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问:什么是我可以希望的?
这是个大问题。
相应地有一个问题:什么是我不应该希望、应该绝望的?
最近有一部电视剧《觉醒年代》,把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的这段名言,转化为台词,引起我的感想。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就因为心存这一点点希望,鲁迅先生“呐喊”起来了。
我又想起加缪《西西弗神话》中这个隐喻: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杜小真译本)
西西弗的处境,和鲁迅“铁屋”的处境,虽然都是困境,但是决然不同。
“铁屋”虽然“万难破毁”,但“不能说决没有毁坏的希望”;西西弗推石,则决没有完成的那日。
一个是有一点点希望,一个是彻底的无望。
希腊神话中,潘多拉打开魔盒,放出种种精怪,给世界带来灾祸;最后出来的就是“希望”,是唯一安慰人们的好精灵。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最后给予读者的箴言,就是“wait and hope”——怀着希望、耐心等待。
男主蒙冤入狱(没有书,没有聊天,没有散步/放风,就是在阴暗的地牢中,活着),熬过了漫长的14年。在第12年,他陷入绝望,准备自杀——饿死自己,这时等到了神父,生命中的贵人,给予他希望。
希望和绝望,天壤之别。
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人们都会尝试。
历史上很多重大事件,就是由不死心、怀揣着渺茫希望的人们推动的(例如“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冒险家们)。
知晓哪些事决不可能,就可以及时转向,去做有希望、甚至有把握的事,大大节约无效劳动。
科学上,例如“发明永动机”、“发现三体运动规律”、“用尺规方法三等分角”,都是著名的不可能问题。
单单是证明这些问题确实不可能,就不容易(又,到现在,大概还有人企图发现三体运动规律,这好像确实也没有被严格证明不可能。我不是专家,这里可能有乱说)。
围棋AI阿法狗出现的时候(2016年),人们对争胜还抱着一线希望。
现在,所有棋手都已经对此绝望。问题变成了,在被让二子的情况下能否取胜——好像也很难。
使人绝望的事还有很多。
不过,绝望,就意味着一定要“丧”吗?
在绝望的情况下,很多人会自杀。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一开始就写:“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其他问题都是次要的。”
面对西西弗那样的困境,你会自杀吗?
即便不自杀,很多人也会就此颓废、“丧”起来吧。
但是,“丧”不是必然的选择。
存在主义哲学的精髓就是:以绝望作为人生的起点。
加缪说:“荒谬的人就是从希望结束的地方起步的。……西西弗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注意,这里有一个转向:从向外追求,转而向内追求。
在前文《从“一生何求”到“为己之学”》中,我区别过“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和“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两种人生目标。
使人希望又失望的,就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这种。在这种追求中,由于“命”的不可预测、不可掌控,像加缪这样的存在主义者,就彻底放弃。有一点希望,也当作没有希望。
因为完全不冀望于此,他获得了自由。
西西弗继续推石——因为诸神是要使他感到痛苦,而他没有感到痛苦,反而通过推石,蔑视了诸神——就在“反抗”中,赋予了自我以意义。
我又想到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和孔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为之”。
“知其不可奈何”,就是对绝望的认知。
在这个前提下,庄子和孔子也转向了内在。
不过又有不同:庄子逍遥无为,孔子继续工作。
《庄子·大宗师》有这个故事:子舆生病了,身体畸形、行动不便,他脚步蹒跚地挪到井边,看着自己畸形的身体,赞美上天:“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就像接受四季变化一样,心里岿然不动。
孔子55岁离开鲁国,在各地奔波14年,被人讥嘲如丧家之犬,他笑着说:确实如此。“人不知而不愠”,这就是圣人的境界。
加缪的哲学,有些悲壮。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到人的本性。
庄子和孔子,对自我的认知,比加缪要真切;而庄子偏小乘,孔子是大乘(这里不展开)。
希望会带来幸福,也会带来痛苦。
因为有希望,而希望的迟迟不至,所以痛苦。
不如不抱希望。
但并不就此颓丧,而是为所当为。
重要的是我做了我该做的,其余交给天命。
附1.《庄子·大宗师》:俄而子舆有病……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附2.《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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