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匡开草
01
北上的绿皮火车上,车门进口处那小小的空间已挪不开脚。四处堆放着零乱的行李,护着行李的是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有盘腿坐着的,有倚靠门栏站着的。空间过小,人却过多,自然不够想瘫着的人伸展腿脚。
一旁的热水接口架上,不时就会放下一桶泡面盒,撕开封面,倒进调料,接上热水,盖上,插上叉子,端走。此时的窗外是方方正正割开的水塘,青草长满的田垄,转弯处就是青砖红瓦的一层小房子。
02
胖哥是在这列北上火车的第二个站台上车的。
胖哥一上车,就把过道挤满了。狭长的过道,够一辆贩卖零食、泡面、饮料的推拉车推着前进,边推得边喊着"那谁,把过道上自家的腿脚收收";够两三个人侧身穿行,但却只够一个胖哥横着,贴座位边缘线挪进。过道是狭窄的,和过道一样宽的胖哥却是庞大的。胖哥被半提半放的行李箱拌住了脚,他手上还提着一个塑料方盒子,里边装着牙膏、纸巾、纸盒等。胖哥一边找着座位号,一边挪着脚,行李箱不时就砸着过道上横出的腿脚。
"别是这,可别是这!"我和她眼神交换着这样的信息。三人连坐的座位,继前一个人下车后,便空了出来,不时有站票的人来来回回蹭着坐一坐。她对我说,"运气好点,这位置是没人的,那我们也能坐得舒服点。"她是四川妹子,刚辞了工作,丈夫先到北京,她后脚跟上。比我大个3岁,老家已经有了7岁的一个孩子,“都我爸妈帮忙带,不少了,我今年回了俩趟了。”她淡淡地说着。
胖哥太胖了,行走逼出了热汗和油面,缓慢移动的过道般宽的黝黑横肉,散发出酸腐的气味,一阵一阵的,吓得我和她直发怵。虽只一同坐了几个小时,但在不愿旁边坐下胖哥这点上,我和她却很是默契。胖哥走过了我们的座位,在往后挪,我和她舒了一口气,又互看了一眼。胖哥还在寻找座位,眼神恍恍惚惚,一堆横肉被汗照得发着光。一刻定住后,他将号码与位置对应:15号靠窗,他退了回来,恍惚的眼神也褪去了。不想发生的事偏就这么发生了。
"我还是坐里边吧,两天没睡觉了,我在里面好躺会儿。"
胖哥过大的体格,偏买着了靠窗的位置,里边横出的小桌板使伸展的空间更小。胖哥就这么把自个硬塞了进去,占了一个半的座位,和行李一起瘫在里边位置。
我和她站着,暂时没打算坐,也是坐着有些久了,长途火车,常坐是经不住的。胖哥手上捏着身份证和车票,摊放在了桌上,嘿嘿笑着说,"怕你们不信,我真是坐这的。"
胖哥穿着特大号的"特警"字样的黑色布衣,堆在脚下、装满的行李箱都没他的衣服大,也不知是从哪儿特制的。胖哥坐票只买着南昌的,之后在车上补了票到北京,北京只是他的中转站,他要回的是东北。列车员没五毛零钱找胖哥,胖哥把那五毛当小费,“给你买老北京冰棍吃。”列车员笑笑着不收,回道,“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吃冰棍儿吧!”
补完票后,胖哥才知道补的票只能是站票。胖哥窝在里边位置,担心不知哪站就不得不得起来。
03
坐我们三人对面的是学了农林,自称为"农民"的淘宝男店主,把胖哥叫胖哥,之后胖哥就这么被叫开了。取外号总是比较容易的,年纪小点的是小胖,胖点又年纪大点的是胖哥,再随意点,不讲究年岁、辈分的,便是直呼胖子或死胖子了。死,是老爱跟胖子凑一块的。
南昌站台停靠的时间有十分钟,胖哥和"农民"俩人互相叫唤着出去抽烟。胖哥抖落着烟盒里的烟,数了数有八根,嫌少,"我每天都要抽一包的。"
这俩人在车厢外抽着烟,溜达到窗口,烟在黑夜里徐徐燃烧,升起了细丝。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胖哥的包还安安稳稳地放在里边位置上,一个男人领着5、6岁左右的孩子上来了,坐到了胖哥舒服了一站的位置。胖哥在外边瞧见了,嘴上还吧嗒着烟,他凑近了窗户,敲了敲,对孩子做鬼脸。孩子回看了看,把窗帘关上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胖哥走了进来,但没了位置,直接就站在过道上,他T恤的扣子又解开了几个,松松垮垮的,横肉离了闸门,流了出来,是凸起的大肚子。这是晚上12:22 ,一窝一窝在搭起话唠子,有的在刷手机;有的在刷视频,放外着专属八戒的背景音;有的喜爱打牌;有的在吃东西。走道来来回回走着人,和过道齐宽的胖哥左让让,右躲躲。小孩的爸爸把包递给了胖哥,胖哥把包挎了上去,真小的包,真凸的肚皮。
"站着都累,还让他背包。"红衣金链男咧着嘴笑话道。
04
胖哥是吉林长春人,说话又快又顺溜,夹着溜边的儿化,旁人听他说话一个不注意,便不知这个是哪个了。"这个?哪个?你淡定点慢慢说,说清楚了。"站在过道上,靠着椅子的红衣金链男在指点胖哥说话。他戴着金链子,右臂纹着龙的纹身,穿着红衣T恤,是个驾校教练。一条线是秦岭淮河线,把他的头发分成了两半,上面是卷卷的黑发,下面是短短的寸头,一笑就有弧度特别大的褶子。"不对,胖哥,我得叫你胖弟才对。"红衣金链男说完这话,褶子更明显咧了起来。之后他便自报生辰,他是85年的,胖哥是87年,"农民"是94年的。
火车快到九江站的时候,"农民"对趴着的我说,"是睡不着的,不用睡了。脖子别到时再扭了。"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农民”是北上去玩,和同学结伴同行,他们都想看看帝都,住的地方已提前定了下来,是雍和宫。红衣金链男接话道,"不过下半夜2、3点的时候,应该就都困了,倒一片。熬夜坐车是真的熬人,再精神也蔫蔫的。"
说完他叫唤着隔壁刚刚还在打着牌的年轻人,"怎么不继续打,让我看着也精神啊!你问我啊!我不会打。"
火车的灯亮俩盏,灭两盏,两盏亮的就隔着两盏灭的。“灭了。”红衣金链男跺着脚,有时还边跺边转着圈,"1点了1点了,还要11个小时。"他从莆田赶过来,还差点没赶上 ,没坐票就只有站票。"农民"瞧见他跺着脚,问,"是站累了吗?"他回道,"累倒是不累,就是脚底板着,又硬又麻。"
接着,红衣金链男和"农民"聊着驾校学车的事,有的没的对话铺成了绵绵长长的背景音。
站着没到半小时,胖哥就瘫坐在了过道上。
"农民"瞧见了,打趣说,"胖哥受不了了,蹲地上了。"
红衣金链男接话道,"胖哥,你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胖哥还睁眼回答了一下,那样子活像坐着的一尊佛,但这佛不笑,汗津津地流着油。他头直直立着,脖子肉拖着脑袋,肚子并着屁股,成了敦实的垫子。
过会儿,胖哥头摇摇又晃晃,轻声打起了呼,混在杂杂碎碎的车厢谈话声中,时而大声时而小声。
过路的人,迈开大大的步子,从胖哥身上跨了过去。九江站停靠的时候,胖哥迷迷糊糊起来了。他右手撑着地,左手往上够,扒拉着近前的座椅,却有点够不着,手探来探去。旁边站着的人,笑话他 "快起来!","看来是真起不来了。"
胖哥右手再撑着,晃着身体往上够,背贴着座椅,撑起了身体。 起到一半,右手适时放开 ,猛地往上,肥大的身躯有点踉跄,旁边站着的人帮着拉了一把,边拉边笑。
胖哥起来后,站在过道,两手两臂枕着两处的座椅。有人过的时候,胖哥便让让,背靠着一边座椅,直直立着,努力站军姿,肚子还是凸出一大块。这肚子很碍事。
坐在胖哥位置上的那个小孩在吃卤肉,是个鸭脖子肉。他吧唧吧唧嘴的,不时还站在座椅上,东瞧瞧西看看。
胖哥问他,"好吃不?" 啃着肉的孩子没搭理他。
胖哥站在过道,双肘靠在椅子,不死心地接着说,“你瞧你那里面有多少?”
小孩真去数了数,一旁的四川妹子帮着数了,“8个。”
胖哥乐呵地说,“还有那么多,就是要给我们吃的。你今晚不能睡觉了,我们这正好8个人,你睡了,这8个就都是我们的了。”
小孩不信地指指一旁站着的一个男子,说,“不会,有我爸看着。”
“农民”插嘴道,“胖哥一口就是半个了。”
胖哥说,“一个你爸看不了八个,你都系紧了,那我们就不会吃了。”
"来,出去抽一根。"九江到站的时候, 胖哥、红衣金链男和"农民"三人相约着出去抽烟。
05
过道上满满是人,胖哥硬是挤了出去,带回了一块肉。胖哥借着"农民"不坐,站着在外抽烟的档口,吧唧嘴快速解决着那块肉。车厢总有不少的移动人口,站着,这看看,那蹭蹭,不时还能蹭着空座。白衣男子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数落”着胖哥道,“你瞧,你这么大个,好不容易挤出去了,不多买几个,这有这么多人呢!”旁边的移动人口听完跟着笑,胖哥也不理会,一人占着一个半的座位,继续吧唧嘴。
"农民"提前回来了,叫他可以慢慢吃,自己不急着坐。胖哥说,"坐久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农民"听完直截了当地回答,是要赶的架势,"那你快走吧!"
比胖哥小一号,但仍是胖胖的,穿着虎皮的一个男子从车厢连接口走了过来,来拿架上自己的行李,"我这有点重,放了6瓶酒。"
"喝酒了更睡不着了。"胖哥说。
胖哥吃完回到过道上,不似先前盘着腿坐着,而是直接把双腿直直放在座椅底下,整个双腿横放着,就差腰以上没躺平了。
过道不时就来来回回一些人。
有的会拍一拍胖哥,说,"过一下。"胖哥迷糊着往前靠,留下一个小位置,乘客一迈前脚,二提右脚,三把卡住夹在胖哥背上的鞋提了带走。
列车员来扫地,对迷糊中的胖哥说,"胖哥,起来下,我拖下地,这样你等下起来,身上就不会擦着灰了。"
"胖哥,我再拖下地,你让让,我这最后一次过了。"
当胖哥头往后仰,就有直接跨过胖哥双腿伸开的那个宽度的过客,不用再叫醒胖哥了。
一个拿着泡面盒的女人被胖哥这庞然大物直接吓懵了,抬头四处望望,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停在那等着。呼噜一时打得喘不过气,胖哥稍微清醒,抬头看一阵儿,那呆立在旁等待的女人抓紧时机,端着泡面盒,说:"过一下呗。小心,有点烫。"她这才从胖哥让出的一小块后背走了过去。
过道的人走走停停,胖哥一下让,一下就又打起了呼噜,又睡了过去。
呼噜声此起彼伏响着,续着车厢连接处另一处的呼噜。车厢连接处,一群人在吆喝着喝酒,聊天。
06
"天亮了。"一夜好眠的孩子朦胧着眼,喊出清晨第一声,这是早上5点51分。胖哥时而清醒,时而打着呼噜,站着,坐过道,坐座位,位置一直不固定。
北上的铁皮火车,断断续续有人在吃着,在睡着。火车厢,是白天里的黑夜,黑夜里的白天,一直续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