狠撕开,不留一点情面。
恍惚里,我又想起了那日的琉璃盏:天旋地暗,无数的碎光被人拿着一片一片扎入眼睛,晃得我几近失明。像她的眼神,棱角分明,杀意饱满。
死板空寂的宫墙无数次刻下有她相伴的十年回忆,未央宫的四角天空无数次延伸到西域草原,要递的思念碰到冰冷的砖瓦便铩羽了……
或许在冥冥之中,我明白,迟早有一天,她也会成冰成痂,我仿佛能听见遥远时空里传来一声声细小的碎裂。
精绝毕竟是小国,匈奴威压之下,唯有和亲一条路,你被父亲嫁于单于,而我,杀你丈夫,夺你幼子……
十载……人生能有多少十载?
你为人妇,我为人夫;你为阶下囚,我为殿上皇。你的孩子在战火中夭折,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命运弄人……
第六章:洞庭不过是江南的湖
当朝天子要出宫南巡?!
一时间满朝震动,力谏反对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入未央宫。
『你应知,南巡一事,劳民伤财,后世的史书该怎么说你,穷奢极欲的昏君?』
我愣了愣,转向窗外苦涩笑道:
『……朕不要青史留名,只想博君一笑』
『……』
我与她坐在明黄色帷帐的四马辇车里,在沉默中驶向这条路的终点——洞庭湖。
江南已入初冬,但没有北方的严寒。芦花般的雪落下,落在路边稻田上,像覆盖了薄薄一层棉絮。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江南俗语说“瑞雪兆丰年”,预示明年苏湖一带又将丰收。
『尼雅,你看,这洞庭雪景可是江南一绝,你可喜欢?』
雪中的湖壮丽无比,天地之间浑然一色,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远处山色空蒙,只能看见一片银色,好象整个世界都是用白银装饰而成,美甚美甚。
但她如古井无波,未看向窗外一眼,像高岭上的雪莲:
『洞庭不过是虚伪温柔乡的湖,怎么比得上草原自由的净海?』
我愣了愣,闭嘴不言。
霜气氤氲,渐湿车帷,尼雅的身影变得模糊,仿佛离我越来越远,再也触摸不到。
我觉得她太执着于那日的净海,净海有野性的美,洞庭有温婉的美,两者怎能分上下?
是夜,忽地被噩梦惊醒,冷汗岑岑湿透了锦衣。
梦里那个女子的脸渐渐模糊,如轻烟,被一阵清风带走,只留下一脸悲怆的男子。
突然,行宫的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侍卫来报,说是尼雅独自一人泛舟于湖上。
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我慌忙起身,顾不上人君的威严,跌跌撞撞地跑向湖边。
雪花深切切的,好象有千丝万缕的情绪,又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吞吐着命运的嘲弄感。
我看见一抹暗红在雪中飘舞,小舟已近湖心,追不及了。
雪下得更紧,湖面夜风极大,一芥小舟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她转头,我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是嘲弄……还是悲哀?
下一秒 ,我嘶吼着,椎心泣血——那抹罂粟红在一团驼灰的夜色中溶解得是那么迅速,连给我思考的时间也被剥夺。
我不顾一切,跳入湖中寻她,被一旁的宦官死死拉住。
『尼雅——!!』
我站在湖边,看白昼吞噬黑夜的声色,将世间伤痛贪婪又无情的隐秘吸食。
无尽的风雪与嘈杂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淖尔,是“湖泊”的意思』
终章:识尽千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我一度以为,是尼雅太执着于净海,后来才明白,带她去观洞庭的我,又何尝不是
如此?
雪中的洞庭很美,但比不上草原的净海,就像宫中佳丽三千,比不过一个你。
我厌倦于宫廷的勾心斗角,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我厌倦于长安贵妇的矫揉造作,却无法与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我厌倦于儒家虚伪的仁义道德,但不得不佯装“明君”,恪守为君之道。
七岁那年,
我的世界是黑的,
很多嘈杂的声音,很多凌乱的身影,
世界拥挤又浩大,只是没有光,
你以“光”之名救赎,眸海温涟,藏山高水远。
于是那些嘈杂的声音和凌乱的身影都不见了,
唯有你,言笑晏晏。
但就是这样的你,要杀我,却又杀不得。
于是你葬了自己,折磨了我,痛不欲生,不死不休。
这是你的复仇,也是我的因果。
汉历四十一年冬,汉隐帝崩于南巡途中。
鸳鸯佩,本该合在一处。
但这对儿,一半沉入湖底,一半带入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