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望什么雪

在“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激荡中,才子祖咏进京赶考。身处时代的蜂拥和叫嚷,有点野心,还有点彷徨,等待着春风的裁剪、帝国的裁剪。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刚刚烟消云散,与他同代赫立着山水田园派的“王孟”(王维、孟浩然),边塞派的“三王”(王翰、王之涣、王昌龄)等大诗人,稍晚几年,李白、杜甫这个显赫的组合就要开始“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的伟大征途——祖咏要是知道将涉足这么夸张的诗歌江湖,会不会折头回老家更慎重地考虑一生该如何度过也很难说……

来都来了,随遇而安吧。《红楼梦》第一回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祖咏不准备“唱”,传说中王之涣、王昌龄和高适那种用KTV点唱金曲的数量来评判诗名高下的方式,并不适合“用思尤苦”的祖咏,他宁愿大家比一比“望”的功夫。

说到这里,祖咏满腹辛酸。看看别人,陈子昂望天地,王之涣望黄河,张九龄望月亮,李白、杜甫望各种山,他却迎面碰上应试诗“终南望余雪”。余雪,还没有化干净的积雪,给大家造成出行困难、需要被清扫的东西,哪里符合开元盛世的气象和雄主李隆基对人才的要求?在“希望”的田野上,大家都是桂冠诗人,放到二十一世纪,都是诗歌界的梵高,怎么待遇差那么多?

题目出得有愧于时代,诗人当然很难写得无愧于时代。不要说科举考试,历代积雪都很难写出什么花样。“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太苦;“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太静;“窗含西岭千秋雪”怎么样?哦,还要等杜甫来写……他能写什么?

他写了一篇任性的高考作文。按规定应该写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我们的诗人写了四句就交卷了,相当于1200字的作文只写400字。如此重要的考试,发生这种事,简直自毁前程,哪里是“意尽”两个字可以概括。

难道是题目对诗人的束缚太多,随便写几句就写不下去?盛唐时期给诗人戴上的“镣铐”,或者说“裁剪”还比较随意,不乏《长安早春》、《立春》、《禁中春松》这样看似满面春风,却没什么核心价值观的题目。当然,“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终南望余雪”表面简单,其实深藏苦心。

贾岛《望山》中写道,“阴霪一以扫,浩翠写国门。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对于老百姓而言,终南山是不花钱的风景;对于孟浩然而言,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敝庐;对于帝国而言,怀着把这些所谓“潜居抱道,以待其时”的“余雪”改造成帝国屏风的梦想。

这种“终南余雪”的意境,不能说没有人把握得住,只能说这样的作品已经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我们看到的唯有这篇“不标准”的作品: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这是一首极简的咏雪诗,除了“林表明霁色”讲到雪后初晴的阳光给树梢涂上一层清新的亮色,有点周折,其余三句一目了然,堪称印象派的一瞥,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意味。全诗没有什么炫目的技巧、华丽的辞藻、艰涩的道理,没有什么金句、警句、鸡汤句,诗人用“望”这种古代文人常用的观察世界的方法,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在似看非看、若即若离之间,既把握了终南余雪的大略,又通过光线的变化、颜色的变化、温度的变化,捕捉到了大唐盛世的寒意——你都已经浮在云端了,却不过带给人间寒意。

此时的祖咏,从“日暮祖侯吟一声,长安竹柏皆枯死”这样的诗句,以及好友王维说他“不得一日展”,可以说心思很重,下笔却写出了心思很轻、不落别处的终南余雪,写出了一生之寒的宿命,让壮志磨灭、热情消减、退无可退的后来人,感同身受,感触更深。

很难说,这种“诗中有画”是王维启发了他,还是他启发了王维。不过和王维相比,他是唐朝不太重要的诗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薄时光一晃而过,大部分时间如路边的野草、沟渠中的明月,空有一身才华不得施展。二十多岁就因为仕途坎坷隐居田园,以渔樵自终,正如他在诗中所说,“失路农为业,移家到汝坟。独愁常废卷,多病久离群。”

失的什么路?逢迎之路。此后念头通达,诗写不写、怎么写都无所谓了,再加上过早远离世俗,脱离时代洪流的精神反哺,以及田园牧歌背后的贫病交加,终究限制了他的才情和心灵的宽度与厚度。“对酒鸡黍熟,闭门风雪时”虽然飘逸,但欠缺艰难苦恨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气质。不过何须“一览众山小”,也不必理会什么千帆、万木,那些山中岁月,繁花、彩虹、流水、雨后凉夜、破空的飞鸟,足以告慰平生。

好吧,还是回到终南望什么雪的考场,回到诗人短短几句打开的浩瀚的山水画卷。似乎我们就坐在暮气笼罩的长安城中,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一抬眼,一个遥远的山尖在闪闪发亮,不知是雪还是光,就这么浮于尘世之上,让我这颗心惆怅不已。站得太久了,自然要颤抖一下,呼出一口寒意,然后低下头,走向暮色更深的帝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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