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脚下

来北京一星期了。和老爸、女儿找到了一家旅舍住下。旅社在香山脚下。

没有到北京之前,房东就联系我什么时候能到,嘱咐我们到北京以后给他打电话,他去接我们。

时隔十年,这是第二次来北京。

北京并没有呈现它的陌生给我们。

我们错过了房东说的地理位置标志物,那条路是单行道,只能往前走,寻得一个拐弯处停下来。

我和房东通过微信互相寻找着对方,见面以后,他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免费停车的地方,并帮我们把行李提到了房间。他也没有忘记告诉我们超市在哪,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房东很健谈,很干净,安顿下来以后,又给孩子送来了他自己做的麦烧品尝。

到了北京已经傍晚,在房东的帮助下迅速安顿了下来,洗洗入睡。

前三天,从早起就泡在医院里,楼上楼下地跑着排队、缴费。因为这家医院接收全国各地的患者,所以,无论到哪个程序人都特别多。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专家说女儿目前的情况还不错,但是仍旧需要进一步治疗和巩固。

一颗悬挂了两个月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左隔壁住着一个来自成都的四岁半男孩,乌黑乌黑的头发,稚嫩的声音能让人的心融化了。

这个孩子姥姥和我们约定在一个晴日的下午去植物园转转。

秋日的阳光灿烂夺目又清晰,微风吹来,阵阵菊花香飘来,女儿衣服颜色较亮,还会招引过来一两只小蜜蜂。过不了多久,又飞入菊花丛中消失不见了。

女儿很开心,她时不时召唤我,指着美丽的景色让我拍照。

和我们同行的成都小男孩在姥爷的陪伴下四处跑动。

孩子的话特别多。

“姥爷,花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

“姥爷,现在我们要往哪个方向去?”

“姥爷,我想摸摸花。”

他的姥爷扶着他蹲下来让他摸摸那一簇簇的菊花丛。


孩子的肿瘤正好长在视神经上,在生命和光亮之间,迫不得已选择了保命。

姥姥说,孩子半岁时总是哭闹,用手不停地挠额头。到当地各个医院检查了半年也没有治好。

最终在北京检查才被医生诊断出来,这时,孩子小脑袋里的肿瘤已经足足五公分了。半岁开始奔波,孩子今年四岁半了,是在这家医院长大的。

我们熟悉了以后,孩子来串门,我陪他叠手工——灯笼。

从此,这个孩子一有空就过来让我给他叠灯笼。他就是个小话匣子:

“阿姨,你在干嘛?”

无论我站在哪个位置,他总能摸准方向朝向我说话。

“阿姨,你拖完地了吗?”

“阿姨,为什么要拖地?”

“阿姨,你又在干嘛?”

“我想摸摸宝贝,可以吗?”小家伙口中的“宝贝”指我的女儿。

他的小手摸向女儿,摸摸女儿的头,摸摸女儿的小脸蛋,摸摸女儿的小手……

女儿对第一次摸她样子的人感到很好奇,她笑着,小男孩摸着。

小男孩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就用这双柔软的小手来完成。他想认识新的朋友,就摸一下朋友的样子;他想知道花儿的样子,蹲下来摸摸花丛……

他眼睛看不到,但是他能很准确地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在植物园,他拉着姥爷开心地玩耍着,丝毫没有因为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缤纷多彩而沮丧,也许,他认为自己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他姥爷一手拉着孩子一手端着一块蛋糕来到我房间和女儿玩。他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阿姨,你在给我叠灯笼吗?”

他摸了摸眼前的方凳子,我把蛋糕挪到了桌子上。他没有摸到,以为蛋糕已经被吃完了。

“阿姨,姐姐把蛋糕吃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吃?”

“因为姐姐晚饭刚吃过。”

“为什么?”

他总是用“为什么”使得和别人的对话不至于结束。

他站起来,开始在我们房间四处摸东西。

“阿姨,你家有两张床?”他摸到了另外一张床。

“我家有三张床呢!”

他开始摸着寻找第三张床。

第三张床被我当做了置物架,放着蔬菜,水果,奶粉,大米……

“这是什么?阿姨。”

我看到他小手端着奶粉,颤颤巍巍地。

“这又是什么?”

他手里又端起来了盛小米的桶问。

“这又是什么?”

……

屋里所有他可以触及的物品,他都会拿起来问我。

碰触是他认识世界的方式。他看不到,想知道更多别人眼中的世界,总是和别人不停地对话,探索他未知的事物。尽管那些事物对能看的见的我们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阿姨,你还在叠吗?”

“阿姨,姐姐包包里还有叠纸吗?”

我说:“有啊,我正在给你叠彩色的灯笼呢!”

“彩色的?”

忽然之间,我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正在寻思如何用语言描述让他感知丰富的“彩色”。奇怪的是,孩子沉默了许久,他始终没有开口问“什么是彩色”。

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来更丰富的语言来描绘“彩色”,怎样才能让他感知多彩的颜色,听不到,闻不到,更闻不到……

无论怎么描述,他眼睛里只有黑暗一种颜色,他触摸到的世界有柔软和坚硬,还有冰冷和温暖。拥有光明的我们突然不能看到多彩的世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这一切对色彩没有感觉的孩子来说,也许世界就他以为的那样吧!不曾拥有过,也就没有痛苦可言。

一个晴日午后,我、爸爸和女儿去爬香山。来来往往的游客,有刚来的,兴奋地带着十足的劲头,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山顶,有刚下山的,带着一身疲倦,外套慵懒地系在腰间,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

香山脚下,一位老人被游客围观。

老人花白花白的胡须,花白花白的长头发,一身脏破的练武服,应该是许久没有洗澡了。

他有八十了吧?他旁边有个介绍的广告布,上面写着“八十老人,热爱武术,强身健体”等字样。

老人屈身下去,两只手支撑着整个身体,两只腿渐渐盘绕在胳膊上离开地面,离开地面的同时,整个身体渐渐下去,用嘴去叼地面的酒盅,咬起来以后,在保持酒水不撒的情况下又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动作一气呵成,对一个八十岁老人来讲,很不简单。每当老人把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以后,停留的顾客会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也心疼年龄这么大本应该安度晚年却还四处谋生。有的游客掏出手机为老人扫二维码,还有的游客掏出来现金放在前面的篓里。

我和爸爸带着女儿离开,继续我们的行程。

晚饭后,我带着女儿到院子门口空地上玩耍,这时,一个着装与我们大家格格不入的打扮者闯入。

啊,是白天在香山脚下卖艺的老人!他和我们住在一家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了老人的行踪,我想,这两天来香山的游客那么多,他多半又出去挣钱去了。

吃过早饭已经九点,各家各户收拾完毕该干嘛干嘛去了。

我陪女儿在房间里看电影,隔着房门,听到房东的声音:“你没事就不要串门了!更何况疫情还没结束。如果再去打扰别人,我只能请你离开了!”房东语气不容反驳。也没有听到谁应声,也不知道房东在给谁说。平时热情好心的房东会对谁这么毫不留情呢?

没多久,隐隐约约听到有哭声传来。

哭声很惨,喉咙都哭哑了。边哭口中还念叨着“我的亲爹啊!”然后又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哭声传来。

哭声很大,但是房间门关上就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了。

我感觉自己汗毛都起来了,心里不禁在胡思乱想。难道,那人的亲爹不行了?我就住在他隔壁,晚上该吓得睡不着了。

哭声撕心裂肺,毫无停止的意思。我院子里这么多人,不仅只有我听到了。

估摸一个小时,哭声停止了。


成都那位租户跑过来,对我说:“哎呀!不知道隔壁这个人正常不。一大早就来我屋里,屋里本来地方就小,我和孩子姥爷站在屋外,他在屋里边抽烟边和我外孙说话,捏我外孙的脸还要去亲。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又不好意思去说他。他不知道,我外孙还吃着化疗药,不能闻烟味儿的,我只好对房东说,房东刚才去找他了。”她很隔应的说道。

我问:“隔壁是谁啊?”

“隔壁就是那两个卖艺的。那个白发老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这个年轻的留在家里给老人做做饭,这会又不知道怎么了在屋里号啕大哭了。”

哭声停止不久,从房间里走出去一位青年。

青年痴迷武术。确切地说痴迷武术视频吧!他的手机时常放着武打片子,边看边比划。小院墙壁上贴一个公用的镜子,只能照看肩膀以上的部位,这小镜子几乎成了他的专用。

穿衣服时到镜子前扭扭。他穿衣服的动静可真大,忽扇忽扇的。穿好衣服后把两侧衣襟向后用力一甩,甩出披风的“气魄”,裤子不够笔直,他就用力跺几下脚。

无论动作幅度有多大,他肩膀以上始终没有挪开镜子半尺。

院子里,来自天南海北,四川成都,山西阳泉,河北衡水,宁夏,甘肃……

武术青年来自河北邢台,找到一个河北老乡之后,仿佛找到了自家人。

衡水老乡做饭,他站在厨房门口和人家聊,衡水老乡转身出去洗菜,他紧跟在人家后面。衡水老乡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

说是聊天,不如说那是他的独白,声音足够洪亮,仿佛也要让其他人知道他的故事。

他说他崇尚武术,特别崇拜李小龙,李小龙能够称霸美国和日本武术界,他一个人足以抵挡二十个青年……

边说边比划。

他还说起他的生意,他是卖艺的,同行的老头是他的师傅,是他师傅找到他,他每天给师傅开八十元钱,他留在家里给师傅做饭。

这些话,如果不是他嗓门洪亮,谁能知道呢?他的故事整个小院的人都知道了。

白发老人几点出门,没人知道,每天起床都不见了他的影踪。几点回来的,整个小院的人都知道。

快九点时,青年给老人打电话:“回来吧!我准备做饭了!”应该是老人没听清楚,他提高声音分贝又说一遍。

十来分钟之后,老人回来,进门的动作很轻。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蜷缩在自己被窝里准备休息。

九点十分,老人推门而入,九点二十,他们房门打开,武术青年开始在院子里洗菜,开火,噼里啪啦的,辣椒太多,味道飘到了我们房间,呛得女儿咳嗽几声。

八十岁的老人真不容易。

到晚上接近十点才能吃上晚饭。

第二天,开始热闹了。

房东和几个租客在二楼聊天,院子小,二楼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昨天谁做饭那么晚啊!还放那么多辣椒,呛死人了。大人还好,小孩子都给呛醒了!”一个女人在楼上对房东说道。

楼下小伙子听到了,骂骂咧咧地,“难道还不让吃饭了吗?”“我什么时候吃关你屁事!奶奶的。”……

随后,房东下楼,找到武摊术青年,让他以后早点做饭。

结果,最大的收益者就是老人了。当天晚上,老人七点多就回来了。虽然我们都吃过饭了,时间还不算太晚,武术青年做饭的乒乒乓乓声音也不至于那么格格不入。

第三天,一切照旧。老人出门表演,青年在家里做饭。

吃过午饭,我带着女儿去附近转转。

附近有个西郊线,坐地铁来香山的必经之路。游客很多。

西郊线门口有个空地方,有许多游客坐在圆凳子上休息。

我们走到人少的凳子上休息。正在休息时,一股酒气扑来,随后是一阵呼噜声。

不远处,一个青年躺在圆凳子上睡着了,旁边放着一瓶北京二锅头,他的脸通红通红,不知道是被太阳晒得还是喝酒喝的。

走近一看,这不是隔壁那个武术青年吗?

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意念就会跑出来,如同泄洪的水控制不了。

女儿免疫力低下,不知为何又咳嗽了,我担心会耽误接下来的治疗。

胸部ct结果也出来了,报告显示右肺上部有少许炎症。

可喜的是少许,悲伤的是炎症。怕这炎症耽误化疗,影响效果。

初来北京,孩子又没有住上院,没有主治医生,附近有没有可以看内科的医院,哪怕有人告诉我吃哪些消炎药可以截一截,但是没人能够帮我。

一筹莫展之时,对啊,我可以在挂个门诊号问问化疗大夫啊!她肯定遇到过这种情况。

刚从医院出来的我转身又跑回医院,

挂号,排队,等待……

一个上午过去了,终于轮到我了,

医生看看结果,说只要没有发烧就行,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找呼吸内科大夫开一些止咳药!

医生一句“没事”,我放下了心中的包袱,轻松许多。

夜晚,因为那个“少许炎症”又勾起了两个月之前的回忆。

间质性肺炎让女儿低热了一个月。王刚主任批评我怎么这么大意,让女儿竟然在三伏天受凉,而且感染了已经很严重的肺炎了。

炎症不退,化疗药不能上。

这次,也许是来回奔波的缘故,病走老路,肺上又有炎症了。

在北京可不比在郑州三院,三院的大夫和护士始终陪在身边。

晚上,给孩子买了治疗肺炎的消炎药。

夜里,我开始多虑。

如果前行的道路不通畅,我该怎么走?

已经拖疗八天了,还能再拖吗?

即使带有炎症上了化疗,加重肺炎怎么办?

环境越安静头脑越多想,越想越精神,带着极度沉重的心情,我又失眠了。

旁边的女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可真香甜。忽然她抖动了肩膀,我赶紧查看这异样的举动,原来,女儿笑了,约莫是做美梦了吧!

女儿做着梦都在笑,这一笑,使我那颗沉重的心逐渐轻松起来。

困意已来,抱着女儿入眠。

明天会如何,等明天来了再说吧!


出了院落,就可以看到西面怀抱着这片土地的香山。

香山脚下,那条去往公园的必经之路上,老人还在继续着他的表演,依旧有不少游客为他鼓掌,给他扫码发钱,还有游客往他的盆里投人民币……

香山脚下,还有一座脑科医院。你会时不时地看到病人模样的孩子和家属,他们也同前来香山的游客一起,行走在香山脚下那条宽阔的马路上。

香山脚下,  行人如织,各人带着各人的故事,来来往往,交织着,分散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香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