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2004年开始。到2019年还没结束。
那个时候,我们读高三,班里有一个坐在后排并且喜欢立在垃圾桶旁大快朵颐的男生,叫张河。说起来我和张河也算是有缘有分,大概初二还是初三的时候,他转到我所在的班级。那时候我成绩好,虽然他的成绩也不赖,但在我眼里,他顶多就算一个头脑还不错的男生。而且他喜欢披着女同学的衣服躺在课桌上睡觉,那时候的我觉得他是个花花公子专门骗女生欢心。后来他长期借同一个女同学的绿色绸面外套来披着,班主任老师以为衣服是他的,告诫他:“张河,你不要再穿这种发亮的外套了,像个小痞子。”全班哄堂大笑,张河也“嘿嘿嘿”跟着一起傻笑。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他把外套还给女同学的时候,好像缝线处的缝儿明显变得很大。女同学涨红了脸,说:“张河,衣服都被你穿坏了。”张河拿过衣服来,说:“嘿嘿,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一个贱笑把他痞子的称号给坐实了。张河贴着他小痞子的标签走了很远,直到升高中的时候,许多同学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以后就辍学回家了,还有一些去了其他的高中读书。
我们俩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班级不算大,但人多,我和他隔着好几排桌子,十几号人。有的时候来跟我说话,由于桌子和桌子间隔特别近,身材魁梧的张河只能斜着身子走。我说:“张河,你该减肥了。”张河又傻笑,问:“今天数学老师留的作业你听清了吗?”
升入高中以后,张河好像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对学习很用心的人,杀我个措手不及。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有个摸底考试,这次考试结束后,用一个比较牛的句子来形容,就是整个高一都要大洗牌了,谁分到理科班,谁分到文科班,谁分到尖子班,谁留在普通班,答案统统揭晓。
张河曾经跟我说:“你们女同学,肯定到高中就会学习不好了。”
我问他:“为什么?”
张河说:“因为你们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操心,比如今天是不是长胖了,今天头发是不是梳歪了,衣服是不是不流行了……”
我没回答他,照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我没有像张河说的那样关心那么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却像苏杨说的——成绩下滑到了谷底。
摸底考试以后,答案揭晓。张河被分到了文科尖子班,我在普通班留守。分班的那天,张河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一个纸箱里。我抬头看着他,他就要搬着那个破纸箱子去一个我望尘莫及的地方了。
张河过来跟我告别,我鼻子一酸,差一点流下眼泪。
张河好像也很伤感,说:“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实在受不了……这个教室的密度了,走路都要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就像张河说的那样,文尖班是跟普通班一样大的教室,但是普通班八十人,尖子班只有二十人。
我说:“你吃的再胖也不用横着走路了。”
一年后,我也考进了尖子班,我没和谁告别,没有和我的普通班告别,也没和我的普通同学告别。因为我不知道我离开这里证明的是什么,是我更接近梦想了?还是我与“普通”有什么不同。什么都证明不了。我只是像张河一样,去了一个空间更宽阔的教室。
如此而已。
我到高三文尖班的时候,张河已经是那个喜欢在垃圾桶旁吃盒饭的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在垃圾桶旁边吃东西啊?”
他说:“因为方便扔,省事儿。”
我又问他:“就是懒呗?”
他摇摇头,扔给我一堆和学习无关的书:省事儿就等于省时间啊,省出来的时间我就看看世界,否则我都不知道我懂得太少了。
我把书揽在怀里:“这些,就是世界?”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嗯,现在它们对我来说,就是世界。”
后来他因为“他的世界”被罚站了好几次。每当自习课上他偷着看课外书的时候几乎都会被抓到,然后被自习老师赶出教室,训斥他不务正业。
因为他实在太笨了,别人偷看课外书都是一只眼睛看,留出另外一只眼睛来观察老师。他不是,他本来身材高大坐前排就引人注目,看课外书的时候还把书毫无顾忌地摊在桌子上,看到有趣的地方还嘿嘿傻笑。
据说他从高二的时候开始就喜欢班里比他成绩还要好的小贝。小贝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个子高,人长得漂亮,多少男同学爬上梯子够也够不着。
我告诉他:“你但凡长得好看一点儿,或许就能够着小贝了。”
他第一次表示认同我,紧张地问:“长相是没办法了。你说我怎么才能变得好看点儿?”
我给他出了很多大招,比如割双眼皮儿、去医院治青春痘,或者换个发型。
他将信将疑,问我:“能行吗?”
我说:“能行。”
他听了我的主意,决定攒钱。他每天的零用钱是五块钱,吃一份盒饭三块,买两份报纸是一块,再吃根冰混,就没钱了。
如此下来,他攒了一个星期也没攒够换发型的钱,他告诉我:“我还是用魅力吧!”
在我的印象里,魅力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一种东西。除了会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来解一道看起来无解的数学题以外,他好像跟一个长着青春痘的冬瓜没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跟小贝的关系越走越近。
他追女孩子的方式很特别。除了送参考书、送零食以外,每次他抱着一堆来自黄冈的数学测试题,都最后一个才发给小贝。
他说:“小贝,让你全班最后一个感受到痛苦。”
小贝也特别温柔,告诉苏杨:“嗯,但是真正考试的时候我想第一个痛苦。”
自从他和小贝好上以后,垃圾桶旁边就多了一个吃零食的女孩,他们一边吃一边聊天,一边聊天一边讨论数学题或者语文题或者英语题。
后来他们成功登上了班级里“最惹人讨厌的同学”的排行榜。主要是因为我们在备战高考的痛苦里殊死搏斗的时候,张河和小贝两个人,轻轻松松就把考试题目背完了。
班主任立在讲台上,威严地训斥我们:“你们连这道题都不会背?连这道题都不会背,还谈什么高考,谈什么实现梦想,谈什么实现自我价值!”
小贝站在张河旁边:“张河背不完是不行的哦,是要被小贝打手心的哦!”
这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我们很少看见张河和小贝私底下接触,更见不到他们约会。早自习之前,他们已经坐在课桌前互背考题了。晚间休息的空当,他们也在垃圾桶前吃盒饭,偶尔聊几句我听不懂的天文或是地理,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他告诉我,他和小贝也是约会的。
在学校的旁边,有一片庄家地。偶尔,张河会带着小贝去那里谈谈未来,谈谈人生。小贝踩在田垅上,他在下面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并排向前走。
小贝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张河说:“因为我喜欢穿白衬衫的女孩子啊。那你呢?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单单喜欢我?”
小贝回答他:“喜欢我的人很多,只有你一个人敢向我表白啊。”
张河因为这句话,对人生质疑了很久。他问我:“你说小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欣赏我的勇敢。”
我点点头,说:“嗯,应该是。”
他说:“我还是去割双眼皮儿吧,你能借我点钱吗?”
张河翻了翻我比脸还干净的钱包,又还给我,说:“算了,我还是用魅力吧。”
2005年的夏天,我们在被高考活活扒了几层皮以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向它宣战。这一次考试,有人胜利了,有人失败了,有人落荒而逃。
张河看着将近七百分的分数向我抱怨:“唉,考砸了,只能报人大了。”
然后他问了我的分数,低头思考:“嗯,离你想报的学校……才差一百多分嘛!”
我照着他后背狠狠拍上一巴掌,他嘿嘿笑起来。
那一年,张河去了人大读金融,小贝去了清华读新闻,而我,和他们也差不多嘛,去了长沙理工读英语。
张河到大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张河研究路线这件事儿,已经研究了一个假期。人大到清华,就一条直线,四公里,骑自行车半小时。
有的时候小贝也去人大找张河,坐697路车,听几首音乐就到了。
过了一年以后,张河才感觉到,有的时候千万公里也不是距离,而有的时候,四公里也是距离。
后来说到大一的生活,张河说,感觉整个一年的时间都在骑自行车,然后自行车被偷,再买一辆自行车。
一年的时间,自行车被偷了三四辆。张河买车的花费也直线上升,从二手的到新车,从一百二到一千二。
因为丢车这件事,他们吵过很多次。他总是把车扔在路边,就跑到小贝经常在的图书馆去找她。
小贝埋怨他:“你又把车扔路边,万一丢了怎么办?”
他擦着汗,说:“不会。”
小贝带着他去找车,果然车又丢了。
小贝说:“以后你再骑自行车来找我,我就不见你。”
他最后一次骑自行车去小贝的学校找她,看见小贝和一个男孩子有说有笑,并肩走在校园的路上。
那天天气很好,小贝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恰巧,她身边的男孩子也穿了一件白色衬衫。他在后面看他们,觉得真的……很相配。
张河停下车,按了车铃。小贝回过头,男孩也回过头。
小贝问他:“你怎么来了?”
张河盯着男孩说:“我就是想你了。”
男孩一笑,回头跟小贝说:“贝,我先去图书馆,帮你占座。”
小贝冲着男孩一笑,点燃了苏杨心里的火。
他老早就知道这个男孩的存在。小贝跟他说过,有个男孩子,每天帮她在图书馆占座,每天帮她准备毛巾和矿泉水。她说:“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个人是你。”
他后来告诉我,在高三某一天的晚自习后,他和小贝牵着手走在一条小田垅上,他告诉小贝:“我喜欢穿白衬衫的女孩。”然后小贝告诉他:“我也喜欢穿白衬衫的男孩。”
那一次张河和小贝吵了一次激烈而漫长的架。激烈到张河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小贝为什么掩面哭泣,漫长到……他再也没有牵到小贝温暖而纤弱的手。
吵架的第二天,小贝给张河发了一条信息:我们和好,好不好?张河回忆起白衬衫男孩,阳光又明朗。他倔强地别过头,把手机卡拿出来,掰断,扔出宿舍。后来张河冷静下来,坐着公交车去清华找小贝。张河说:“小贝,你看今儿我没骑车来。我以后再也不骑车了。我们和好吧?”小贝有些冷漠,哭了很久,眼睛还没消肿,她说:“我要去图书馆了。”小贝转身离开,向着张河相反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好听的声音,像是一双手拍在张河的背上。那一刻,他回到一年前的高三时代——他和小贝立在垃圾桶旁边吃盒饭,一边吃一边背题,偶尔抽出一分钟来谈谈恋爱。然后经过的同学不再有人狠狠地拍他。不再有人。之后的一年,我们看到小贝在网上晒出了和新任男朋友的合影,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问张河:“你被前任了?”他嘿嘿对我傻笑。他说,他最后一次去清华园,是和小贝分开后的第一年,小贝生日那天。他带了蛋糕和鲜花去小贝宿舍楼下。我问他:“见到小贝了吗?”他说:“见到了,还有那个男生。他同样捧着一束鲜花,又小又丑,跟在小贝身后。”我问:“然后呢?”他说:“小贝的生日是3月,那个男生只穿了白衬衫。我忽然觉得我好失败,不管这是讨好还是爱,我都做不到。”他告诉我他头一回像个逃兵,把自己藏起来。看着小贝进了宿舍,才出来把花和蛋糕放在了垃圾桶上面。在小贝的宿舍楼下,他给小贝发了一条短信:生日快乐。小贝回复他:谢谢你的鲜花和蛋糕。虽然以后不能给你爱情了,可我曾经给了你青春啊,那么美那么美的青春。接下来的几年,小贝生日那一天,他都会给小贝发一条信息:生日快乐。小贝每次都回复:谢谢。
2009年毕业以后,他选择了去苏州。他也会从周围的同学中得到一些关于小贝的消息,比如,她毕了业以后成功保研,比如她过得还不错,比如……她要来上海工作了。
一座离自己很近的城市。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么近的距离,他蹬着自行车,延着中关村大街蹬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蹬得满头大汗,她递过来一瓶水。他喝水喝得“咕咚、咕咚”响,她的笑声“咯咯、咯咯”。
2014年,张河出差由青岛转机,在机场里碰到一个熟人。张河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嘿!小贝。”小贝回过头,小小地吃了一惊:“嘿!”张河指指手机:“今天……生日快乐。终于有机会当面跟你说了。”小贝涨红了脸,微笑着,说:“谢谢。我要结婚了。”他说:“是吗……”然后他张开双臂,问小贝:“可以吗?”小贝笑笑,张开双臂迎过来。张河说:要幸福啊,我的青春。
后来我也来到苏州工作,见到了张河,那个时候他还单身,初来乍到他帮我租房子安排工作,后来渐渐步入正轨,对于他这个老同学的帮助,我很感激也很珍惜,所以有些话始终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