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病|体检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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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老干部退休后，整日里愁云惨雾，茫茫兮，不知何去何从。曾经宾客盈门的盛景不再，只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萧条。老人家们一下子有点把握不好人生的舵盘了：有的心情低落，有的身体出现异常信号。

老张恰恰相反，退休以后，老年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有人调侃：“张老变老张，这回可没人端着捧着了，你不失落啊？”“哈哈哈，我就怕那种场面话，虚情假意的。现在好，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了。”老张声音洪亮、身板硬朗、思想开明。这得益于他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的磨炼，也得益于他的豁达坦率的性子。即使光荣离岗，也是不失落，不迷茫，开开心心进入老年的“黄金时期”。

但老张也有个毛病，逢人就爱卖弄自己身体好。

聚餐时，大家正要举杯畅饮，老李一摆手，“等等......”一伙人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老李从随身的浅绿小包中掏出一个小药瓶，熟练地倒出一片小白药片，“咕嘟”扔入口中，然后喝一大口白水。“降压药。这个得常备，人上岁数了，一激动就容易出事。我就不喝酒啦，血压还有些高，就以水代酒了啊。”老李笑笑，举起了饮料，和大家碰起杯来。其他在座老友纷纷表示理解，老张大嘴巴张开了：“老李，你看你，当初在一个办公室，我就让你锻炼身体。你老说‘静坐涵养精神。’看看，你这精神涵养了，血压上来了。看我这天天锻炼，有点急脾气，血压还是好好的。还得多运动，才能身体好吧。哈哈”老张的老伴儿用胳膊捅了捅老张，老张不满地瞥了老伴儿一眼，“啧”一口，一小杯白酒进了肚，一股暖流顺着喉咙进入胸腔、肚腹，五脏六腑都热乎乎的，舒服啊！老李嘿嘿一笑，没有答话，遥遥地向老张举了举手里的饮料。

老伴儿晚上对老张说：“你是身体好，那也没必要那么多人的场合炫耀。高血压这毛病挺普遍的。人上了年纪，都有大病小灾。你说那有的没的干什么。”老张放下手中5公斤的哑铃，面不改色心不跳，高声亮嗓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大家锻炼身体的好处多啊，烟酒不耽误，不用活得那么小心翼翼的。”老伴儿撇撇嘴，什么都没说。多少年的夫妻了，老张哪点都好，就是太自以为是。谁都劝不动。

一年一次例行的体检又到了。老张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激动地和老同事们打招呼，还相约体检结束后一起去打个球、爬个山。逢退休老人体检的日子，体检中心的人就格外多。老年人，越来越注重身体健康，来体检的时候会很仔细地向医生询问自己的身体情况。老张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检查哪项都不发憷。医生微笑地看着电脑屏幕上他的医疗记录，然后赞许地对他说：“老爷子，身体不错，继续保持啊！”老张的心里就像大热天吃了冰凉爽甜的西瓜一样，浑身畅快。

直到做脑部多普勒这个检查项目后，医生没有像其他医生一样痛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然后好像很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老爷子，您平时爱喝酒吗？吃得油腻吗？”“还行，每天喝点白酒，吃肉不多。”老张的心突然不淡定了，“彭彭”地厉害地跳起来。“大夫，哪--有问题吗？”“看得不清楚，颈动脉上好像有斑块。您等具体结果出来吧。”老张“哦”了一声，心跳得没那么剧烈了，但两只脚丫子变得沉重起来，拔起每一只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后续的检查很快就结束了。

有几个老同事和老张告别，老张“嗯嗯啊啊”地含糊不清地答了几句，也没提约打球、爬山的事，蔫头耷脑地回家了。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两荤一素，热气腾腾，还有二两一杯的二锅头，静静地恭候老张大驾。老张不满意地看了老伴儿一眼，老伴儿正不迭地介绍呢：“你爱吃的尖椒肥肠、黑椒牛柳，下酒正合适，多吃点吧。”然后还盛了冒尖的一大碗白米饭。老张的眉心的两道竖纹反而更深了，他低沉着声音说：“今天不喝酒，这菜太荤了，给我再炒盘青菜。”老伴儿的笑影淡下去了：“你今天怎么转性了？给你特意做的菜，你不吃谁吃啊？”“我就不吃，谁爱吃谁吃！”说完，老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扒拉着白米饭，就着唯一的一盘青菜就吃了起来。老伴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肉菜收起来，又起火去炒另一盘了。边炒边叨叨：“这受啥刺激了？”老伴儿一进厨房，老张觉得胃里好像塞满了，一点也不饿。还剩了半碗米饭，也不吃了。剩饭剩菜留在了饭桌上。自己埋头去卧室躺着去了。

回到卧室，老张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他琢磨着，颈动脉长斑块了，这可危险啊。隔壁的老刘就是血管堵了，结果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天天在单元门口“提篮画圈”。我当时还在家学过他的可笑样子，该死该死！还有家里的二姐夫，血管没堵，是破裂了，直接急诊送到ICU，没过半天，人没了。越想越多，越想越乱，老张觉得头顶丝丝凉气袭来，一股浓重的寒意席卷了全身。

接下来的两天，老张一有空就给体检中心拨打电话，询问体检报告出来的时间。老伴儿安慰他：“没事，如果斑块很小，不会有大影响。”老张的爽朗干脆已经被丢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的他，就像一只龟缩多年的老龟，走路缓慢，动作迟缓，说话都变得慢吞吞的：“你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大小。要是严重的话，唉…”每天的肉彻底地省掉了，白酒瓶子也被老张恨恨地塞到了柜子的角落。老伴儿夹着青菜，扒着白米饭，看着老张机器人一样一口米饭、一口青菜地吃着，噗嗤一笑：“你这从老虎变成兔子了。”老张顿时很愤怒，把碗筷一甩，又不吃饭了。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出门去，不想看这个没心没肺的老婆子。

快到小区门口时，碰到了老李。老张突然觉得很亲切，疾病这个纽带比多年的工作关系都要更紧密地把他俩拴在一起。“老李，你的血压高怎么样？还稳定吗？”“还那样，勤监测就好了。”老李还是淡淡的笑。突然，他发现平日里虎虎生威的老张，今天萎靡不振，脸色也不好。“老张，你怎么了？”“唉，体检查出颈动脉有斑块了。我这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老张突然有点想哭，眼眶发酸。“轻微的，没有关系。你再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问问医生，看看需要注意哪些情况。”老李是久病成医。老张听了他说的，虚浮的心稍微有了点底气。“行吧，我再看看去。”佝偻着腰，回家去了。

第三天，体检结果邮寄到家。老张看到老伴儿手里的体检报告，以平时的三倍速把报告抢到自己手里，翻到脑多普勒检查那一栏：颈动脉有斑块，建议医院就诊复查。老张的手无力地垂下了，报告如秋日的落叶，悠悠地落到了地上。老张“唉”的一声，就蹲在了地上。

老伴用手抚着老张的肩膀，“下午就去医院复查，我都给你挂好号了。去查个颈动脉，做个核磁，查得清楚，心里也放心点。”老张抬起头，看着老伴儿皱纹横生的脸，觉得好像第一天才认识这个朴实细致的女人。他什么也没说，握着老伴的手一遍一遍的摩挲着。

躺在核磁的机器里，听到嗡嗡的声音，老张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那么嘈杂的噪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开始有计划地安排后事：把所有的折子和卡让老伴保管，密码都抄好；老大和老二自己过得挺好，就是小孙子小孙女，那么可爱，就见不着几面了；回家后就赶快出去旅游，没来得及去的地方，能去几个去几个。怎么不是心脏疾病呢？倒是真是来个半身不遂，得多折磨人啊。平日里粗线条的老张此时心细如发又心乱如麻。

“可以出来了。”医生催促的声音唤醒了胡思乱想的老张。

老张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脚步有点趔趄。

“一周后取结果。”医生的话永远都是简短又那么凉薄。

老张被老伴扶着走出了核磁室。

度日如年的一周。每天都吃着素菜白饭，每天都是噩梦连连，每天贴着墙根晒太阳时，又在感叹生命的美好，又在骂生命真tama的短暂。老张的人生观都变了，他觉得老伴是自己最亲的人，觉得那些生病的老人都和自己一样的可怜。自怨自艾又自怜自爱。那个虎背熊腰的老年人不见了，家里天天飘着这个高大颓废的老头儿。

一周后，结果出来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因为老张的右侧颈动脉略细，所以可能体检有误差。

拿着结果的老张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他想谢谢医生，但面前是出检测结果的仪器。他想抱抱身边的老伴儿，但医院人多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想大吼两嗓子，又怕被人当成神经病。

好吧，那就好好的活着吧。接下来，老张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对老伴儿好点，对老病友们也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