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军和南丘军在柜山的次山营地里休整了数日。伤员得到了及时的医治,整军的疲乏也渐渐散去。
春日的脚步临近,消融的积雪之下,春意悄悄萌发。南面吹来了微暖的清风,吹散了晨间稀松的薄雾。云开雾散,前路一望无垠,在南疆挣扎了千百年的魔族弃军终于踏上了通往白水幽谷的归途。
南丘军作为补给队,一路护送着剩余的辎重。南沙军则分成了两队人马,年轻力壮的在主帅的带领下一马当先,中流砥柱则由副将领着轧在了后方保驾护航。在他们中间夹着的,便是赫赫有名却在柜山一败涂地的都城大军残部。
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邯羽作为南沙军里唯一的例外,与一群老兵为伍。他肆意地躺在白鹿的背上,依旧是翘着二郎腿,枕着自己的胳膊,晒着太阳好不惬意。他躲在了成堆的鹿蜀里,尽量让自己不必太显眼。但他身下的坐骑实在是太白了,活靶子一般,即便埋了起来,也隐约可见。
那一日,他在穆烈面前一语惊人出了风头,是为了报一年前在魔都城遭此人无理迫害之仇。而今,在忆起了前尘过往后,他可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因由。他在魔都城里险些丢了性命,不过是因为这张脸罢了!
邯羽自认为上辈子没亏待过那个人,即便遭他暗算丢了性命,也没有苛责过他半分。邯羽觉得自己上辈子简直是瞎了眼,竟会在身旁养这么一头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即便六百年前的那笔帐可以不算,但一年前的这桩事情可还没完。再一想到上原在这六百年里遭的罪,邯羽恨不得马上把那孙子撕了丢给弥菓下锅,也炖上他个七七四十九天!
蒯丹骑着宝贝跺着小碎步落到了白鹿的身旁,他凑过去道:“瞧,那孙子正回头盯着你呢!”
翘着的那只脚丫子当空悠闲地抖了抖,邯羽掀起了一边的眼皮子悠悠朝前一望,果真对上了那张叫人见了就气血不畅的脸。
“他也不怕扭了脖子变歪头!”
“你骑祖宗骑得这么顺溜,他肯定是要怀疑你的。”
“老子又不是神医,治不了他疑心病重。”邯羽复又合上了眼皮子,享受着暖意的滋润,“是我这张脸叫他心气不顺,就算我不骑着我儿子,他也还是要怀疑我。让他去呗!”
蒯丹觉得他那张脸着实是个大问题,唏嘘着叹道:“我们这次回魔都城,魔尊定然要召见。寻常来说,这种事情有原帅和烨帅去就好了,也轮不到你一个新兵什么事。但麻烦就麻烦在还有穆烈那龟孙子在。只要他在魔尊耳旁吹吹风,估计你也躲不掉。倘若被魔尊瞧见你……”他顿了顿,“其实他也瞧你这张脸不太顺眼呢!”
“飒三娘死都死了,就算他们派人去那断崖上刨坟头,也是能刨出一副品相齐全的尸骸来的。老子长着二两倒钩,堂堂正正。只要抵死不认,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他复又剜了他一眼,“这事老子都不怕,你怕个什么劲儿!”
“日后回了魔都城,我们就是他人檐下的燕,处处受制于人,日子不好过啊!”
“再难过会有在柜山日子难过?”邯羽好心劝了他一劝,“老蒯,你这不叫未雨绸缪,根本是在瞎操心。魔尊和穆烈即便是要为难我,那也是冲着我来的。再说了,南沙军现在是上原主事,有事他顶着,也轮不到我头上来,更轮不到你头上来!”
蒯丹闻言,欲言又止。
邯羽睨了他一眼,“你有屁快放!”
“露帅,我怎么觉得你长了二两倒钩后,反而更怂了呢!”
“切!”他不以为然,“老子有男人罩着,干嘛什么事都自己担着!老子乐意,上原也乐意,有你什么事在这里瞎叨叨!”
蒯丹觉得他还真是出息了,说这话也不知道害臊!遂还好奇那孟婆汤到底是个什么配方,竟能把人的胆和廉耻都给喝没了!
大军浩浩荡荡往北行去,路过祷过山时,又停下休整了数日,顺便将祷过山营地也一并给拆空了,一副一去不归的决然。
越往魔都城去,沿路的景致也越发萧瑟。田间地头,不见了辛勤劳作的族人,只余黑羽鸦凄厉的叫声回荡在一片空旷之中。
邯羽不禁皱了眉头。他还记得自己从魔都城逃出来的时候,尚不至于如此荒凉,至少一眼望去还能稀稀拉拉见着几个人。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生活在这里的族人离开?邯羽隐隐觉察到了山河破碎前的飘摇与动荡。
距离大战结束已经过去了数日,南疆的战况也早已传回了魔都城。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传的,一面倒地倾向了那两支南疆弃军。流言在王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民间议论纷纷,将都城统帅和南疆两大帅推上了风口浪尖。
适时,恰逢南疆大军夹着都城大军归都,白水幽谷的魔都城南城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一路漫延到了护城河边,颇有一股兵临城下的气势。倘若搁在了凡间,那就叫“逼宫”。
但南沙军和南丘军唱的这一出“逼宫”毕竟不是明面上的。摆在明面上的便是他们一回到魔都城,还是都城统帅说了算。南沙军与南丘军十分顺从地被齐齐留在了南城门外,只有那千余都城大军的残兵得以由穆烈领着入都城。
这几日,南疆的战事成了寻常小魔茶余饭后的话题,消遣的是都城大军,被里里外外剥掉了层皮的是曾经众人口中的那支娘子军以及娘子军的后备军。眼下那两支新晋的魔族栋梁之兵被晾在城门口,城中子民不免又起了嚼舌根的兴致。
“啧啧,这穆公子就是心机重。”南城门口的茶摊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翁直摇头,“当年就是他设计把烨大帅赶出了魔都城,眼下人家不计前嫌替他收拾了烂摊子,他还提防着人家卷土重来。”
他身旁的一位大汉接了他的话,“可不得提防着点儿嘛!四百年前他被赶到了祷过山当粮草将军,结果一百年后就在柜山打得翼族找不到北。可见实力不一般!听说老鸟被他压着打了三百多年,都怕他怕得不得了。你再看看穆公子,五万大军带去南疆,才回来多少人?”他啧啧一叹,“这种对手不提防着点儿,来日让他得了势,还能有好下场?”
邯羽躺在白鹿背上晒太阳,依旧翘着二郎腿。听到这一来一往的几句对话,不免有些纳闷。
他掀起眼皮子问身旁的蒯丹,“不是说玄烨一百多年前才和老鸟交上手,什么时候变成三百多年前了?”
蒯丹不置可否,“这谣言嘛,传着传着总是会夸大些的。”
光是想一想,邯羽都替上原心酸,“玄烨才打了几次老鸟?我们上原可是亲力亲为打了六百来年!他凭什么掬着别人的战功!”
“话是这么说,没错。”蒯丹叹了叹,还是替南丘军主帅说了句公道话,“但老鸟见了玄烨就吓得屁滚尿流也是不争的事实。要是没有烨帅的鼎力相助,南沙军怕是熬不到今时今日。市井小魔嘛,你也是知道的,就爱把事情往大里说。”
他撇了撇嘴,依旧打从心底里替上原觉得不甘。
茶摊旁,几个小魔聊得正得劲。这话题聊着聊着,就免不了要聊到故去的南沙军主帅飒三娘身上。
“要我说,这打仗行军还是得由男人来才行!”上了年纪的老翁感慨道,“这不,换了个主帅就像换了一整个营的兵似的。这一仗下来,把老鸟都打回了向凰谷。”
一旁顾摊子的老妇不服气了,反问道:“穆公子不也是个男人,怎么就在翼族跟前一败涂地了呢!”
开话腔的那个大汉正在喝闲茶,他噎了一瞬,反应还算迅速。抬头瞧了瞧已经走得没影的都城大军,他底气十足地叫嚣了一句,“我听说穆公子出身南沙军,从前是跟着沙家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娘们打仗的。他打了败仗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邯羽本就因为上原的风头被玄烨盖过去而心烦,再听到这么一句话排贬自己的话,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他当即站在了白鹿背上呛声道:“当年沙家那娘们在柜山打了几百年的仗,有让出过魔族寸土寸金?”
男女老少齐齐往那个突兀的声音回头望去,见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皆都不屑地转过头去,懒得搭理他。
眼见着扔出去的石头没激起半点儿水花,邯羽那拉不动的驴脾气越发高涨了起来,“你们见过沙家军在柜山打老鸟吗?没见过就给我把嘴闭上!我们沙家军的帅是上原,不懂就别他娘的瞎编,丢人现眼!”
沙家军的帅适时朝他那处望去,微敛了眉心。
魔都城是穆烈的地盘,又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方。蒯丹受了上原犀利的眼色,赶忙去拉他。但他家三小姐根本就是个驴脾气,他从前就拉不住,现在更别想了。南沙军的老副将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老脸,觉得这简直是要命了!
从旁传来了一声吆喝,“哟!瞧瞧这是谁回来了!不就是当年被穆公子打出魔都城的那个卖肉走皮毛生意,还娘了吧唧的小子嘛!”
周围传来了哄笑之声,叫这冷冰冰的南城门都觉得尴尬。
蒯丹哪里想得到这小子在魔都城竟然还挺有名气,随随便便就能遇上个认识的人。他赶紧将他拽了下来,“小祖宗,你消停些,我们这都还没见着魔尊。你要出风头好歹也等到尘埃落定了再出!”
骑着白毛牲口的少年郎朝那吆喝之人啐了一口,“你等着,老子改日再来收拾你!”
寻常来说,都城大军归都都走北面的王城北门,那里衔接着一片集结场。是以,无论是北城门的子民还是南城的子民都鲜少能撞见大军归营的场面。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从南城到东城的路变得拥挤不堪。沙家军都是些在南疆山坳里豁命的汉子,大多不拘小节。即便都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往魔都城里一站,还是与城中子民的光鲜显得格格不入。
大军今日归都的消息昨夜就已经传入了王城,王城内外,早已是挤得人满为患。
穆烈在柜山打那一仗时,不曾想过从南疆到魔都城消息竟会那么灵通。彼时,他应了玄烨那一计,是因为他觉得即便是败了,也是败在了柜山地界。而现下,这种羞辱感从柜山一路漫延到了魔都城里,阴魂不散扰得他心浮气躁,万分的不痛快。
他沉着脸入了王城门,准备去挨魔尊的罚。五万大军就回来了这么点儿人,他自知难辞其咎。即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在魔尊看来也不过是拿来脱罪的借口。这件事上,他没办法把自己摘出去,越描只会越黑,从中得益的反而是玄烨与上原。倒还不如痛快点认了,日后再从长计议。
王城的议事大殿里,众人皆都安静地等着他。穆烈形如负荆请罪,在踏入大殿之时便跪了下去。
“属下有负魔尊重托,请魔尊降罚。”
他低着头,看不到魔尊的神色,但却能感觉得到那森冷的杀气正在迫近。
六百年前穆烈就知道在魔尊眼中,只有有用的人才配活着。他曾经被关押在那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因为彼时他不过是朝露派来摇尾乞怜的狗,在魔尊眼里一无是处,留着费粮,看着糟心。也正是在那沉淀着腥臭死气的地方,他做出了妥协。他生于魔都城,随着父辈去到柜山镇守魔族南疆,在兵荒马乱中渡过了朝夕。那时,他不曾想过自己会背叛沙家军。然而面对富贵与权力的诱惑,他低下了头。那是男人与生俱来对于权柄的向往,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羞耻。他受够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想要摆脱那个风雨飘摇的地方。魔尊想要南沙军和朝露的命,他点头了。他想要魔都城的一席之地,想要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魔尊也允了。这一切,不过是平等的交换。
他在柜山潜伏,完成了魔尊所求。后来他又与妖族勾结,让自己一步一步走向辉煌。他带着魔族大军在那无名的山头剿灭了神族一支精锐,又设计将玄烨赶下了都城帅位,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之上。幽邢自认为能走到今时今日,都是自己拼命得来的。他亦不允许有人觊觎他拿命换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