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十三)

十三

在加忠华、戴锦凤事故中毒前,加清是被爸妈宠大的。加清小时候,农村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加清成年前只挨过两次打。一次是她把家里的建材票分给小朋友们折飞机(那时建材是紧俏货,得凭票才能买到),加忠华让加清把手伸出来,加清不知道爸爸要干嘛,稀里糊涂把小手伸到加忠华面前。加忠华一掌拍下来,加清嚎得他耳膜都快破了。后来戴锦凤埋怨加忠华:怪孩子干嘛?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搁在加清够不着的地方?还有一次,加清说好了把塑料珠子串成的项链给表妹戴安安玩,临了却又后悔,用别的玩具把珠子骗过来。安安在那儿默默流泪,加忠华问清了原委,把加清喊到一边让把手伸出来。加清立足经验结合眼前形势知道手伸出来要挨打,手攥得紧紧地藏背后,然而终于被拖出来掰直了挨上一巴掌。加清嚎啕大哭,哭得加忠华躲在房间里也哭。

加清生新新的产假期间住在老家青萍镇,待到要回县城上班,才发现没人照顾新新。那时,加忠华、戴锦凤还没遭遇事故,但戴锦凤要服侍中风的老母亲,况且她自己也是病怏怏的,实在腾挪不开。于是,加清跟周小冬商量好了由他妈帮着照顾新新。加清终究是记性不好,忘了谭兰芳嫌弃新新是女孩以及在医院跟她吵架的事,也忘了自己称呼谭兰芳“奶奶”而非“妈妈”更非“东头妈妈”种下的芥蒂,更忘记了谭兰芳是一俟新新满月便回了阙港再不露面更是不闻不问的。加清照旧是客客气气地对待谭兰芳,说到底,加清是把谭兰芳当家人了,对家人,怎么能计较对自己的不好?对家人要掏心掏肺地好。

加清早晨上班才发现自己的电瓶车不见了。谭兰芳推出一辆新车,说她见加清的车骑了几年了,旧了,前几天她当废品卖了,周小冬买了这辆新的。加清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家的人对她从没这么好过。唯一的遗憾是,那辆电瓶车是毕业刚上班加忠华买给她的。加清没说什么,怀着对周小冬和谭兰芳的感激,还有日子要和睦下去的安心骑着车上班了。

没两天,骑着骑着车链子掉了,加清把车停靠在路边装好车链,走几下又掉了。加清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本那辆电瓶车是白鸽牌的,骑了几年,除了有一次车胎被玻璃戳破过一次,其他没出过毛病。周小冬买的这辆是没听说过名字的杂牌子,质量还是有差别的。

加清回家给新新喂了奶,又去修车链子,当然要修好,半路上要是没电了,还可以当自行车骑着走,况且,链子掉了,车子走起来总有些歪歪扭扭的不太稳当。周小冬和谭兰芳就在一旁看着,不做声。家里有起子、扳手,很快又把链子装上了,然而摇了几下脚踏还是掉了。

“这车买回来还没几天呢!买的那家店的,我去找店家。”加清抱怨。

谭兰芳抢在周小冬开口前赶紧说了店名。

加清照店名找到那家店面,修了,走不多远又是照旧。加清找周小冬要三包凭证,说要找店家换车或是好好修理。谭兰芳又抢着说,车是搞活动的时候买的,没有凭证。无论加清怎么质疑,总之是没有凭证。加清只好作罢。

也许是车链子的问题,或者车子本身的质量问题,总之,车走起来有点怪怪的,给人不安心的感觉。加清还有点对不住周小冬的感觉,好像自己多事了,周小冬是出于好心买了这辆新车,自己骑着却老是掉链子。加清就骑着掉链子的车子每天上下班,她是能将就的,她从不对别人将就,只对自己将就。

几个星期后,加清正骑着这辆车回家,在通过一家工厂的路口时,不知怎么的,也许是车轮压着一颗石子或是路面不平,龙头一晃车就侧翻了,加清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路上。还好,头没着地,只右臂磕在路上,右腿被压在车底下,然而,加清还来不及这样安慰自己,一辆汽车紧挨着她拐了弯,加清感觉到车轮飞转时带起的风和钢铁的气息,在离自己头部很近的地方呼啸而过。她忍着痛爬起来,看见车里的人下了车,在厂门口跟人寒暄。一瞬间,加清明白了,那辆汽车刚好是驶向工厂的,再看看车轮印,离自己摔倒时的头部不到10厘米,如果它不是刚好拐弯而是直行,定会从她头上碾压而过。加清哆哆嗦嗦扶起车子,一路哆嗦着回家了。周小冬还没回来,她哆哆嗦嗦向谭兰芳说起差点被汽车压到的事。

谭兰芳半晌开口了:“你骑车慢点儿!”

加清听出了语气里的责怪,着急地说:“我没有骑快呀!我按照正常速度行驶的,这车好像不太稳。”加清还在哆嗦,而且想流泪,她今天差点就出交通事故了,听周小冬妈妈的语气,还责怪是自己速度太快了。

加清哆哆嗦嗦抱着新新喂奶,等着周小冬回来向他倾诉,也许在周小冬的安慰里哭一场就不再哆嗦了。

等周小冬走进房间,加清刚开口,周小冬就有些不耐烦:“我妈说你急着赶回来喂奶,骑得太快了,差点碰到汽车了,你以后骑车慢点。”

加清不再哆嗦了,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荒野,继这松懈之后是一望无际的灰暗、荒凉。

加清从此以后更加小心地骑车。她得活着。她之前没有想到自己会死这个问题,但那次摔倒让她想到了,而且想到了必须活着的理由。她得活着,为新新活着。这个时候,她又隐隐约约觉出她活着才能保证新新活着,觉出如果自己死了,新新只有由外婆外公方抚养才能活着。这种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发的?从新新出生后,谭兰芳看着新新的眼神,以及在医院里看着自己的眼神时生发的,每次想起那种眼神,加清还会一哆嗦。在月子里抱着新新,听谭兰芳谈论一些人和事,比如溺婴、婴儿意外死亡的方式等等,那个时候就草蛇灰线延续到现在。也许,必然还会继续延续。加清的感觉很灵敏,她虽然是先天的近视眼,但她以心灵的敏感代偿了视力的不足。

加清预感到,如果由谭兰芳照顾新新,她必将失去新新。加清敏感地判断,现在还不是谭兰芳下手的时候,这时候,新新还不会走路,出了问题,谭兰芳找不出合理的理由,无法推卸责任。但是新新会走路后危险就来临了,而且是没有生还余地的危险,因为那时候新新已经会说话了,会描述过程、指认凶手了。加清想着门口疾驰的车辆,想着谭兰芳老是放在厨房的一大桶水……太多了!谭兰芳或者会眼睁睁看着新新走向马路而不制止,或者会看着新新头朝下在水里挣扎而在旁等着不再挣扎;或者会引诱新新走向马路、载进水桶;或者会直接把新新推向马路、推进水桶……要杀害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女孩,方法太多了,而且过程的残忍太超过加清的想象了。而开脱的理由又太充分了,加清从谭兰芳以往的行为能够推测,她会伤心地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自责:“我哪知道啊?我在忙着做饭的,我忙得不得了!既要照顾小孩,又担心你们回来没有饭吃,我忙得浑身是汗,忽然发现孩子……”她,会同婊子给自己立牌坊一样,哭诉自己的辛苦,掩盖自己杀害一个小孩子的罪行。然后,她会嚎哭着寻死觅活,;然后,周小冬会抱着谭兰芳安慰;然后,一切的责任全在那个不懂事的才十几个月或者二十几个月的新新,一切的一切全怪新新命不好。

加清又在哆嗦。她拼命压制住哆嗦,哆嗦是没用的,对策才有用。所谓对策其实还是让戴锦凤照顾新新。加清拖延着与戴锦凤商量的时间。戴锦凤是每隔一两天就来看望新新的,匆匆地用各种食材把冰箱塞满,匆匆地抱一抱新新,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连开水都来不及喝——除非加清在家,也没人给她倒。其实,加清与戴锦凤也用不着商量,戴锦凤定然会同意的,然后千方百计压榨她自己的时间、体力和精力:早晨四点起床做饭、买菜……一手推着牙牙学语的孙女,一手推着瘫痪的老母亲……在孙女和老母亲吃着热乎饭菜的时候,自己匆匆扒两口已经冷了的剩饭菜……一边哄着哭闹的孙女睡觉,一边安慰因疾病而疼痛得叫唤的母亲……洗完晚饭的餐具,再洗换洗衣服……半夜伺候老母亲上厕所,查看孙女睡眠情况……戴锦凤那时候还没有遭遇事故,即使遭遇了事故,但凡勉强能活动,还在压榨自己的时间、体力和精力。加清,这个在婚姻终身大事上不听父母劝阻的女儿,不但使自己担惊受怕,还让自己的子女在年幼时历经险恶,让自己的父母在年老时遭受屈辱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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