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开着一朵并蒂莲


古人言,书非借不能读也;而写作,在我看来,一定是心里淤积的种种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时方能一蹴而就。

说起来,学生时代的我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几年前的某天,我整理书柜时,偶然发现了初中时的日记本,翻看了几页后,我不禁莞尔——十三四岁的我原来如此敏感,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事情,偏偏能让当时的自己心心念念好久。不论是喜悦的、狂热的,还是悸动的、不安的,抑或是压抑的、悲伤的,透过往日“少年维特之烦恼”式的表达,我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纤薄澄澈而又敏感多情的灵魂翩然于纸上。

或许是受益于读书写作的习惯,在所有学科里,我的语文一向很好,尤其是作文,不仅常常被当作范文来朗读,而且参加大大小小的作文竞赛时总能获奖。这些经历在当下那一刻带来的体验固然是好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却也无形中滋养了自己的高傲。

高中时我有大小两个本子,小一点的我用来记日记,我还郑重其事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小私”。于是那个小本子里每页的开头都是“小私,今天我......”这样的句式,仿佛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每天夜里都安静聆听着我的心事;至于大一点的那个本子,我用它来进行比较正式的创作,比如诗歌、散文、短篇小说之类的,也可以说是我的“脑洞集锦”。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大本子的扉页上,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只有孤独的艺术家才能审视大众”。呵,多么高傲的一句话。

和所有年少轻狂的人一样,那时的我自尊强烈、自命不凡,追求与众不同。我在心理上似乎时不时地会倾向于将自己和他人割裂开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安静平和的高中生,但内心却潜藏着某种似乎与生俱来的不羁与叛逆。这种反差加上自己逐渐了解到现实与理想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使得我的表达欲空前地强烈。

表达欲和自我意识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当然是珍贵的,不过太强的自我意识往往会形成一个爱的盲区,并可能因此伤害到最亲近的人。现在的我对当时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是又爱又恨——我既爱她的孤傲锋芒,也恨她的不懂体谅。

好在这个孩子,终于在2014年的某天觉醒,告别了她的天真自大。在经历了几场接连的挫折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终于意识到在人生的很多个命题前,她都无能为力。面对浩瀚的宇宙,她和她此前任性地同自身所割裂的那些人一样,都只是时间长河里的一瞬而已。她几乎是在一瞬间长大,而那种妄图割裂的行为,也慢慢在理解与体谅中变得温和起来。

正如加缪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说的——“在我看来,艺术不是一种孤独的享乐。她是一种通过展现共同的痛苦和欢乐的画面感动最多人的手段。因此,她要求艺术家不能离群索居;她使艺术家服从于最朴实和最普遍的真理。通常由于感到自己与众不同而选择艺术家命运的人很快就会明白他只有承认与众人的相似性才能培养他的艺术和他的差异。艺术家在不断往来于自己和他人的路上自我锤炼,一头是他不能割舍的美,另一头是他无法脱离的群体。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家什么都不鄙视的原因;他们要求自己理解,而不是评判。”

于是我开始理解越来越多的人,并且越来越多地发现我与他们的相似之处。自认知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发展得如此迅速,然而人性却演化得如此缓慢。不论时代、年龄、性别、种族,我们因各种欲望而带来的欢愉和痛苦,始终一脉相承。

在所有的相似点里,我体会最深的,是人性里的矛盾性。我认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矛盾之中。以我自己举例,理智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永恒的物质,但我却能在很多个瞬间相信一些事物可以永恒。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里写过,人类之所以能战胜其它动物、成为地球的主宰,是因为其有相信故事的能力。因为这种能力,我们确实到达了食物链的顶端,但我们没有变得更快乐,因为这种能力也衍生出无数的烦恼与痛苦。这本身是否也是一种矛盾?

最近我再次陷入一种复古的怀旧情结里,开始大量地看70、80年代的老电影。怀旧情结或许也是一种共性,就像伍迪·艾伦在《午夜巴黎》所阐述的那个事实——人们似乎觉得“黄金时代”永远是过去了的那个时代。伍迪是我最欣赏的导演之一,但他在2019年震荡了整个好莱坞的“韦恩斯坦事件”里也受到牵连,因为这点,我当时对他的敬仰大打折扣。然而这些天里我看他的电影时仍然不自觉地被他的才华横溢所折服,于是这再次加深了我此前对“矛盾性”的理解。

一个人可以既高尚又卑贱、既高傲又自卑、既多情又绝情......总之光明和晦暗始终共存于我们每个人心里,前一秒可抵天堂,下一秒便可至地狱。没有一个科学方程式能够解析这种微妙精巧的波动,这便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人性复杂,爱与恨都复杂。伍迪老头在《爱与死》结尾处给戴安女神写的那一大段看似无厘头的台词里,精准展现了爱的多重面貌。众所周知,伍迪·艾伦和黛安·基顿曾经在一起过,而戴安和她共同出演过《教父》的男神级演员阿尔帕西诺也经历过分分合合的20年。当看到2017年戴安荣获AFI终身成就奖,伍迪和阿尔帕西诺作为好友向戴安致辞时,分明不是什么煽情的场面,我却不知为何联想起拜伦的那句“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你”的诗句来,而后竟然泪流不止。宏大的时光间隔令我感慨:果然没有什么永恒,可冥冥之中又好像存在着一种永恒。

此刻,我的表达欲空前地高涨,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无数个字句在我的脑袋里喧嚣不已,以至于我不得不写下它们。

我感到在我幽深的心底,始终开着一朵并蒂莲,一半向着光明,一半朝着黑暗;一半乐观,一半悲观;一半天真无邪,一半饱经沧桑。她们看似矛盾,却同根共生。

现在,我会在我新的扉页上写下这样一句话——“艺术家在创作时始终是孤独的,她不仅审视大众,也审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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