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岁月

猪,当然也有着很多的记忆。在那个时代的邓州农村,因为一方面国家分派有收购任务,另一方面农民也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养上一到两口猪。猪整日里贪吃嗜睡,应是懒惰而又惹人讨厌的,可是别急,到了年关将至的时候,它的重大作用就发挥出来了:拉到收购站,验完品级、称定斤两后,在换回一叠格铮铮的“大团结”的同时,还可领到政府奖给的数十斤的粗粮细粮。这叠“大团结”,可以帮助家里办成许多大事,而这些粮食,则可帮助家人度过新年过后的漫长春荒!


那么,就还是从猪的出生开始讲起吧。


母猪生猪娃,当然是以受精为前提的,母猪受精的过程在邓州农村称为“猪跑食”。当母猪发育成熟进入发情期了,该生养猪娃了,主人就会考虑让它“跑食”,即和种猪交配。这种猪是职业的交配师,俗称“郎猪”,体型剽悍,毛色红亮,长着长长的獠牙,由专人饲喂;这专人也即“郎猪”的主人往往是无儿无女的孤老或者破罐破摔的鳏夫,——因为做这行生意的,大多被人鄙视,倘若不是走到穷途末路,是谁也不肯放下脸面的。那人每日里并不下田干活,只是牵着“郎猪”挨村的转悠着,遇到正想要母猪“跑食”的人家,他的生意就来了。“郎猪”每次和母猪交配,都可为主人挣到两角钱;当然,这两角钱须要等到母猪生养了猪娃后才能兑付。“郎猪”整日的和母猪交配,自然纵欲过度,身体淘空,需要补养元气。主人为“郎猪”补养元气的方法,就是每次交配后都要喂它吃上一升的苞谷粒;有时生意好,“郎猪”交配频繁,主人也会将一颗两颗鸡蛋磕开,将蛋黄蛋清拌到苞谷粒中让它自吃。


三个多月后,母猪怀孕期满,该生猪娃了。在邓州乡间,母猪生猪娃不叫生,却偏偏叫做下。母猪下猪娃前的大半个小时内,会到处寻找麦秸秆一类的柴草叼进窝内,把窝铺得软软和和,为即将来到世间的子女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这个过程叫“猪拉窝”。农人们看到“猪拉窝”,便知道母猪要下猪娃了,便蹲到窝旁耐心的守着了。母猪一窝可能下到七八只到十多只猪娃,这些猪娃刚出娘胎还没睁开眼睛就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的“优胜劣汰”原理,开始争抢着吃奶了。那些身体强壮的猪娃,往往会把羸弱笨拙的拱到一边,独自霸占一颗猪奶,直吃得满口流津肠肚臌胀;那些羸弱笨拙的猪娃只能等到兄弟姐妹们吃得心满意足后,才有可能可怜巴巴的挤过去抢吃几口残剩奶水。


猪娃满月后就要被卖掉了,因为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母猪榨干成一副空空的皮囊,又因为一个家庭远没有能力同时饲养这么多的猪,何况还有许多家务大事要办,到处都在急缺钱用。可是,这些猪娃不肯离开母亲,母亲更是不肯让人把自己的孩子捉走。主人只好弄些好吃的,倒进猪食槽里让母猪吃,然后偷偷的过去捉猪娃;猪娃一叫,母猪便疯了般的奔窜过来,张口就咬。俗话说:狗急跳墙,谁能想到母猪为了保护孩子也会以命相博的咬人呢?据说在某镇某村,一个农民就是在捉猪娃时被母猪一口咬了胳臂,医治无效,终身残废。但人的智商总是高于猪的,他们开始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一拨人在猪圈的这边装作捉猪娃的样子把母猪吸引过来,而在母猪奔窜过来的时候,早已守在对面一边的人就开始动手捉猪娃了;等到母猪发现上当而返身再冲过去的时候,这边的猪娃又被捉住了几只。失去孩子的母猪会长声的凄厉的嘶叫着,几天几夜不肯安生进食。


当然,有时因为市场饱和,满月的猪娃卖不出去,就是有人肯买,开出的价格又低得可怜;家里实在没有太多的粮食来饲喂,何况即便喂养长大也不知道市场会是个什么情况,失去了希望的农人只好找来背笼,将猪娃放进背笼背出村口,背到一个偏僻的坡坎下倒掉。这些离开了母亲的猪娃挤在坡坎下,没有食物可吃,四面又都是陡坡不能爬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慢慢的饿着等死了……成年后我曾疑惑很久:既然在那样的年代,粮食又是那样的紧缺,为什么不把这些猪娃杀掉吃肉呢?要知道,在今天的城市里,“烤乳猪”可是一道名贵大菜啊!


猪的主食是家庭主妇刷锅洗碗的恶水,这恶水中因为多少有着粮食的成分,所以猪很喜欢;但长期吃,未免厌食,何况恶水太稀,缺乏足够的营养,不能尽快养壮催肥。尽管每交售一口猪,国家都会补给一定数量的粮食,然而农人们还是把粮食留下自吃,而只将麦麸谷糠拌和在一起喂猪,有时麦麸谷糠没有了,就用薯干或豆饼替代。到了春末夏初红薯秧蔓丛茂葳蕤的时候,为了节约麦麸谷糠,农人们又让孩童利用课余饭后的时间去到田里掐红薯叶喂猪。我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当年那些阴云漠漠、细雨霏霏的日子里,一望无垠的红薯秧田中,家家户户的孩童们披着塑料薄膜整晌或蹲或俯掐红薯叶的镜头,再次历历在目的浮现在了眼前。


猪性刁滑。它在吃食的时候,常将鼻子连嘴一块插进猪食槽里,将恶水中稠的东西捞吃干净,面对剩下的稀汤寡水却只用鼻子吹泡,吹一会就仰起头望着主妇,且摇摇尾巴,提示似的鼻子里哼哼着,直到主妇往槽里再加一瓢麦麸或者谷糠、搅拌均匀了,这才赶紧低头快吃;在吃红薯叶的时候,常将嫩的叶茎连汁带渣一块吞进肚去,对于那些粗硬的老梗,却只嚼吃汁液,而将碎渣再吐出来。


现实生活中,我们在形容某人笨的时候,常说他长了一副猪脑子,“猪头猪脑”;同时猪也常被用来讥讽那些手脚笨拙、行动不利索的人。事实上,猪的聪明灵巧程度,虽然不能达到私刻公章、伪造公文的地步,但也决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笨拙。某日,由于主妇的偶尔疏忽,忘了喂食,一头半成年的公猪饥火中烧,竟能千方百计的将猪圈的栅门咬开;如果栅门太过牢固,半天不能咬开的话,那就寻处垫脚的粪堆,然后站在粪堆上逾墙而过;如果没有垫脚的粪堆,那就退后数步,猛力前冲作为助跑,然后腾空跃起,翻越圈墙,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外面。我们可以对猪的这一系列行为作以解析:猪咬栅门而不咬圈墙,是因为它明白圈墙远比栅门牢固阔大,——这就抓住了事物的主要矛盾;猪寻粪堆垫脚而不是站在空地上直接起跳,是因为它明白只有借梯才能上楼的道理,——这似乎又与逻辑学扯上了关系;猪起跳前先要猛力前冲,是因为它明白只有助跑方能产生惯性,——这又确切的属于物理学研究的范畴。如此复杂的思想如此复杂的行为,我们还能再说猪很笨蛋猪很笨拙吗?


喂狗时候,如果你扔一块肉出去,那么狗绝对是直线扑出,径奔肉块,而不会曲曲折折绕上一个大圈,方才扑向肉块;——倘若曲曲折折绕上一个大圈,肉则早便落进别的狗嘴里了。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近,这是连狗都熟练掌握的知识。


卢旺达火山国家公园中,一只野生大猩猩挑选了一支长约二十厘米的树枝,并将树枝一端探进蚁穴中;等到树枝上附着满了蚂蚁后,大猩猩抽出树枝,迅速的舔舐着上面附着的蚂蚁。……


动物并不是没有思想,动物并不是没有学识,动物也并不是不会使用工具,只是动物的世界我们不能深入探索罢了。


闲话少叙,还是回过头来,继续谈猪的问题吧。


猪跳出了圈,一路得意的哼唱着大调曲子:李豁子我清晨起来去拾粪哪,回家来咋会不见我的女人……不对不对,俺老猪虽然青春二八,英俊潇洒,可还没娶过女猪呢。嗯,这个问题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隔壁胡阿三家的女小猪年龄相当,可惜耳朵太大,村后冒失鬼家的女小猪性情贤淑,可惜嘴巴太长;大槐树下神经蛋家的女小猪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可惜是个寡妇,又有八个儿子,吃奶的时候一边四个……忖度间便已到了村头的苞谷地里。苞谷秧苗青青绿绿,苞谷穗子秀秀挺挺,猪遂不再胡思乱想,不管三七二十八,长嘴一拱,一株苞谷秧苗就斜歪在了地上,于是便咬下苞谷穗子一顿生吞猛嚼……直吃得肠满腹胀方才回到家里。主妇尚未收工,猪再次逾墙而过,舒舒服服的躺卧在了窝中。


中午主妇回家,一进门便破口大骂:谁家的瘟猪拱了咱家的苞谷?猪肚里嘿嘿笑着:看你下次还忘了喂我不忘?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清白无辜、腼腆害羞的模样。当然,猪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情只可其一,不可其二,因为把人惹恼了,常会准备“虎子蛋”(即炸药)放进地里,弄不好就要落个丧身殒命、身败名裂的惨局。


到了年底,该向收购站交售猪了。一大早起来,主妇们就给猪喂上最丰盛的食料,让猪吃得饱饱的,这样过秤时候分量起码也能增加个三斤五斤,结账时候收入起码也能增加个十元八元。可是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比猴还精,他们总是千方百计的拖延着时间,有的时候竟能从上午拖到下午,又从下午拖到天黑。在此过程中,猪又拉又尿,到验级过秤时候分量起码已经减去了十斤。猪每尿一泡尿,每拉一泡屎,农人们的心都在滴血,都在悲哀的想着:这泡尿下去,儿子的新球鞋没了;这泡屎下去,闺女的花衣裳没了!……


一个村里,每年年底总要杀上一口猪,而在春节到来前夕,即使再穷再苦的农户也要去往杀猪的人家割上三斤二斤猪肉,吊在堂屋房梁上,自己不吃,专门用以招待客人。过年的时候为什么要杀猪,而不是杀牛杀马杀狗呢?这在邓州农村流传着一个传说:


上古时候,要过年了,主人将饲喂的牛、狗、马、猪召集起来,想要杀它们中间的一个吃肉;当然杀之前先征询它们的意见。牛说:四只蹄子往前走,杀我不胜杀个狗!狗说:看门看得嗓子哑,杀我不胜杀个马!马说:干重活来住草屋,杀我不胜杀个猪!猪平日里吃吃睡睡,懒动脑筋,此刻尽管心里非常害怕被杀,但却才思蹇滞,哪里说得出理由?结果主人便端起了屠刀,大步朝猪走去……


乡村杀猪的日子,大多选在腊月二十前后。小北风飕飗飀的寒凉刺骨,风梢里夹着细沙般的雪粒,迎面打得人脸生疼,几家农户烟囱的炊烟氤氤氲氲的浮于村头林梢。在一群拢袖缩脖、吸溜着长长鼻涕的大人小孩的围观下(因为乡间极少热闹可看,所以杀猪也便成了一景),几个青壮劳力将要杀的猪拖翻捆倒,抬放至砧板上;在猪的惨厉的嘶叫声里,杀猪的人牙齿咬着长刀,闭眼伸手摸着猪的下颌,摸到合适的位置了,“砉”的一刀下去,接着赶紧接血。泛着白色气泡、冒着缕缕热气的猪血喷涌而出,瀑布般的哗哗的迸流进放在砧板下面的塑料盆内,一口猪的血便能接满一个大盆。猪受了刀,还没有气绝时,杀猪的人就将其拖下砧板,拿刀在后蹄脚处割开一个口子,然后将一根竹管贴着皮肉插进去,再然后把嘴对着竹管使劲的吹气,直将猪吹得饱胀如鼓后,这才开始手持棒槌使劲的捶打着猪的肚皮,捶完左侧翻过来再捶右侧。经过这样吹气捶打,猪皮开剥起来就比较容易了。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杀猪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职业的屠夫,因为以前杀过几次猪,手头熟练了,所以村人有猪要杀,也便请了他来;杀猪是没有劳务费的,杀完猪,主人顶多不过将猪下水挑拣两样,送他带回家去煮吃罢了。


猪杀完了,主人把肉按照前腿、后臀、肋扇、头尾等一一分类,不同的类别定以不同的价位,然后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条块盛放竹篮内,冒着风雪踩着泥泞,一家一家的给村人送上门去;钱是不能当场就收的,需要等到来年六月前后再一家一家的讨还。为什么要等到来年六月前后呢?这是因为六月前后麦收已毕,绿豆烟叶等各类经济作物开始上市,乡民手里大都有了活钱;农谚“六月债,还得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主人将肉全部送了出去,却只把心肺、蹄脚、肝肠等猪下水留下来自己家吃。于是,春节前后的几天里,家家户户的锅里都会或多或少的漂着几块肥肉瘦肉,孩童们端着饭碗,张大嘴巴吸溜吸溜的吞咽着,哪怕烫得喉咙生痛也决不肯稍稍耽搁半口。


母亲曾经饲喂过很多口猪,几乎每年一口,但基本上都交售给了收购站,自己家杀猪吃肉的机会几乎没有;便是最风调雨顺的年份,一年里吃到猪肉的机会也不过两回三回。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要是有机会,真想大口大口的吃上一碗猪肉。母亲的这个愿望直到去世也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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