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长了三百年，但学艺不精，其他的狐妖总因此嘲笑我，说我幻化出的人形容颜丑陋，当不起狐族流传在外的艳名。
对于这事，我也很没法子，阿娘说我定是心魔缠身，才会扰了修为，我仔细想了想，亦以为是。
自打当年被书生护在怀里，从断崖上滚落，眼睁睁看着他断了气后，一百多年了，我夜夜都睡不安稳，总梦见和顾留在一起的一朝一夕。
阿娘说，如果放任心魔滋生，只怕终有一日我要误入歧途，于是万般无奈，我只好顶着这副丑陋的面容，堵在了林间的小道上。
我想着心魔还需心药医，如果等来一个好似顾留的书生，我便日日待他好，兴许终有一日就能消了从前的业障，我也能做一只艳丽的狐妖。
“哎哟……”正当我百无聊赖之际，终于远远瞧见了人影，于是我立马靠坐在树干下，学着族中姐姐们的手段，抱着脚踝痛呼连连。
果然，那人听得我的声音，忍不住上前来询问，我打眼一瞧他背后的箱笼，一时大喜，他这幅白白净净、眉目清秀的模样，真与我映像中的书生有几分相似。
“我家在前面的村子里，只是我扭伤了脚……”我故意拖长了语气，想要显得为难些，只是这为难该是个什么模样神情，姐姐还没有教过我。
不过好在书生并未计较，他展露笑颜，很是热络，一时竟让我有些愣了神：“小生正巧路经前方，不如我来背姑娘吧。”
说着他蹲下了身子，我有些困惑地看着那个箱笼，这是要我攀在箱笼顶上吗？若是化成本体，兴许倒是可以的。
正当我认真思忖着，书生这才后知后觉，立时赧然地挠了挠头，干笑说：“瞧我这记性，那……似乎只有抱着姑娘了。”
他伸出双臂，细细打量着自己，我虽觉着他手臂单薄，但想着从前我在顾留的头上都是盘过的，应当也没什么问题，便由着他将我打横抱起。
这一下，不要紧，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我们二人朝前狠狠跌了一跤，混乱之间，我还被他箱笼里掉出来的书简砸中了额角，险些就破了我化身的法术。
我这才明白，从前和顾留相处时，我还是一只小狐狸，和此时化成人形，分量已大不相同了。
那书生也跌得眼冒金星，待他身形狼狈地爬起来时，我倒真是负了伤了。
这附近有一间破草屋，他因深感愧疚，将我扶了进去，也不提赶路一事，就陪着我安心养伤。
我这才知晓，他名唤顾瑜，和顾留只有一字之差，此行是要进京赶考，连这都和顾留一模一样，我愈发觉得这是天赐机缘，便更加缠紧了他，生怕他不告而别。
“姑娘以后可不敢独自进林子了，我听闻这一片有狐妖的。”顾瑜递给我一块干粮，吃起来硌牙，没什么味道。
我觉得有些好笑，他竟提醒一个狐妖要提防狐妖，于是我歪着脑袋戏谑说：“那你怎么不担心，我会是狐妖呢？”
他心直口快，多一刻都没有考虑就回我说：“姑娘这模样怎会是妖。”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妥，挠了挠头尴尬地望向我。
说来奇怪，以往不论被族人如何嘲笑，我也从不会生气，可这一刻，我却有些恼火了，甚至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顾留，他最喜欢我盘在他怀里睡觉，然后摸我身上的毛，说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小狐狸。
我们在草屋里停留了一日后，他便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一同上路，我清楚再往前是有结界的，如若让顾瑜自己走，不是迷失在林子里，就是被哪个姐姐瞧中捉了去。
左右都不是我期盼的，既是要待他好，那就该将他平平安安带到镇子上去，只不过要想穿过结界，就必须路过狐狸洞，但阿娘说过，老窝是绝不能让人发现的。
我一时犯了难，犹豫不决，以我的道行，要想对那么大的狐狸洞施障眼法，只怕也是不成的，看来届时只能先蒙蔽顾瑜的六识，再快快带他离开了。
我想着书生大多都是榆木疙瘩，很好糊弄，就愈发胸有成竹，轻而易举带他穿过了结界。
这里头跟外面阴森的林子大不一样，鸟语花香，入目姹紫嫣红，顾瑜一时兴起，摘了一朵小蓝花别在了我的发髻上，我心头一跳，感觉甜丝丝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
于是我愈发拼命释放自己的气息，好将顾瑜遮得严实，不教其他人发觉。
然而，事情还是没按照我预想的继续发展，当我准备施术盖了顾瑜的六识时，我突然发现，周身竟提不起一丝法力。
我急得额角布满了冷汗，我平时虽愚钝，却从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我下意识拉住了顾瑜的手臂，不敢再让他前进一步。
顾瑜缓缓转过头来，我立时惊得瞪大了双眼，此时他眼中哪里还有半分不谙世事，全然是令人心悸的凶狠。
还不等我询问出声，他背后的箱笼也突然变了模样，赫然是一柄锋利的剑刃，只瞧着就让人难以呼吸。
这样近距离的杀气，不止我感受到了，狐狸洞里的所有妖都感受到了，狐妖一时倾巢而出，将顾瑜团团围住。
“多谢你将我带进来，外头那个结界，还真让人头疼。”顾瑜缓缓勾起了唇角，只是那个笑意，刺眼地让我心寒。
他将剑柄握在手里，周身的法力节节攀高，我就是再笨也察觉到了，这股气息比族长都要强横上几分，法力卷起的劲风掀掉了我发髻上的花朵，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再度充满了力量，同时一颗心也狠狠坠落。
“你们快走！”我仓促之下大吼一声，淡然地朝着顾瑜慢慢走去。
看着族人们四散逃亡，顾瑜的神情愈发狠戾，他恼怒地看着我，下一刻，手起剑落，狠狠洞穿了我的身体。
“你这点道行，也敢挡我。”顾瑜的声音让我如坠冰窖，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们不曾做过坏事，你为何要赶尽杀绝？”我不甘心地还想要追问一句。
我一向最怕痛，可这一刻，却不觉得有甚，大抵顾留死时，比我还要痛吧。
“凡是妖，都该死。”顾瑜语气冷漠，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我这才知道，过了一世，他早已不是他了。
顾瑜是顾留的下一世，我不会认错，他的气息伴了我无数个日日夜夜，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轻易带着他穿过结界。
“如此也好，我欠你一命，终于还你了。”兴许下一世，我还能做个艳丽的小狐妖。
弥留之际，我有些晃了神，抬手抚上顾瑜的脸颊，我早一百年就想这么干了，只可惜那时候还只是个狐狸爪子。
百年前，我窝在顾留怀里听他背书，有个过路的小道士说我是妖，硬要一刀斩了我，顾留不让，他说：“小狐狸从未害过人，没有取死之道。”
可小道士不听，定要赶尽杀绝，顾留为了保护我，一时不慎从山崖上滚落，纵然如此，他还是牢牢将我护在怀里，他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小狐狸从未害过人，没有取死之道。”我喃喃自语，看着顾瑜的面庞，轻笑出声。
我在烟消云散的最后一刻，把我从前的记忆投进了顾瑜的脑海里，只希望我死后，他能想起顾留说过的话，从而放过我那些族人。
今日日头甚好，微风和煦，和从前顾留喜欢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