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精通琴棋书画,有一对爱自己的父母,有一个相守白头的丈夫,有几个承欢膝下的孩子。
女子一生最大的不幸是:无父无母,落入烟花之地,遭人抛弃,无夫无子。
薛涛是一位占据了这些幸和不幸的女子,她的一生绚烂又惨淡。
大历三年(768年),一位温婉少女出生在官宦人家,父亲薛郧虽只是京都小吏,却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士,为这位少女取名:薛涛,希望她如波涛般收放自如。
年幼的她,时间被规划得满满当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并在早年跟随父亲来到成都,蜀地自古多才子,这里的人杰地灵终究还是滋养了她,她的人生注定不平凡。
大历十一年(776年),她的父亲因心中百愁不解,脱口而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借梧桐树在表示自己的高风亮节,不愿随波逐流。8岁的薛涛看着庭中的梧桐树,诗从口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岁。”
父亲为她的才华感到惊讶,也为诗句背后的情思感到担忧。她未曾想,这两句诗竟然一语成谶,使她在多年后真的成了一棵招摇的梧桐树。
薛涛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到来,也是她孤苦一生的开始。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从一个仙子落入凡尘,她惊慌了。人生的答案尚未找到,接下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她走进母亲房里,看到母亲若无其事地敲着木鱼、念着佛经,她走到案头上拿起一本佛经,一句“在入世中出世”映入眼帘。
在父亲去世两年后,薛涛选择跻身烟花之地的那晚,她在梦里对父亲说:“既然我已经生在红尘间,那就在尘世间行走吧。”父亲回她:“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声音缥缈,仿佛未曾入梦来过。
人生漫漫,身在尘世间最为绚烂、混乱的地方,薛涛似乎从未迷失过,她早就想好要怎样去填补人生的空白。当韦皋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秋波流转宛若梨花欲放,抬笔挥就: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她正如风中舞动的杨柳,无人欣赏;她的才情犹如茫茫东海,没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她在寻觅一个可以欣赏她、懂她的知音。
此诗一出,打动了爱惜人才的韦皋。时任四川节度使的韦皋为了薛涛申请了校书郎一职,虽然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但从此“女校书郎”名满天下。
然而,表面再怎么风光,也无法改变她低下的社会地位,她还是无法脱离乐籍,只不过是一棵“枝迎南北鸟”的梧桐树罢了。
《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究竟怎样才可以掌握我的命运,怎样才能让我的青春充满欢愉呢?薛涛暗问苍天,可苍天并没有回应她。
《风》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她的心境如此幽冷、寂寞,她害怕这种感觉。所以对陪酒赋诗、酬唱高谈的热闹场面更加热衷,自从成为“女校书郎”,名声大噪的她更是来客络绎不绝,而她为了逃避孤独也是来者不拒。
贞元五年(789年),韦皋妒忌了,一声令下将她贬到松州。荒凉遥远的松州令薛涛再一次看到了人生中的种种不幸。
梧桐之所以被称为高贵的树木,是因为凤凰的栖息,高贵的是凤凰,不是梧桐。如今的她和没有凤凰栖息的梧桐树并无二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此时此刻,她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尽管如此,身为蔓草的她,始终心怀美好,期待她生命中的那只凤凰。于是挥笔写下
《十离诗》
其一: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其二: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其四: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其五: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其六: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其七: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鹰离鞲gou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其十: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裴回。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她在告诉韦皋:离开了他,自己什么也不是。每首诗结句中的“不得”仿佛十道温柔的闪电,每一道都准确无误地劈到韦皋的心脏。
终于,她等到了韦皋的调令。
回到成都后,她脱离乐籍成为平凡的民女。住在西郊浣花溪畔,把院里种满了通身灰白的枇杷树,每到花开时,她便在花树之下赋诗作笺。
花开似梦,风过无痕,那个曾经沐香而来的少女早已过了美好年华。然而,她命中等待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那一年薛涛三十八岁,元稹二十七岁,可她无法抑制爱情的生长。巧笑嫣然,美酒佳酿,吟诗作词,他们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与她而言,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她也曾恨过自己出生太早,可这份来势汹汹的爱冲破了年龄的枷锁,年龄早已不能成为她爱上元稹的阻碍。在元稹面前,她的那颗近乎半死的心,仿佛又重新被注入春水,焕发生机。
《池上双凫(fu)》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因元稹的调离返京而画上句号,从此有情人天各一方。
《春望词》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爱情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甘愿降低自己、蒙蔽自己。守着元稹离开前的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薛涛告诉自己:元稹总有一天会回来接我的。
《赠远》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对元稹而言,生活瞬息万变,他的确对她动了心,但不可能给她婚姻。最终等来的,是元稹娶小妾的消息。
《柳絮咏》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长夜漫漫,往事历历在目。
罢了,既然那个人已经从生命中消失不见,你又何必执着?他本就不是属于你的生命,只是路过,在你的心田开过一片花海,如果花谢人走,你也该从梦中醒来。
那一日早晨,薛涛在窗前沐浴着温柔的阳光,换上了一袭素白道服,窗外杨花飞落在她肩上,竟分不出彼此。
从那一刻开始,她不再是让凤凰停留的梧桐树,而是她自己的梧桐树。看着淡色的花影化成微薄的晨曦,心中多年的迷茫,在那一刻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