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是人,有些人,是怪物。

1.

“喂,110吗?我要报警,我,被强X了……”

“齐队,报案人叫李亭亭,2001年2月出生,13岁,今年初三,是三中的学生。报案人现在在荷叶小区。”接线员郑浩挂掉电话,将信息反馈给刑警队队长齐铭。

“好,叫上小于,准备一下资料,到门口等我。”

小于全名于希,刑侦队里唯一女警,涉及到女性案件,都会喊上她,便于沟通取证。

车内,“齐队,未成年的强X案,如果证据不充分,很难处理啊。”小于看着手机里刚传来的案件信息,对正在开车的齐铭说。

“目前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见过当事人再说。另外,涉及未成年人隐私,调查取证时,尽量注意。”齐铭没开警车,案件太过敏感,处理不当,对受害者会产生极不好的社会影响。

“好的,对了,齐队,嫂子是三中老师,这事,要不要联系校方?”小于问道。

“先不惊动,现在是暑期,学校未必想牵扯这些事情,看看情况再说。”

荷叶小区,是个老小区,没有门卫。小区起码有20年房龄,墙体褪色,室外的防盗窗锈迹斑驳,主干道两侧梧桐,汤碗粗,林叶遮天,挡住不少暑气。

房子都是小高层,共六层,没有电梯。楼梯是水泥地面,台阶缺角断沿,扶手爬满了铁锈。楼梯墙壁贴满广告,或者蓝色喷漆字体,内容多为管道疏通,上门维修,搬家电话一类。行至四楼,齐铭抬手,“咚咚咚”。

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是个男生。“你们是?”男生问道。

“请问这是李亭亭家吗?”齐铭站在门口处,看着眼前的男生,白色体恤衫挂在骨架上。

男生点头。“我们是刑侦队的,接到李亭亭的报警电话。”齐铭将工作证抬起。

“我妹出了什么事?”男生一愣,随即问道。

“目前不便说,我们需要先了解情况。”

男生退了半步,示意他们进屋。

齐铭看着客厅,莫名觉得有些太过空荡,很干净,东西却少得出奇。桌面,沙发,茶几,连厨房,明处都见不到什么物什。如果不是有人住在里面,感觉像是随时要卖掉,或者搬走的房子。

“你是李亭亭哥哥吗?你们父母今天不在家吗?”齐铭问向正在关门的男生。

“我叫蒋宇,他们都出去上班了。”蒋宇答道。

“你们家,很干净。”齐铭手在客厅指了指,状若无意道。

蒋宇微显局促,“李秀……李阿姨喜欢打扫,家里都是她收拾的。”

齐铭点点头,“李亭亭在哪个房间?”

蒋宇指向房门。

“我们进去和李亭亭聊聊,迟点也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家里情况,你在外面等我。”

蒋宇点头,脸色却因紧张局促而迅速变红。

齐铭敲响房门,无人应答。扭动把手,门开了,女生坐在床边,齐肩短发,赤脚,悬空,听到开门声,侧过头,“你们来了。”

齐铭和小于进屋,将门带上。“我是肥市西区刑侦大队队长,齐铭,请问是你报的警吗?”齐铭亮出工作证,问向女孩。女孩点头。

齐铭环顾四周,单人床,靠墙,蓝白相间的床单。床头柜上放了一台电风扇,很老。墙角处,一个对开门的朱红漆衣柜。靠窗一个学生书桌,桌肚里,整齐放满了书。

齐铭拉出书桌里的学生椅,面对李亭亭坐下。她还穿着学校的衬衫,左胸口印着第三中学,蓝色的校服裤到脚腕处,两只赤脚,悬空耷拉下来。

齐铭十指交叉,垂在两膝内,身体微微前倾,“亭亭,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李亭亭直起身,侧身到床头柜,将电风扇顶端按钮上拉,电风扇吱嘎吱嘎地摇起头,风扫在齐铭身上,一会又跑走了。

李亭亭回过身,双手撑在床沿,看着齐铭说:“我怀孕了。”

齐铭一瞬惊愕,和小于对视一眼。小于点头,坐在床尾,拿出记录本,录音笔。

“亭亭,你今年13岁,能选择报警,你很勇敢。但是,要将坏人绳之于法,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能再详细一点吗?”齐铭耐心地引导,也预料到,这将是一个棘手的案子。

“是蒋志国,他强X的我。”李亭亭平静地说。

“案发当天为什么没报警?”

“害怕,他经常打我,而且,我当时觉得太脏了,立刻洗了澡,也留不下什么证据。”

“案发是哪一天?”

“7月10号,中午,他喝了酒,闯进我的房间,然后,就……”李亭亭垂下头,不愿再深说下去。

“今天8月20号,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你去医院查过了吗?”

李亭亭摇摇头,拿出一个塑料棒,两条杠。

“你和蒋志国是什么关系,当天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他是我继父,那天,我妈出去了,蒋宇在家。”李亭亭抬起头,“就刚给你们开门的那个。”

“亭亭,案件时间较长,强X罪定罪,需要有直接的证据,我希望你尽力回想当天的细节,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很残忍。还有,你是未成年人,这个案件,需要通知你的监护人。”

“我妈叫李秀兰,在厂里上班,手机号码******,你们可以给她打电话,不过,应该没什么用吧。”亭亭苦笑道。

齐铭打开房门,蒋宇突然一惊,贴门的姿势回正,见齐铭出来,脸色涨红。客厅闷热,汗珠从男生浸湿的发梢滴落,滴在早已湿透的体恤上。

齐铭看了蒋宇一眼,然后示意小于,低声说,“你给她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回家一趟,我去蒋宇那边了解一下情况,李亭亭这里,尽量让她多提供点信息。我在,可能她不好开口。”

小于点头,两人分头行动。齐铭对蒋宇说:“去你房间聊聊?”蒋宇打开房门。小于给李秀兰打过电话,又回到李亭亭的房间。

蒋宇的房间,迎门一股冷气,齐铭身上因汗湿,被冷气一吹,忍不住起了一身疙瘩。房间比李亭亭的敞亮,定制的书桌和衣柜,墙体贴了灰色墙布,挂壁空调显示16度。

齐铭靠在书桌,拿起遥控器,将空调温度,调至26度,示意蒋宇坐在床边。“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报案吗?”

蒋宇低着头,摇了摇。

“不用紧张,就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方便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吗?”

“我们是重组家庭,李亭亭是我妹,当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蒋宇声音在稚嫩和沙哑间,处在变声期。“我比她大两岁,读高一。”蒋宇说完抬头看向齐铭,“齐警官,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你家庭关系怎么样?你父亲蒋志国,和你妹妹关系如何?”齐铭盯着蒋宇。

蒋宇顿了顿,开口道:“还行。”

“7月10号,也就是上个月,蒋志国喝醉了回家,那天你有印象吗?”

蒋宇没回答,像在回想什么,最后,点了点头。

“把你看到的,听到的,详细说一遍。”

“那天,我爸喝多了,开门声很大,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气冲冲地进了李亭亭房里……”

“然后呢?”

蒋宇沉默片刻,颤抖说:“然后……我听到了李亭亭的叫声,房门一直关着。我带着耳机打游戏,听得也不太清楚,后来,我回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就不知道了。”

“你爸进了你妹的房间,你妹在喊叫,你不去看看吗?”齐铭看着这个不敢直视他的少年。“还是,你习惯了家暴,视若无睹了。”

蒋宇惊愕地抬起头,随即摇头否定。

“李亭亭说,那天她被蒋志国侵犯了。”齐铭盯着蒋宇。

蒋宇不可置信地看着齐铭,说:“不可能……”

“我爸他脾气是不太好,但,但他不会做出这种事。”蒋宇双手紧紧捏着床沿,骨节发白。

“李亭亭,怀孕了。”齐铭蹲下来,看着蒋宇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所以,你那天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强奸未成年,不是小罪,包庇罪犯,也会判刑。”

蒋宇眼神闪躲,汗不断沿额头滚下,然后哑着嗓子说:“我说。”

2.

开门声传来,女人尖锐地叫声随着门声一道响起。“李亭亭,你出来!”

齐铭和小于同时打开房门,看着客厅的女人。女人穿着白色的防晒服,头盔刚取下,头发在脸上压成一绺,暑气腾腾,眼睛里散发着愤怒的热气。黑色的宽腿裤随她奔跑而来的身影,立刻摆动起来。她举起头盔,冲着李亭亭的方向砸过来。

“李亭亭,你出息了,警察都敢往家里带,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不盼着家里点儿好!”齐铭拦住李秀兰,将她压制在沙发。头盔飞了出去,小于一把将亭亭扯到自己怀里,头盔重重砸在了门板上,而后又重重掉在地上。头盔裂了一个洞,塑料碎片溅到齐铭的脚边。

“李秀兰,住手,不然我现在就把你带回公安局。”齐铭吼道。

齐铭的吼声震住了李秀兰,屋里异常安静,除了沉重的喘息声。

齐铭双手禁锢着李秀兰的手腕,拉扯中,李秀兰那不算洁白的肩膀暴露在齐铭眼中。齐铭盯着锁骨以下的位置,全神注视着。李秀兰顺着他的眼神,见自己衣服半敞,立刻挣扎起身,齐铭立马放开她,直起身来。走到门口处拨通了电话,“郑浩,开车过来带人去局里。”

李秀兰因刚才齐铭的怒吼惊住了,又听到这个电话,半天不知如何是处。逐渐红了眼眶,祈求着说:“亭亭,你和警察解释解释,妈错了。你让警察回去吧,家里这点事,我们自己解决,啊?”

李秀兰看着她女儿,希望她女儿能松口,但李亭亭无动于衷。

“你蒋叔叔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上学,他脾气是不太好,他一回来,妈帮你教训行不行?这点小事,真不用报警,街坊邻里知道了,多难看,家丑不外扬。听妈的,妈给你做主。”李秀兰看着自己的女儿,企图看到一丝松动。

亭亭看着李秀兰,眼里噙满了泪,却笑了。“你给我做主,十多年了,从来没说给我做主,只会叫我忍。今天警察来了,你说,要给我做主了,李秀兰,你做得了主吗?”

“我能的,我可以,亭亭。听妈说,以前是妈不对,让你受委屈了,妈改,我们不惊动警察好不好?等你蒋叔叔回来,我们自己解决,好吗?”

“李秀兰,你一直都是这么懦弱,从来没有变过!你告诉我,自己怎么解决,关起门来,让蒋志国用皮带抽,还是用椅子砸?你告诉我?怎么解决?”李亭亭哽咽,吸了口气,继续道,“自我懂事以后,我就跟你说,让你离婚,你不敢离,提都不敢提。让你带我走,我们远走高飞,你也不敢,你一直都这么懦弱,活该你十年来一直被打。”

“李亭亭,你胡说什么?你疯了?你蒋叔叔养着我们娘俩,你怎么恩将仇报?警察同志,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听她胡说。我们家是有点矛盾,但真的没大事,我们能解决好。”李秀兰看着齐铭,又转向小于,连连解释。

齐铭一直没说话,看着李秀兰这样不问缘由的大闹一通,开口道:“你知道你女儿为什么报警吗?”

“小孩子,被他爸,蒋志国,打了两下,闹脾气了。”李秀兰看着齐铭,低声说道,“她之前也喊过报警,喊着玩玩,没想到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李秀兰带着真诚的歉意。

“李亭亭怀孕了,指认是蒋志国强X。”

李秀兰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齐铭,再转向李亭亭,嘴巴张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回过神来,李秀兰像疯了一样,突然冲到李亭亭面前,揪住她的头发,嘴里骂道,“你个贱货,你在外面被搞大肚子了,来冤枉你爸,你这个白眼狼。你说,那个野种是谁的?”李秀兰用尽全力,拽着李亭亭的头发,把她拽倒在地,李亭亭从头到尾,默不吭声。

齐铭拦腰将李秀兰拖走,与李亭亭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李秀兰却死命地挣扎,手里还拽着一戳刚掉的头发。

小于将倒在地上的李亭亭扶起,抱在怀里,怀里的人安静地抽动,眼泪掉进胸前湿透的衣服里。被扯掉头发的头皮上,血丝隐隐冒出。

李秀兰嘴里仍不停骂着,贱货,野种,白眼狼。最后累了,停下来,平静地说:“绝不可能是蒋志国,李亭亭在学校有个小情人,叫林冬,肯定是被他搞大了肚子。”

“李秀兰,你血口喷人!”李亭亭惊愕地看着李秀兰,怒吼道。

敲门声响起,“齐队,车到了。”郑浩进门说道。

“郑浩带蒋宇和李秀兰回局里做笔录,小于带李亭亭去医院。另外,打电话给蒋志国,通知他来警局。”齐铭突然停下来,背过身小声对郑浩说:“不要告诉他怀孕的事。”郑浩点头带着两人出门。

李亭亭在门口停住,回头问向齐铭,“齐警官,你相信我吗?”

齐铭看着李亭亭,那个13岁本该稚嫩的脸上,却写满了沉重,“我信真相。”

李亭亭低头,小声问道:“强X未成年,会被判几年?”

“强X罪,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未成年,从重处理。”

李亭亭点头,转身出门。齐铭看着她的身影,对小于交代了几句。

齐铭站在屋子,炸开锅的屋子,在闹哄哄的人群走后,又趋于安静,揉了揉眉心,拨通了电话。“喂,染染,三中有个学生,李亭亭你认识吗?”

舒染接到老公齐铭的电话,听到他问李亭亭,一瞬诧异,随即答道:“认识,她是我班里的学生,怎么了?”

“有点事,你来荷叶小区找我,当面说。”舒染答应后,齐铭挂了电话。

3.

在等待舒染的时间,齐铭对街邻进行了走访,走访结果,让齐铭的脸色如阴云密布。

舒染开车到小区门口时,齐铭正好出来,“怎么了?老公?亭亭出了什么事?”

齐铭系好安全带,停住,又解开,看着舒染说:“接到李亭亭报警,她怀孕了。”随即打开副驾驶车门,走到驾驶位,对舒染说:“我来开车。”

互换位置,舒染坐到副驾驶,对于齐铭的消息,逐渐回神,“是谁?”

“亭亭指控是她继父蒋志国,但李秀兰一口咬定不是,说是林冬。”齐铭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胳膊抵住车窗,手指撑着下巴。

“林冬?不可能。林冬也是我们班的。亭亭从初一我带她,到初三,她就是一直很内向,不爱与人说话,没有朋友。我也找她家长谈过几次,就是她母亲李秀兰,李秀兰性格和亭亭差不多,和她沟通也只是应和我,说什么都是点头知道。几次过后,我觉得亭亭随了她妈,也不好多问。毕竟亭亭成绩还可以,也从没惹过事。”舒染靠在椅背上,回想着李亭亭两年来的事情,把她的在校情况说与齐铭。

“林冬是亭亭的同桌,我安排的,林冬性格外向,我当时想着他能带动亭亭,但几乎没什么成效,那林冬,需要喊来问话吗?”舒染问向齐铭。

“暂时不用,林冬毕竟也是未成年,尽量不找他。先查蒋志国这条线,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蒋志国,而且,有目击证人。”

“如果是真的,能定罪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也没法再提取阴道残留物来判断是否为强X。”

“做孕囊DNA,胎囊内的绒毛组织,可以做亲子鉴定。”

语毕,齐铭的手机响起,刚接通,郑浩的声音炸来,“齐队,蒋志国来了,闹得很厉害,咬死不是他。”

“好的,取根他的头发,给小于送过去。我马上到局里了。”

刚到公安局门口,郑浩在门口侯着。齐铭和舒染下车,“齐队,嫂子好。”郑浩跟舒染打过招呼,转向齐铭,“蒋志国闹得很厉害,一口咬定不是他,让我们查,查不出来是谁,他就不走了。他的那个表现,要么另有其人,要么是他心理素质太过强大。我现在都不那么笃定了。”

“带我去看看。”齐铭转身和舒染交代,“你待会跟送样本的人一起去医院,你是亭亭老师,她对你更信任。”说完齐铭迈大步进了公安局。

齐铭经过办公区,桌椅凌乱,地面上水渍还未拖干,脚印混乱密杂,还有洇湿的报纸,资料贴在地面,蒋志国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残留在办公室。

齐铭穿过办公区,来到审讯室。

室内,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地中海,络腮胡,双手环胸抵在椅背,灰色的工装外套,胸口和袖口处染上蓝色的漆料。齐铭坐在离他一米远的桌前,盯着他迟迟不出声。

对峙几分钟后,蒋志国开口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查清楚,老子什么时候出你们公安局,警察了不起,随随便便抓人。不查出真相,我告你们。还有,老子做大工,400一天,多耽误一天你们都得赔老子的损失费,那个小婊子,污蔑老子搞她,有证据吗?我跟她耗到底了!”

齐铭看着毫无惧意,嚣张跋扈的蒋志国,坐直了身体,慢慢靠向椅背,缓声道:“喊你来,不是为了这事。”

蒋志国一愣,慢慢问道:“不是这事,是什么事?”

“家,暴。”齐铭眼神坚毅,盯着蒋志国,一字一句顿道。

蒋志国听完,脸色微变。“胡说,有什么证据说我家暴,警察都随随便便污蔑人吗?”

齐铭轻笑一声,“不要急着恼羞成怒,李秀兰身上的伤,才打的吧,那锁骨以下,淤血都没散掉,现在正验伤呢。而且,走访的左街右邻,可是很配合。你平时动静那么大,家里隔音的装修,可做的不太好啊!”

随着齐铭逐句说完,蒋志国的脸成了酱干色,说不出狂放之语。

齐铭起身,对郑浩说:“给他录口供。”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主动交代,还能从轻处罚,最多也就判个两年。你要是不说,等我们证据确凿,可就不是两年的事了,可能六年,七年?你可想清楚了。”临出门前,齐铭看着蒋志国,劝说道。

而蒋志国,因为齐铭的话,陷入了纠结。没了神气,像只斗败的公鸡。

审讯室的门关上,郑浩跟着出来,“齐队,李秀兰那边,还不松口,身上的伤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死活不肯配合立案。”

“没事,你先跟蒋志国耗着,能问出多少是多少,我去李秀兰那边看看。”说完,走向隔壁。

4.

李秀兰坐着,眼神呆滞,嘴里嘟囔着,又听不清说什么。看见齐铭进来,回过神来,眼泪又止不住淌下来。

“齐警官,你行行好,放我们出去吧,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挺好的,亭亭那孩子不懂事,我回去教训她。你放了我们吧。”

齐铭看着这个苦苦哀求的女人,竟生不起半点同情。“你身上有七处轻伤,一处重伤,左肋,肋骨断了一根,你不疼吗?”

女人闻言,努力摇头,眼泪憋不住地往下掉。

“刚医院传来消息,亭亭妊娠40多天,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不想知道是哪个畜生害她的吗?不管是不是蒋志国,但蒋志国长期家暴是真的,她还是个孩子,你是她母亲,你应该保护她。”齐铭从骨子里希望李秀兰能站起来,勇敢地指认蒋志国。

“只要你肯起诉蒋志国,他对你们娘俩长期施暴,肯定会被判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拯救你女儿的机会,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他的毒打下吗?现在是法治社会,周围的街坊邻里都提供了不少有效信息,对你们很有利,只要你起诉,他蒋志国肯定逃脱不了。”

李秀兰弓着身子,头深深埋在膝头,痛哭不已,断断续续的闷声传来,“蒋志国,他说过,如果,我……如果我揭发他,等他从牢里出来,也会让我不得好死。”李秀兰抬起头,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却显得格外苍老。

李秀兰用袖子抹掉眼泪,继续说道:“而且,他除了打我,其他都挺好的,给我们娘俩钱用,如果不是他,我们娘俩没房子住。早就饿死街头了。我难产生下亭亭后,身体亏空,做不了什么活,我根本养不起她。被打死也好,打残也罢,只要能给亭亭一口饭吃,一个地方住,我什么都无所谓。”

齐铭看着李秀兰,无力感充斥心头。

走出审讯室,齐铭只觉得浑身疲惫。每次问询一个人,都是一场硬仗,要排兵布阵,要深谋远虑,而这个案子,涉及长期家暴,未成年性侵。受害人在长期受虐下,不敢反抗,奴性思维深入骨髓。这样的家庭,说不常见,但在公安局,却也不少见,最终,受害者,永远都是孩子。齐铭从警快十年了,22岁毕业后,从一名小警员,做到现在的位置,全靠一股热血和正义。只希望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让社会多一点公平正义,少一点黑暗邪恶。

小于带着李亭亭和舒染回到公安局。李亭亭被安排在休息室。小于走过来,“齐队,亲子鉴定结果要明天上午才能出来。不过,刚在医院,我说用孕囊做亲子鉴定时,”小于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说要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李亭亭情绪有点不对劲,有点排斥。我感觉,中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没发现。”

“知道了,你看好李亭亭,等她情绪稳定了,带她做笔录。”小于下去后,舒染坐在齐铭身边。

“李秀兰这边怎么说?”舒染问道。

“被家暴太久,不肯开口,也不肯起诉蒋志国,还一口咬定,蒋志国不是强X犯。”齐铭说完,深深叹出一口气。

舒染拍了拍齐铭的肩膀,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她吗?毕竟我是亭亭老师,之前也见过几面。”齐铭点点头。

舒染进去了,齐铭在监控室看着画像。

李秀兰见舒染进来,先是一惊,而后结巴道,“舒,舒老师,你怎么来了?”

“亭亭妈,齐铭是我老公,他给我打的电话,询问亭亭的在校情况。作为亭亭的班主任,我真的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有责任,是我平时关心的不够。”舒染看着李秀兰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着实不好受。

“舒老师,不怪你,让你看笑话了。”

“之前也找您去学校谈过几次,您一直也没跟我好好说家里的事,不知道您现在愿不愿意说说,随便聊点什么都行。”

舒染见李秀兰还是不开口,慢慢引导,如同对待自己的学生,“您是本地人吗?”

李秀兰摇摇头。

“那您是和蒋志国结婚后,才来的肥市吗?”

李秀兰闻言,点点头。

“那您之前,一个人带亭亭的那段日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李秀兰闻言,眼泪又流下来,声音沙哑着说:“是没少吃苦。生亭亭时,难产,大出血,又是三伏天,炎症反反复复一直不好。好不容易下了地,孩子他爸车祸死了,是冬天的时候,都没过到一个好年。他爸走了,赔了一笔钱,全被她奶奶拿走了,她奶奶说我是扫把星,生不了儿子,还把她儿子克死了。大年初三那天,把我们娘俩撵出门,那时,亭亭才六个月大啊。我抱着她,天寒地冻,睡在桥洞下面,可孩子冷啊,要吃奶,可是我早就没有奶水了。”李秀兰沉浸在往事的伤痛里,边说边抹眼泪。

“我抱着她,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了娘家。死了丈夫,又被婆家撵出来,都说不吉利,勉强给口饭吃吧。我白天下地干活,管不了亭亭,她三岁前,生病就没好过。后来,经人介绍,蒋志国出现了,他是瓦匠,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一个人拖着孩子,想找个婆娘一起过日子。给了我娘家1000块钱,我就这么嫁过去了。”

“你嫁给蒋志国时,亭亭几岁了?”

“三岁,我记得清楚,蒋志国出钱给亭亭看的病,那以后,亭亭身体才好点儿。”

“那你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蒋志国打你吗?”舒染试探道。

李秀兰摇摇头,“前两年,挺好的,我都觉得是苦尽甘来。”

“那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打你的?”

“大约是在两年后,他从瓦匠到自己包了点小工程,但钱没收回来,全赔了。那次,他喝多了,打了我。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

“你和蒋志国在一起这么多年,没再想生一个吗?也许你们俩有了自己的孩子,能好一些。”

“想,怎么不想啊,两年没动静后,我俩去医院查过了。生不了。”

“是你的原因还是蒋志国的原因?”

李秀兰沉默片刻,缓声说:“是我的原因,我难产后,子宫损伤严重,怀不了了。”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

齐铭一直在外面盯着,隐隐觉得不对劲,喊来郑浩,让他去查份资料。

房间里还在继续,“愿意和我聊聊亭亭吗?”

“亭亭被蒋志国打过吗?”

李秀兰摇摇头,“很少,蒋志国很少打孩子,偶尔是误伤。除了有时喝醉了,不清醒的时候,会控制不住。”

李秀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亭亭是心疼我,她之前也喊过报警,可是我能忍我不让她报。这次事情闹大了,她也不知道被谁祸害了,还陷害蒋志国。你们查吧,一定要查出来是谁。”

“你就这么相信蒋志国吗?哪怕他对你这样。”舒染又一次问道。

李秀兰点点头。

舒染见李秀兰已疲惫不堪,再次给她递了杯热水,退了出来。

5.

除了蒋志国作为嫌疑人,暂时拘留,其他人例行询问后,都放回去了。而李亭亭,为了避免母女冲突,被安排在了招待所,小于陪着。

天色已晚,一切就等着第二天,化验结果出来。而齐铭几乎一夜无眠,李亭亭在医院的迟疑,李秀兰的笃定,都让他内心感到不安。如果不是蒋志国,那会是林冬吗?林冬又是一个未成年人,这样的案子,放在谁手上都是烫手的山芋。

第二天上午9点,电话响了,齐铭几乎是在刚响瞬间就接了电话,“喂,齐队,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李亭亭孕囊里的DNA和蒋志国的相似率为99.99%。”齐铭大大舒了一口气。

立马打电话,让郑浩将李秀兰传至公安局,然后阔步去了蒋志国的审讯室。

审讯室里的人,待了一夜,显然比昨天憔悴不少,但他见齐铭进来,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齐铭看着蒋志国,目光凛冽,昨天证据不足,这次,蒋志国,插翅难飞。

“蒋志国,2014年7月10号,你中午喝醉后,回家对李亭亭做了什么,真的不交代吗?”

“齐警官,你也说我喝醉了,喝醉的人,能做什么?”蒋志国嗤笑一声,反问道。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相似度99.99%,铁证如山!”齐铭看着蒋志国,真是不棺材不掉泪。

蒋志国确实被惊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齐铭,仿佛被掏了魂一样。

齐铭继续说道,“而且,蒋宇也指认你,当天他看到你进了李亭亭房间,听到李亭亭的撕喊,他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切。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吗?”

齐铭说完,蒋志国足足愣了两分钟,然后嚎啕大哭,“蒋宇,那个狗崽子,居然指认我,他不得好死啊,狗娘养的,他不得好死,呜呜呜……”蒋志国抱着头,哭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从缝隙里,传来一句句“个个都是白眼狼,小婊子,狗东西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齐铭出了审讯室,而另一边,李秀兰在铁证面前,失声痛哭,说要找蒋志国对峙,说他是畜生,猪狗不如。情绪发泄过后,她终于决定配合立案,起诉蒋志国家暴,一条条,一列列,桩桩都是他这几年惨无人道的罪行。

半小时后,审讯室的人说,蒋志国认罪了。

齐铭心里石头落地,一天一夜没睡。此时,齐铭只想好好补一觉。他睡在躺椅上,眼睛一闭,进入梦乡。

恍惚间,接到一通电话。齐铭瞬间惊醒,背脊发凉,不可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电话里传来郑浩的声音,“你昨天让我去查的那份资料,结果出来了。当年他们做身体检查时,蒋志国,精子活性为0,根本无法致孕。”

齐铭感觉淋头一盆冷水,睡意浇得全无。一切尘埃落定时,真相却被全然掀翻。

“郑浩,再带蒋志国去做一次精子活性检测。”齐铭吩咐道。

几年前没有活性,说不定现在有所好转呢?他逼迫自己冷静,重理思路,寻找新的突破口。

郑浩电话传来,“齐队,蒋志国说他认罪了,不要再做精子检测,死活不肯做。”

齐铭闻言,迷雾里思绪快速回笼,一丝光亮隐隐破暗而出。齐铭眼神一聚,恍然大悟。

“郑浩,把蒋宇,还有李亭亭带到审讯室!”齐铭急声道。

6.

怪物的孩子,也是怪物。

蒋宇!

齐铭终于知道李亭亭的犹豫,她害怕不是同一个人而检测失败。还有蒋志国听到相似度时的震惊,他突然认罪,他嘴里不得好死的话,还有他为什么不肯再次去做精子检测。他在包庇蒋宇!他知道自己不育,而听到这个相似度,还有蒋宇的指认,他就知道是蒋宇。而他,想替他儿子认罪!

得知真相,齐铭更加心事沉重,那蒋宇为什么要指认他父亲?他是早就知道,要为自己开罪吗?还有李亭亭,为什么说谎?

审讯室内,齐铭看着李亭亭,神色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问讯。

“上午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你知道吧。”

李亭亭点点头。

“不出意外,蒋志国强X未成年,且致孕,刑期在10年以上,甚至要久得多。”齐铭盯着李亭亭的眼睛,继续道,“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李亭亭看着齐铭,眼神清澈,“谢谢齐警官,是你还给我一个真相。”

“那我还有一个真相要告诉你,”齐铭看着李亭亭疑惑的眼神,“蒋志国精子根本毫无活性,是如何让你怀孕的。嗯?”

李亭亭的眼神,从疑惑到不可置信再到慌乱,完完全全暴露在齐铭的眼中。

“所以,强X你的不是蒋志国,而是蒋宇,对吗?已经在做二次比对了,没错的话,相似度也是99.99%。”

“为什么掩盖真相,明明是蒋宇你却不指认他?蒋宇为什么帮你作证?你是受害者,不管是谁伤害你,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齐铭步步紧逼,一步一步突破李亭亭的心理防线。

“因为他该死,蒋志国该死,判他10年都不够,他应该直接去死!他什么时候把我和我妈当人看?我妈每天都要被他打,皮带,椅子,茶杯,遥控器,但凡他能拿到手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他泄愤的工具,我家里都不敢摆东西,你看到了吗?我妈被他打怕了,我不怕,我就是要他死,如果不是因为我妈,我甚至都想杀了他。”面对齐铭的连声质问,李亭亭终于爆发了。

“所以,你宁可放过蒋宇,也要置蒋志国于死地?那蒋宇为何配合你作证?”

李亭亭沉默了很久,缓声道:“我威胁他,发现怀孕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和他说了怀孕的事,他要是不配合我揭发蒋志国,那他就得坐牢。他怕了。”

“蒋宇什么时候开始,对你进行了侵犯?”

“就在那次蒋志国醉酒后,他以为蒋志国对我做了什么,见我不敢反抗,也起了这样的心思。第二天他们出门后,他就开始……”

“我知道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蒋志国因为家暴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蒋宇也是一样。”

齐铭出了审讯室,只剩最后一个了,蒋宇!

齐铭来到蒋宇审讯室时,郑浩还在,对他摇摇头。

“李亭亭,她就是个疯子,我真的没搞她,齐警官!你相信我!”蒋宇还在极力申辩。

“蒋志国的精子检测结果,还有你和李亭亭孕囊里DNA的比对结果明天就能出来,不要负隅顽抗了,你未满16周岁,还能争取减刑。”

“齐警官,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怀孕,真的不是我搞的,我承认,我,我猥亵过她,很多次,很多次逼她用手帮我,也做了很多禽兽不如的事,但是我真的没做过。”

“李亭亭为什么要搞死我?说好的我只要指认蒋志国,她放过我的。对,她用录音威胁我,说录了音,我不配合她,她就拿录音去告发我。我是对她进行了,侵犯,但都没到最后一步,齐警官,我都交代了,我全部交代行不行?你相信我!”

齐铭看着15岁的蒋宇,说不上是悲哀,还是难过。

第二天,检测结果出来,和预料中一样。蒋志国精子检测活性为0,而那份亲子鉴定,相似度还是99.99%。

再铁证面前,无论蒋宇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人再信。

蒋志国得知替蒋宇顶罪的事情败露,深深瘫在了椅子上。说想再见齐警官一面。

齐铭见到他时,短短三天时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再没有初进来时的不可一世,像是一个被生活击败的孤寡老人。

“齐警官,我要为蒋宇申请减刑。”

齐铭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李亭亭,不是13岁,她实际出生是2000年6月份,不是2001年2月,她实际已满14周岁。蒋宇,是不是能少判两年。”

齐铭闻言,先是一怔,接着有个模糊的声音响在齐铭脑海。

亭亭出生时,三伏天。

齐铭看着颓败的蒋志国,再想到蒋宇,点头道:“我会如实上报,至于判刑,法官说了算。”

7.

半个月后,李亭亭在李秀兰,舒染,小于陪同下,做了人流手术。

“舒老师,帮我谢谢齐队。”李亭亭回望着公安局那威严的门头,缓缓回头,对舒染说。

“亭亭,怪物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要继续好好生活。”舒染将亭亭抱在怀里。

亭亭下巴抵在舒染肩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是吗?可是被怪物养大的孩子,最后也成了怪物那根沾满了蒋宇黏腥液体的纤细手指,缓缓捅进自己身体甬道深处,处子血流进掌心。

齐铭站在办公室窗前,抽着烟,看着门口拥抱的两人,而李亭亭嘴角闪过的胜利者的笑容,像突然间钉在他心头的寒刺,不由的背脊发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是真的真相吗?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回过神,烟弹出窗外,将案卷又重新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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