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出生时,体弱多病,又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外婆没有奶水,家里人皆以为病怏怏的小舅活不长,幸运的是,小舅竟靠着稀薄的米汤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比同龄的孩子说话和走路都晚了些。
小舅个头不高,大家觉得是随了外婆,可小舅总是不服气,凭啥两个哥哥都不矮,我只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不过有一样,小舅还真是随了外婆,那就是热心肠,见不得落难的人,总会尽力帮助。
农村人有句老话,荒年辰饿不煞手艺人。小舅在二十岁那年,拜了村里的陈木匠为师。几年以后,小舅和雁周的其他年轻人一样,远去了东北谋生。
八五年的初夏,小舅带着邻村的小吴,在吉林市的土城子乡做木工活,一天能挣十几块钱,虽然不是太多,但比起在老家地里刨食的人,已是很不错了。小舅爱干净,过上一个礼拜就要去城里洗个澡,顺便带小吴吃顿好的。
那天晚上,小舅和小吴在吉林火车站附近的浴池洗完澡,找了个小饭馆,点了明太鱼炖豆腐和牛肉大杂烩,又要了两瓶江城啤酒,小舅酒量不好,啤酒只能喝半瓶。他俩吃好喝完已经十点多了,下趟回土城子的火车是午夜两点半。
站前公园,月朗星稀,凉风习习,三舅躺在长椅上,和小吴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突然,一个臭哄哄的,披头散发的乞丐“噗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用老家话说了声“老乡救命”后就嚎啕大哭起来,三舅吓了一大跳,赶忙坐了起来。
三舅惊愕地打量着眼前大喊救命的人,听他抽泣着一五一十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过完正月,村里的老木匠在小姜父亲的恳请下,带着刚刚出师的小姜一起去东北。那天清早,在草积庄前的码头上,小姜坐上了去溱潼的帮船,船驶离了村庄,越来越模糊的父亲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晨雾霭霭的河边。
一路辗转,他们到了吉林市。老木匠带着小姜在冯家屯的一个家具厂落了脚。一个月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木匠招呼也没打,背着小姜离开了主家。小姜干完手头上的活,老板就把他赶出了厂门。
小姜背着铺盖和工具,无助地站在吉林的大街上,他想过回家,可他不甘心自己第一次出远门就这么失败。他曾答应过父亲,一定会混出个人样子回去,好盖房子娶媳妇。他听老木匠说过,当初来吉林时,都是在火车站那边揽活。于是,他满怀希望地去了火车站。
刚开始小姜口袋里有些钱,他住着三块钱一天的大通铺,饿了就买几个面包。每天早上,满怀希望,提着斧头锯子,和一帮找工的人一起,或蹲或坐,在站前广场的马路边,见人路过,马上用蹩脚的普通话和人家搭讪。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过了两个来月,小姜一直没能接到活,他看着希望的肥皂泡一点一点地破灭,却无能为力。他用完了兜里的最后一角钱后,拿上包裹,住到了站前公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肚子饿了,就去饭店里吃别人剩下的,管它是什么,能填肚子就行,刚开始像个人样,老板还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进门。时间长了,人变得越来越邋遢,老板们怕这么埋汰的人影响了生意,都大声呵斥,不让进门,他有时趁人多混乱冲进去抢吃两口,大多时间只能从泔水桶里捞点吃吃。
小姜人不人鬼不鬼,又苟且地过了几个月,他每天在火车站附近晃荡,希望能碰到个好心人帮帮他,借他点钱买张回家的车票。可是没有,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疯疯癫癫、无家可归的乞丐。夜晚,蜷缩在公园的树底下,看着高远的星空,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他疯狂地想家,想着在苏北乡下虽穷但温暖的家。
那天中午被饭店伙计打了一顿后,小姜绝望了。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江南大桥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松花江,他真想一头扎进去,可是他不死心,他劝自己,就到今晚,如果再碰不到救星,下半夜就从大桥上跳下,了此残生。
小姜漫无目的地逛着,他在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奇迹出现了,两个年轻人,说着老家话的年轻人。
小姜像溺水时见到了稻草一样,他紧紧地抱着小舅的裤腿,泣不成声。
小舅听得泪眼婆娑,赶忙给他买来了面包和汽水,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带着他去理了发,洗了澡,买了一身新衣服。
坐在返回土城子的火车上,小舅不停地安慰小姜,别怕,有我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活着,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姜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此时,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透进来,一闪一闪地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原以为故事到这就结束了,谁知道,小舅又点了根烟,笑了笑,摇了摇头告诉我,离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小舅带着小姜做了两三个月的活,还是老样子,会经常带着他们去城里洗澡吃饭。
有天晚上,他们吃过饭,买好车票后,躺在公园的草地上辣炮惑啪时,一个肮脏的男人突然冲过来抱着小姜大哭,“儿呀,可算找到你了。你让爸爸找得好苦啊,再找不到你,我也活不成了。”
原来,小姜被小舅救下后,一直没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是不识字还是其他原因,小舅也不便过问,但小舅似乎猜出了当初那个老木匠为啥会不辞而别的原因。
小姜的父亲在儿子断了消息后,心急如焚。他从老家一路颠簸,好不容易顺着地址找到了小姜以前干活的家具厂,老板告诉他,人已经离开了好几个月。疯了似的父亲到处找寻未果后,把缝在裤裆里几百块钱全部拿到广播电台登了寻人启事,联系方式竟然就是儿子住了几个月的站前公园,而他每天的境遇就和小姜几个月前一样。
小舅给小姜算了工钱,又给他们买了返程的火车票和一大包路上吃的干粮。
上了火车,小姜的父亲还把头伸出窗外不停地念叨着:“大恩人啊,周师傅,你是大好人,你是我们父子的大救星,这辈子我们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啊。”小舅摇了摇手,“都是老家人,没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人活一世,还不就图个心安。”
这段往事,一晃过去了三十多年。小姜自从参加了小舅的婚礼后,他们之间,慢慢地就断了联系。听别人说,后来的小姜运气不错,在唐刘有了自己的企业。如今,六十出头的小舅吃喝不愁,他早已不做木工,在戴南某个酒店做了个小小的保安,每天骑着电动车风里来雨里去,倒也怡然自得。
现在的小舅依然不会喝酒,一杯白酒下肚脸就会红得像关公。他说,喝酒脸红的人心里没鬼,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