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八)


金花临死之际,有一次她突然告危了,任军就把你从广州叫回家去了,因为你之前跟他说过,在金花去死之前想见她一面,你不想留下遗憾。对于任福的死,直到你现在你仍然耿耿于怀,觉得亏欠了任福,所以不想再有这样遗憾的事情发生,如果情况允许,你还会照顾金花直到她死去。

当时你还在实习单位里上班,接到任军电话的时候是半夜时分,你一看来电显示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因为家人从来不会在半夜里打来电话的。

“你奶奶快不行了,你得回来一趟啊!”任军当时悲切而平静地说着。

“我知道了,我明早就请假回去。”你不知道是不是睡意朦胧的缘故,当你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平静得让你感到惊奇,好像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也没想象中的悲切,相反,倒有一种释怀感,你反倒被自己的冷漠给吓到了。

“那你坐车自己小心点!”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挨到天亮,你收拾好衣服就出发了,只是到单位领导那里请假的时候,你说话声音才开始打颤起来,差点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好像这时候,你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你还在上学的时候,金花总是试探性询问你放假回不回家,去哪里过年啊?你听得出她的意思,她当然是希望你家乡家过年,毕竟你在那里度过了十几个年头了。不然,回深圳那边过年也好,总比一个人待在外面打工强。家境贫穷是贫穷,但也是一时半会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你能回老家过年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当然希望自己带大的孙子亲近自己些,再说她已经老了,还有多少个年头陪伴家人过节呢?但是听说你寒假不回家过年,电话里头的金花听着不是特别高兴。

“你说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像什么,你看那些做大官赚大钱的,那一个不回家跟亲人团聚的……”她说的这些,你都懂,如果想要回家,你也是考虑回家乡多些,至于深圳那边,你想你的父母会理解的,你以后还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家人。你不相信“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只是书上说的。但是你一听说任禄一家也回家乡过年,你立刻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了,你宁可在外流浪也不愿意回去。最终金花和深圳那边的父母都执拗不过你,只好遂了你的意。

其实不是你不想回家,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你高考的失利,考得的学校并没有让你觉得自豪,脸上有光,你害怕别人问起你的学校情况,你不好意思回答,因为你知道你一回答,多半是没有人会知道的,你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你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内心不够强大,爱慕虚荣。虽然你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但是你很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和评价,你也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和肯定。如果不回家,那一切就好办了,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熟人和烦心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有时候你觉得即使是当一个乞丐也无所谓,反正没有人问起,也没有人会知道。

颠簸半天的长途汽车,快到家乡的时候你已经很疲惫。到了最后一站,天已经黑了,你下了车,你蹲在马路旁边差点呕吐了出来,原本你不会晕车的,但是堵了半天的车,谁也受不了。你只是作呕吐状,除了吐出了一点酸水之外,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来。

到家里还有半个小时的摩托车车程,这时候车已经很少了,那些司机看着你背着行李包,再加上天色已晚,纷纷抬起了价钱,问你想去哪里?

你说你在等人,待会就有人接你了。问问价格只是一时兴起,好像你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只是想找个人搭搭腔,但是这种无聊的想法只是一扫而过。因为快到车站的时候,你已经给任军打过电话了,你担心太晚了坐不到车,所以吩咐任军从家乡里叫出一辆车来接你。

由于坐了一天,你突然想活动一下手脚,便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了起来,准备在路上跟任军碰面,任军说他也要出来接你,你原本说不用的,但是他执意要来,说在家也是闲着。一听到“闲着”这两个字,你真是无法想象金花此时是怎样一种处境。

无意间,你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大路上轰隆隆的车一辆接一辆地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让你忍不住一阵咳嗽,你走在人行道上,路边一排排榕树笔直地挺立,有些树梢已经低垂到过路人的头顶了,行人走过,躲躲闪闪的。

月光皎洁明亮,薄薄的云雾就在它旁边徘徊着,时而轻纱拂面,时而远去消遁。夜里凉飕飕的雾气开始向你袭来,远处可见的楼房之中,只有寥寥几层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光,其他的住户可能已经入睡了,农村的生活气息就是安逸。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望着前面迷茫茫的路途,和远去不见的车辆,虽然你认得了路,但是突然你产生了一种悲切的自卑心理,一种面对命运所无法抗拒的顺从和茫然。你知道你此刻还活着,正在走着路,这是你唯一所能确定和把握的。至于往前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一无所知,如果顺利的话,你会一直顺利地走下去。事实也是如此,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而,面对未来无法把握的命运,你竟然感到胆怯,好像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大路上的车依旧轰隆隆地飞驰而过,消失的车辆又重新来了一辆,像是落尽一个怪圈,无穷无尽的循环着,什么也没有改变。你踩着路上卷曲的枯叶,发出哔剥的折断声音。以前走过的路如今你依然走着。

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路灯依旧是那一副昏黄的派头,使整个路面看起来灰蒙蒙的,难得看见远处田野的风光,草丛都是黑压压一片。

前面突然开来一辆小轿车,灯光照得你睁不开眼,你忙用手去挡,一边往路边靠。你看清了它的标志,是一辆奔驰,一个三叉星标志,象征着陆上、水上和空中机械化。你本不认识这些车的标志,只是在实习期间,单位要求你必须记住重要领导的车牌号码以及懂得分辨出是什么牌子的车,这才为你增加了一些常识,以前你觉得这些常识无关紧要,现在你依旧这么觉得,只是它们的标志已经印在你的脑海里。

到了一段没有路灯的大路,整个苍穹突然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星星挤满了整个夜空,璀璨闪亮,像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钻石,像是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这时候任军他们也来了,问你怎么等到这么晚啊,你说路上堵车!

坐上摩托车后,风声在你耳边轰轰的呼啸着,路边都是茂密的草丛,虫鸣一片,你不确定是不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但是你喜欢这种静谧的感觉。你仰着头,喃喃自语家乡这边的天空真是无比清晰啊,又像是在和刚才的星辰告别。

车经过一个养殖场,空气中一下子充斥着猪的骚味,你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你也知道在这个地段有个养殖场。气味很快消散了,两边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远处有一个村落,从各个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尽管看起来很微弱,感觉却无比温馨,因为那里有人的气息。你正在朝那里靠近,这不是你的家乡,你的家还没有到,你却无比怀念这个地方。

路的两边的稻田已经收割了,秸秆铺了一田地,空中弥漫一股新收割的稻草甘甜的清香。有些水稻头重新长出了秧苗了,虽然你没有完全看清绿茸茸的一片,但是你经历过,你知道。

你靠近了那片村落,两旁贴街的老房子一律是木板的铺面,有猪肉档,有买线香和纸钱的,有小超市……楼下做生意,楼上却晒着衣服,从擦桌子的抹布、小孩的尿布到女人的乳罩裤衩,补了裆的短裤到印花的床单,像万国的旗帜,在摩托车的机械声和扬起的灰尘中招展。路旁水泥电线杆上,齐目高的地方,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有一张治疗狐臭的广告特别引起你的兴趣,让你想起你班几位有狐臭的女同学,你心里暗数过,多达七八位。

一个妇人臂弯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另一只手拿着摇扇,坐在门口纳凉。时不时有几个小孩在路边追来跑去的,司机放慢了车速。几个裸露着上半身的男人,围着一张茶几,正在喝茶聊天,聊得很起劲,其中一个不断比划着手势。他们黝黑的脊背溜着头顶上柔和的光。这是乡村特有的生活气息,静谧安详,一副原生态。

一块“修理轮胎”的招牌映入你的眼帘,门口放着一排自行车,新旧参杂,有一个人蹲在其中,用手掰着轮胎。在路边看到这些店面是常有的事。你记得你骑着自行车去任娟家的路上,在这段路爆过胎。那个店面就在前方,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一首你熟悉的旋律。你地翻动着身子,艰难地从口袋里掏着手机,尽管幅度很小,车身还是随你摇晃了起来。

“喂喂!”信号不是很好,是李氏打来的,她问你到了没有。

“快到了,信号不好,待会儿到了再说。”你大声嚷着,心情有些烦躁。

车很快到了桥头,桥头处有一个小土坡,纵车一跃,便拐到桥上去了。桥对面的工地正在施工,搬运泥土的车开来开去,桥身中间的两边堆着粘着轮胎留下来的泥土。

“这座桥刚建不久,因为附近村民排斥外来地产商来这里收购土地,不给施工的车经过他们建造的桥,所以工地另外修建一座桥。”司机说。

“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任何地方的本地人都排外。”任军说。

“如果没有外人来承包,当地经济就发展不起来,留着土地等着荒废。”

任军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可能是为了打发时间吧,你听着也觉得无聊,聊这些做什么呢!

你记得家乡里也有一条从大海里分支出来的一条河流,座桥是灰白色的水泥砌成的,刚建不久的时候,水底下的石柱还是干净的,不像那些建久的桥,爬满了地衣,在逐渐洇上来的一块块斑驳处,菌类植物长了出来。桥底下,岸边都是一些垃圾,一看就知道都是附近村民的杰作。湖水浑浊平静,像一滩死水,难得见它流动过,白天水面上看起来是碧绿色的,晚上则像一湾墨水。水里常有成群结队的鱼悠闲地畅游着,不知道为什么,却很少有人来这里钓鱼,大人们说这鱼不能吃,有毒,吃了会拉肚子;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都是唬人的,因为这片水域早就有人管辖了,不给钓鱼。

月亮出来了,桥影落在湖面上,假如可以,你真想停下车趴在栏杆上瞧瞧自己倒影的轮廓,虽然见不到湖底。当你坐上桥的栏杆上,掉下去的时候不是溺死,而是头部砸到什么东西摔死的,或者像倒栽葱一样,一头钻在淤泥里窒息而死。如果你让一片叶子在水里浸泡地很久,叶肉会慢慢腐蚀、烂掉,那细细的纤维就会在流动的水流当中缓缓地摇摆着,如同女人敞开在水里的长发,仿佛在睡梦中一样。纤维彼此并不接触,尽管它们过去是纠结缠绕在一起的,是与叶脉紧紧相连的。也许当那个躺在水里洗头的妩媚的女人受到某种召唤起来时,那两只眼睛也会从深邃的静谧与沉睡千年中睁开,慢慢地浮到水面上来,与你对视。

你看不到湖底,如同你幻想的一样可以看到湖里很深的地方,那儿水流在缓缓移动着,你知道水是不可能完全静止的,你继续往下看,一直到你眼睛再也辨认不出什么的时候,水里突然“哗啦”一声,有一条鱼翻跳了起来,又消失不见了,它就在不远处,看着月光下荡漾开来的涟漪,水纹的中心处就是它消失的地方。

这时候,你想起你曾经也去钓过鱼,也是在桥的栏杆上俯视着水中的游鱼,你和玩伴们幻想要是能逮住一条大鱼回去卖钱,就有钱去买各种你们想要的东西。在鱼还没钓到的时候,你们几个却为如何花掉卖鱼赚来的钱争吵了起来。三个人同时开口,谁也不让步,都要用声音压过对方,火气也越来越大,把根本没影的事儿变成影影绰绰的事,接着又把它说成是一种可能,最后竟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还差点为此动手打了起来。结果鱼还没钓到,却把整个池塘里的鱼给吓跑了。人们在表达自己愿望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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