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的后门

去甪直必进沈宅。

我是二0一九年的七月六号去甪直的,参加苏州作家蒋坤元的《四十才是青春》新书发布会。而游玩古镇是第二天的事情。历史上这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发生过许多值得后人纪念的事。天上的太阳有了心思,在云层里忙出忙进的。

“沈宅”是甪直沈柏寒沈老先生的家,曾经的甪直半条街都姓沈,可谓当时名符其实的首富。这是我来甪直的当天晚上,度娘告诉我的。一群人跟在蒋坤元老师后面徜徉过青石板街道,麻石条古桥,径直进了沈宅的大门。为了让我们看懂甪直,他还专门请了一个导游,一路解说,真的是个有心人。在沈宅的大院子里,导游一边讲解一边提醒我们,我忙于拍沈宅的厨房,客厅,离他们有点距离,隐约听导游说,我们从大门进,后门出,不能走回头路。什么原因我没好意思问,也没好意思问度娘,度娘不是万能的。

昨夜的一场雨淋湿了院中的香樟树,淋湿了院中的花花草草,淋潮了脚下的石板小径,也淋绿了沈宅后门墙上的青苔,绿幽幽似乎还沾着几丝水珠,那剥落粉刷层的砖墙向游人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雨也淋潮了我的思绪,在七月的甪直,我觉得有一缕清凉。

伫立在沈宅后门,我四处张望,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临巷的一堵墙壁,挡在我的面前,曾经涂抹着的浅黄色的纸筋石灰早已被时光染成灰色。后门也是极平常的农家小门,像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开了一个口子,我想象着曾经进出人的神色,模样。后门外也是一条小巷,人群汇集的溪流在巷里流淌,其中有我这滴小水珠。两岸的商品花花绿绿,彩笔画出来的一样,和其他古镇的老面孔差不多。我就顺着这流水缓缓地淌着,不知道街名,也没注意桥的名字,我知道一转身,再好的风景也会顺着流水逝去。

沈宅离叶圣陶纪念馆很近,近得我点燃了一支烟没吸两口就扔了,拐过去就看见纪念馆高高的门搂,我不能带着烟味去敬仰一个高尚纯洁的灵魂。在一间紧闭着玻璃门的建筑边张望,我看到里面一个透明的柜子,绿茵茵的草皮上嵌着一个石膏模型头颅,据说这就是叶老,正安静地睡在那方草地上。大门紧闭大概是不想让纷杂的游人打扰到他。

江南多水,河道密如蛛网,甪直也不倒外。当我们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已到了一个码头(甪直农业博物馆)边。这是叶圣陶老人《多收了三五斗》里描述庄稼人卖米的地方,课本里叫“万盛米行”,名字取得有富贵相。我没卖过米,卖过棉花,得了钱再去买米,也会去镇上的油条锅边排队花五分钱买根油条,那时的油条很香,尤其是卖棉花数钱的感觉真的奇妙,这事过去快四十年了,还记得很清楚。在这个码头一转又记得一件事,读初中时听语文老师汪醒华读课文,普通话中夹点枞阳腔,用女中音读出来也是抑扬顿挫: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 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

那些麻石搭就的石阶还在,系船绳的石桩还在,河水清了,没有白菜叶,也没有泡沫。清水河边,一漾一漾的是一溜的游船,它们泊在岸边,不再装新米旧稻,敞口上加了盖子,像鲁迅笔下的乌篷船,载的是叽叽喳喳,大呼小叫的游客。我想,倘若没有这支支木橹的搅拌,河里的水干净得能喝下肚止渴。

只是我没有想到,四十年后自己会沿着叶老的足迹,站在这个书本里描写的河埠头边。曾经蒙着神秘色彩的米行就在眼前,现在没到卖米卖稻的季节,昨天来甪直时看到路边的水田里秧苗刚刚满田,满目葱茏。

叶老的脚印和背米包的种田人的脚印已被水泥或貌似古老的青砖深埋在地下。我想他应该每天的黄昏都会来这里,习习凉风掀开他单薄的长衫时,那颗年轻的心一定像河里的水波一样起伏。

那年叶老在甪直教书,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华。

“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同样的工作,二十一岁的叶老在上海却过得郁郁寡欢,处处受人排斥,后经人介绍,也有点“开后门”的意味,他来到甪直。同为苏州人,乡里乡亲的,加上他的才华深得沈柏寒沈老的赏识,叶老终于像甪直河里的鱼儿,自由自在。他在这里成了家,创作了《稻草人》《多收了三五斗》多部著作,实现了人生的第一次腾飞。本来他可以像麻雀一样呆在屋檐下,享受着没有风吹雨打的安逸生活。可以经常出入沈宅的后门去和比他大十来岁的沈老品茶,聊天,抒发自己的大志;可以和年轻的爱人黄昏时行走在甪直的大地上吟诗作词。

“他虽然立足于甪直,但目光和思想所及,并没有局限于一乡一镇,他的“朋友圈”在不断扩大。他在《新潮》《小说月报》《晨报副刊》《学灯》《觉悟》等刊物发表作品。1921年,他与沈雁冰、郑振铎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观,并与朱自清等人创办了中国新文坛上第一个诗刊《诗》。他在甪直的租住处——怀宁堂跑马楼上,写稿编稿,笔耕不辍。他发表了许多作品,出版了童话集《稻草人》和小说集《隔膜》等。叶圣陶离开甪直后写的《倪焕之》《多收了三五斗》等,皆取材于甪直。”

叶老离开甪直可能与沈宅的后门,与这个河埠头或多或少有点关系,也许这个米行是沈家的,最少有很多的股份,叶老满腹的忧、愁、恨却无法在老东家面前倾泄,但他又不能屈成,更不会苟且,他选择辞去,只为那年年底的《多收了三五斗》面世。

甪直的水流向吳淞江,最终汇入海洋。叶老从甪直走进上海,走向世界。

走出古镇的大门时还是七月七号,太阳刚刚偏西,阳光下的甪直热闹,繁华。我想,在当下的甪直还有很多个“沈柏寒”,却再找不出第二个叶圣陶。

现在我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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