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姐

  若说程小姐这一生,端的是轰轰烈烈。有道说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辗转于程小姐一颦一笑的唱词间,渗透了人间百味。且不论最终结局如何,起码水袖轻扬的这一刻,程小姐是满足的。

  世人皆知四九城的昆曲名角儿程蝶衣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可她床底放着的那口松木箱却是随她一路从上海奔波到北平,后又回到上海,从未被主任丢下过。即使是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时候,松木箱也未见损伤分毫。直至多年后她香销魂殒,贴身女仆整理主人的随身衣物,才打开了那口木箱。众人都围在女仆身旁好奇地看,只见锁扣“嗒”的一下子弹开,扑面而来的是当年的滚滚烟尘香。

  原来这上海滩十里洋场,满目繁华,最后都不过付与说书人罢。

  博鬓上一阵烫人的凉。


一、

  程小姐是典型的上海富家小姐,早上在擦得锃亮的三角琴上轻快地弹奏,下午则带上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坐在名贵的汽车上,去租界的咖啡馆与较好的女伴轻啜一口下午茶。她们婉约的旗袍勾勒出款款的腰身,恰到好处的微笑犹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可程小姐心里如装着明镜似的:那些名媛华美的衣袍下,是一颗颗日渐腐朽的灵魂。

  程家是上海有名的高门大族,府邸门口矗立的两扇木门已让时间沉淀成了深深的枣红色,在斜斜的夕阳下呈现出一层色泽鲜艳的金黄。其实程小姐并非生而就是程家小姐的,她在一个戏班子里长到七岁,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只有一块水红滑缎的襁褓或许能证明她也曾是父母的掌中宝。程家人也是靠着这块襁褓将她认了回去,从此她从一个戏班子里的小学童变成了人人羡艳的程小姐。

  尚记得老班主在临行前殷殷叮嘱,让她以后切莫忘了练习最基本的唱功,抖手与眼神也应开始入门。程小姐那时尚且懵懂,虽然平日里对老班主的严厉怨词颇多,可也是从心底里爱着唱戏的,便也认真地点了头。于是第二天清早,成家上下都被一句婉婉转转直上云霄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给惊地没了睡意。睡眼惺忪的女仆慌张地跑进来,将年幼的程小姐抱上床,又替她掖好被角。程老爷也在此时阴着脸进来了,一句“进了红门就要有红门的规矩”从此断了程小姐所有的念想。往后,程老爷聘了专人教她钢琴,教她礼仪,教她上海名媛所应具备的一切。

  恍然间那些在戏班学艺的日子都已远去,偶尔午夜梦回,程小姐只觉它们雾蒙蒙地记不甚真切。从一开始老班主便说她灵巧,是难得的有天份的孩子,对她也是诸多照顾。指望着她以后能撑起一整个戏班。可现在又能如何?程小姐听着窗外“簌簌”的扫雪声,生着炉火的冬日总是分外让人昏沉。还不是要困在这偌大的红门里,做一只娇养的金丝雀儿……快乐吗?好像自己也不排斥这快乐。程小姐将窗推开,迎面的寒风使人硬生生地打了个激灵。院里的梅花开了,火红的花瓣将枝头堆积的新雪也映衬成了红雪。程小姐痴痴地倚窗而观,右手托着腮,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幽闺自怜”便自然而然地唱了出来。乍听上去,竟是丝毫没走样。

  程小姐也被自己惊住了,慌忙地探出头去没看见有下人,才略略地放下心来。仔细地关好窗,她执笔坐在梳妆台前,施粉,摹眉,贴片,吊额角……曾在出去游玩时偷偷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拾掇当了,她抬眼,镜中映出一张巧笑倩兮的花旦的脸。似乎只要那缀金佩玉的戏服上身,便是戏里为爱而痴的小姐模样。

  她有对镜仔细端详一会儿,终究是叹着气拿起了一旁蘸过水的毛巾,走进了洗漱室。红的黄的油彩混合着水流下来,程小姐也说不清那股浊流中是否有混着自己的泪,她只知道要尽快把脸洗净,等会儿还有节钢琴课等着她去上。


二、

  程宅的旁边新建了家梨园,赶巧的是,搁里边唱戏的戏班子分外眼熟。转眼十载光阴都已过去,老班主已经瞑目,儿时与程小姐一同学戏的大师兄接了班,一片欣欣向荣。程小姐是想去听戏的,可那道巍峨的大红门总让她裹足不前。红门的规矩她早已熟记,只能说,生于红门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不幸。

  红门,红门,红门!不过一道厚重的上了红漆的木门罢了,怎么就那么引人痴迷呢?程小姐想起仆人们看她时眼神间流露出的艳羡,想起衣柜里永远也穿不完的漂亮衣服,想起那些官员们的毕恭毕敬。可到底是个连戏也听不了的地方!程小姐轻叹了一声,扭头望着院墙外梨园露出的一截飞檐,看了很久。

  程夫人心疼自己日益瘦削的女儿,在程老爷面前吹了很久的枕头风,终于使他稍稍退了一步,请了新班主来给程小姐唱一折戏听。程小姐自然是欣喜,时间还未到便兴冲冲赶去自己平日练琴的琴房。

  大师兄早已在哪里等候,温润的笑容和目光让程小姐似是一下子便回到了小时候的戏班。但到底是多年未见,幼时的亲密早已单薄,她颇为拘谨地笑了笑,问道:“师兄准备唱些什么?”

  “听闻程小姐事吧岁生辰将近,特意备了一折戏来唱与您听,且当做是诞辰礼了。”师兄自小练的便是反旦,今日是想唱什么?程小姐有些恍惚地想,身前的人已是手腕一抖开了折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久违的咿呀声几乎是当场就让程小姐落下泪来。

  一时间,程小姐当下无言,心中思虑万千。幼时自己最爱的就是《牡丹亭》,可惜刚学不就就被程家人接走。老班主曾当着许多人的面夸她有灵气,是老天爷赏饭吃。难为师兄还记得了!

  师兄唱的时间不长,程小姐的眼眶早已红透。戏唱罢了,程小姐忙吩咐仆人端些小点心上来,大师兄摆摆手说不用,只要了一杯清水润嗓。屋里的偶人都退尽了,大师兄放下杯盏,问道:“师妹这几年在程家过得可好?”

  “劳师兄费心了。程家是大族,这一代又只有我这一个小姐,自然过得不错。”程小姐浅笑,端庄的样子已然是个习得温良恭俭让的大家小姐。

  “豪门虽好,却也不一定合师妹的心意。”大师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目光直直地盯着程小姐:“可是?”

  “这……”程小姐语塞。

  大师兄没得到回答,无谓地笑了笑,目光一转,望向远处的山峦。“师妹若是想走了……程宅有个后门与梨园相连,来找我便是。告辞。”程小姐惊得快要跳起来,可大师兄却已一拂袖袍出了屋。


三、

  程家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子女满了十八岁,其母都要亲手为其织一件衣服,谓之“成人衣”。

  今天是程小姐的十八岁生辰,府里自是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请了许多政客名流,几乎全上海最顶层的人都聚集在这座年代久远的大宅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上,千里行,灯火通明。

  母亲在唤她了。程小姐含着笑,款款走了过去。仆人把一口松木箱子提了上来,众人都停止交谈,。目光汇集在程小姐和那口松木箱上。程夫人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只是那眼神似是在透过她找寻着谁的影子。程小姐伸出手,屏着气启了那锁扣。箱盖“咔哒”一声弹开了,她将里面的衣服拿起来一抖,顿时满室生辉。

  那是一件月牙白的旗袍,柔软的缎料在灯光下泛着荧荧如流水的光,手抚上去,冰凉光滑。旗袍的下摆绣的是百蝶穿花的图案,红的粉的紫的丝线交缠盛放,细密的针脚将蝴蝶的灵动与花儿的娇态展现地淋漓尽致。宾客中有人窃窃私语,道是程夫人生于江南富庶之家,一手苏绣出神入化,今日见了才知名不虚传。有年纪稍长的冷笑一声,道程夫人的绣工十几年前也曾见过一回,那件衣服较之今日不相上下,只可惜程家大公子……后面的话,却是闭了嘴,再不肯说。

  程小姐格外喜爱那件衣服,她深谙这旗袍不仅是件成人礼,更是她在程家的身份象征,代表了程家对她的重视。晚宴结束后,贴身女仆端来一盆热水,目光滑过平摊在床上的旗袍:“小姐,您这件成人衣当真好看,当年大公子……”却又急急刹住。

  程小姐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看着女仆躲闪的模样,心里顿觉不妙:“大公子?母亲不是就我一个女儿吗?”女仆低了头,不敢答。“快说,大公子是谁?我……还有一个哥哥?”

  “当年、当年夫人确实还有一个儿子,他本是下一任家主,可却在打仗的时候降了日本人,后来又被抓回来,当场处决了……老爷知道时硬生生被气晕,醒来后就不准府里的任何人提起他,祖宗祠庙里也不能设大公子的牌位……”女仆已知再瞒不住,跪在地上颤抖着道出真相。

  “他……大哥是什么时候死的?”程小姐艰涩地问出口,心中已是一片冰凉。

  “就是小姐您回来的那一年……”女仆将身子伏得更低,抖抖索索。

  程小姐一下子跌坐在床榻上,面色灰白。良久,她才开口:“你下去吧。”

  早就应该明白的事,何苦还要抱有一丝希望呢?以程家的势力,怎么可能经过七年之久才找到失踪的嫡小姐。程家这种高门大族,重男轻女本是正常,或许确实是不小心丢失了,可也没费过心思去找罢!只是当大哥意外离世,程家后继无人,才又想起她这个嫡小姐来!

  上海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程小姐不想去求证什么,是怕再一次的失望,还是怕事实根本就不是她所猜测的那样?或许,那日大师兄与她说话时便已动心,此刻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逃离红门的借口。

  程小姐环顾四周,最终只提起了那口松木箱,里面装着她的“百蝶穿花”。急匆匆地抓起纸和笔,程小姐快速地写了一句话,将纸条放在桌上,跨出木槛。仆人们都已熟睡,偌大的程宅已陷入了梦乡。她是那么轻易地就到了后面,于黑暗中,再回身望一眼。

  那扇象征着富贵与权势的红门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目送她离去。又落了新雪,覆盖了她留下的脚印,也覆盖了红门慈悲而模糊的轮廓。“吱呀”一声,那扇后门终是被推开又关上。

  第二日早上,有个女仆惊慌的叫声,传遍了整个程宅:“夫人!小姐、小姐她和梨园的新班主私奔了——”

  而一墙之隔的梨园,早已人去楼空。


四、

  “师妹,我们此行北上,将来你也定要出来唱戏,趁早起个艺名,好将你的名头打响。”大师兄温声细语道,“师妹意下如何?”

  “以程为姓,名啊……”程小姐指尖轻抚过松木箱的纹路,“就起作蝶衣吧。”

  蝶衣,蝶衣,百蝶穿花的衣。

  从此后,她不再是程小姐,而是程蝶衣。


  一晃间数日过去,戏班已在北平扎下根来,大大小小的演出都有来请。蝶衣闭门不出,在后院练抖手、练眼神、练戏腔。毕竟有过扎实的基础,在程家的十一年来也曾私底下练过,近一年的时间,她便找回了感觉。举手投足处,眼波流转间,皆藏有万般风情。

  北平,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蝶衣来北平不过一年,却已迷上了这块沾染了王公贵族之气的地方。紫禁城琉璃瓦折射下的暖色夕阳,城墙根处小贩叫卖的挂着冰碴儿的红艳艳的糖葫芦,胡同口整齐停放于乙车的黄包车……她越发觉得上海与北京是相似的,它们都在这一片兵戈乱世纷争里,骄傲地、自我地繁华下去。蝶衣爱极了这种盲目而虚假的太平盛世,却也明白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可就连这样小心享受着的和平,也就要破碎了。日倭刚被彻底地击退,国共却又起了内讧。街头的报童每日走街串巷地吆喝,蝶衣也见过师兄坐在太师椅里抖了抖报纸,手边杯盏里盛的茶一口未动也早已凉透,浓眉紧缩在一起没有打开。或许程家至今无人来找,正是因为时局动荡?她模糊地想了想,心中升起几分侥幸。

  国家大势毕竟是大人物需要去考虑的,小人物依旧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忙碌。师兄已决心要将蝶衣捧成戏班的台柱子,今晚的《牡丹亭》,是她第一次登台。

  梨园的后台,师兄亲自为她添妆。柔软的细毛在脸上拂过的感觉带着细微的痒,蝶衣看着镜中带着几分陌生的自己,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潮涌来。换上了繁复的戏装,满头珠翠沉沉博鬓盛放,莲步轻移玉笋纤纤环佩玎珰。心脏跳得那么快,连带着耳膜都微微震动,蝶衣捏了捏手心,轻吐出一口气。

  迎着师兄鼓励的目光,迎着台下那些不停攒动的人头,踩着戏台两旁早已敲响的鼓点,即使心中依旧紧张,蝶衣终究还是踏上了那块她渴求了十几年的地方。

  那场戏过后,有一句话,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戏班有程伶,名满四九城。

五、

  北平的冬天来了。梨园被跳动的炉火烘得温暖异常,多出来的木炭则被分给了一众伶人。蝶衣却是不太喜欢木炭烧出的燥热的暖,只披了件大氅。戏班里的一些小学童正在外面堆雪人,欢声笑语随着冷冽的风飘进屋来,她笑了笑,隔着窗喊了一个小男孩,拜托他去买一串冰糖葫芦过来。

  半大的孩子都机灵得很,不多时便拿了一串过来。蝶衣道了谢,剥掉裹在外边的一层油纸,轻咬了一口,厚厚的糖衣顿时如蛛网般裂开,她又不咬了,伸了舌头去舔,反正室内的空气也是冷冰冰的,不必担心化掉。

  还记得第一次吃冰糖葫芦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蝶衣当时还小,不怎么会吃,一口咬下去糖衣碎成几瓣掉在手上,她赶忙低头去舔,没想到未能含进嘴里,直接化在了手上,弄得最后整个手掌都是黏糊糊的,很不好受。虽然第一次吃糖葫芦的经历并不美好,可她却偏偏爱上了冰糖葫芦,爱屋及乌地也喜欢一切与糖有关的甜食。虽说吃太多甜的不好,不但会蛀牙还容易发胖,可蝶衣却也乐在其中,毕竟这世道太苦,吃些甜的又何妨?

  如今……蝶衣伸出手托住一片雪花,冰凉的雪融化在掌心,泛起一股痒意。张开手,雪水从指缝间流下,像是她小心守护着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可在乱世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日子飞一般地溜走,弹指间蝶衣竟已在北平呆了五年。五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新中国成立了,北平也改名为北京,北京的春天也随着新中国的春天来了。蝶衣的海报被高高贴在梨园外边,今天早上这一折唱的是《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雪地上似是浮着一层流动的光,像是一个美好的梦。

  开场的玉箫呜咽,蝶衣按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水袖一甩翩翩然飘了出去,半遮的芙蓉面上眼角细长勾魂夺魄:“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台下的看客或执了茶盏,或手摇羽扇,心中暗赞一句好嗓子,又赶忙拍掌夸一声扮相妙极。蝶衣柔柔地笑了一下,手中羽扇一抖便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莲步轻移,水袖翻舞,每一个眼神都恰到好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个拉长的高音,蝶衣翻腕一抖,喝彩满堂。

  梨园高深的院墙外,北京城的新雪还未消融,便有报童在街巷里奔走,忽高忽低的叫卖声隐约传进台上人的耳朵:“卖报卖报——国民党轰炸上海,拜年古宅程家大院毁于一旦——”蝶衣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瞄了眼窗外,恍惚间窗口堆积的新雪变得血红,映照着冲天的火光,似乎那悲切的尖叫声就在蝶衣耳畔响起;戏台两侧玉笛悲切的哀鸣声也不甚真切了,蝶衣脚下微一踉跄,本应别去身后的手腕猛然间颤了起来。虽不合时机,可旁人却再也叫不得这抖手之妙。只有站在戏台旁的大师兄暗道一声不好,看出程蝶衣的抖手,已是不能自持的了。


六、

  临走的那天晚上,蝶衣拿出那个松木箱子,把柔滑的衣料抱在怀中呆坐了半宿。这是她到北平后第一次抚摸它,心中慨叹万千,久久不能平复。其实算起来如今她正值花信年华,在戏班呆了七年,在上海住了十一年,在北京唱了五年。如今她又要回到上海,或许将在那儿度过余生,直至生命尽头。

  师兄曾劝过,好不容易在北京立起了“程蝶衣”的名气,又何苦要放弃。蝶衣没说话,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看向师兄的眼睛里有着愧疚。她何尝不明白师兄的心思,或许在旁人眼里她只爱着戏,无暇顾及陪在身边的人,可蝶衣心里自是极为清楚,从头到尾,她爱的,只有自己罢了。

  到了上海,站在昔日的程宅门口,曾经的几多繁华盛景都成了过眼云烟,徒留满地废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蝶衣叹了口气,都说戏子是下九流中最为卑贱的职业,可戏子所唱出的太多戏文中,往往蕴藏着别人耗尽一生都参不透的寓意。

  蝶衣在程宅废墟旁找了处房子,这两年来师兄从未亏待过她。钱都是往多了处给,再加上以前在程家时的一些金银细软,拿去当铺典当后的钱也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松木箱依旧是放在床底下,如今程家没了,她或许是唯一遗留下的血脉,而那件衣服已变成她曾是程家小姐的最后证据。在初离程宅来到北平的那几天,她曾厌恨过自己的优柔寡断,明明已决心脱离程家,可还留着与它的最后一丝羁绊。而如今的她早已看清,自己只是贪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她却偏偏想将两个都攥在手中。人心不足蛇吞象,命运似乎最爱开玩笑,兜兜转转一大圈后又回到了起点,除了一片废墟和一件衣服,她什么也没得到。

  师兄将梨园的钥匙给了她,蝶衣开了个戏班,招揽了一批人,接些红白喜事的活计,渐渐地积攒了些名气。只是蝶衣自己不再唱戏,转到幕后教些弟子小学童,倒也落得个轻松。

  十年过去,戏班又来了一批新的学童。差不多十个孩子排成一排站在蝶衣面前,她仔细地端详片刻,点了点头。其中一位小小的女童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她,用脆生生的娃娃音问道:“师傅,旁人都曾对我说,良人女子不学戏。可为什么,为什么学戏就是卑贱的呢?”

  蝶衣愣了一下,顿觉满眼辛酸,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在程老爷子的命令下,忍着痛放下了戏,转去学自己不喜欢的钢琴和外语。她捏了捏小女孩软乎的小手,温声道:“你还太小。像我们这些人,一门心思都扑在戏上,可在台上唱着的,为之付出了汗水和努力、痛苦或欢笑的那些离合与悲欢,终究不是自己的人生。戏子并不是卑贱,只是,活得太苦。”


七、

  台上戏轰轰烈烈地唱过了几场,台下人恍然惊醒,泪满青衫。

  上海的雪很大,纷扬着铺满整条街道。蝶衣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窗外,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白茫茫大地很干净。她抬了抬手指,守在身旁的女孩赶紧握住了她的手:“师傅,您……”话还未说完,眼泪便先流了出来。

  蝶衣瞧了她一眼,女孩明白了那意思,胡乱擦去脸上的泪,哽咽着开了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雨丝风片,锦屏人忒看得着韶光贱!”蝶衣忽然就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女孩忙按住她,问道:“您可是要找些什么?”蝶衣指了指床下,女孩拿出那口松木箱,又把蝶衣扶起来靠在床头,放在了她身边。蝶衣伸了手去摸,颤得不行,木纹时分粗糙硌着了手,她也没拿开,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来回抚着,旁人见了一眼便能看出她的不舍。“咳……呼……”蝶衣努力地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毫无意义的音节。突然,她的喉咙里咕咚一阵响,手猛地绷直,指尖还触着木箱,手腕却已经滑落。女孩一愣,马上便明白了,扑在蝶衣身上大哭,声音悲戚哀恸:“师傅……”可蝶衣已永远睡着了,永远都不会再抬起眼来笑着看她,捏一捏女孩软乎的小手了。

  一场大病过后,原程家大小姐、昆曲名角程蝶衣逝世。

  那场就要到来的,蝶衣生前最为喜爱期盼的太平盛世,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问世间戏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说书人一抖扇子,哼着小曲。

  程小姐,程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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